纷纷坠落的音符 大老远地看见肖文汇朝着桥头走过来,我也欣赏她的帅气和俏丽,头发挽起来 插上一根有机玻璃的发簪子。在她天鹅般的颈项上总是垂着几根长发,这是一种不 露痕迹的修饰,肖文汇变得会打扮自己了。她没有戴军帽,在天津没有纠风的军人, 这样穿法也没人管,尤其她穿上那身改过的军装,配上高跟皮鞋,走在街上不断地 招来路人的回头率。我告诉她不用去医院看望我母亲,她出院了,好像没有什么事 情。 肖文汇提出去家里看看伯母,所有天津女兵的母亲她都见过,唯一没见过我的 母亲。 我坚持不叫她见,借故推掉了肖文汇到我家的想法,于是我俩相约去逛商场。 当兵走了两年,天津的变化也算是翻天覆地,修建了食品一条街,还在商业中 心盖起了不少购物中心。我俩碰面一商量决定去逛新建的合资商业大厦。 我猜想这个迷恋指导员的姑娘肯定会像杨绒儿一样给自己的心上人买件礼物吧, 出乎我所料,肖文汇并不像杨绒儿那样倾囊倒箧地为自己喜欢的人买什么东西,这 一点我能感觉到她要比绒儿更现实,或者应该说,她可并不像绒儿爱马骁那么喜欢 魏明。 分手的时候已经快吃中午饭,我想请肖文汇吃狗不理包子,因为我还在惦记着 肖文汇给我要来四十块钱的情份。她说家里有亲戚来看她,嘱咐她要早早回家。 跟肖文汇分手,我走在海河边,心里泛起阵阵满足感,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嘛,天津不能跟北京比,八十年代的北京长安街几分钟就能瞅见一个大兵走过,在 天津的大街上很少见到穿军装的漂亮女兵啊。摸摸口袋里还有20块钱,于是到菜市 场买了一包肉馅,半斤虾仁,一捆韭菜,好久没跟母亲一起吃饭了,今天我们包一 顿三鲜馅的饺子。 晌午的日头照进楼道,灰尘在阳光的直射下像数不尽的微生生物在奔跑跳跃。 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子异常安静,我噼里啪啦地一串动作和大声嚷嚷竟然没有 得到母亲的回应,怎么,她还在睡觉? 果然,母亲还是躺在大床上纹丝不动。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啊?不对劲儿。 常年患精神分裂症的母亲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药,脸色有些青紫,平静安详地睡 着,嘴角微微上撇,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我的直觉和第一反应都告诉我,母亲出 了大事。 我摇晃着母亲,大声喊着妈妈!妈! 她已经不省人事,听不见我的呼喊。在她枕头边上有一条包着东西的真丝头巾, 是红蓝两种颜色的格子。我打开一开,丝巾包着的有房本、存折、印章、一枚金戒 指和一个红丝绒的小首饰盒,打开首饰盒一瞧,里面有条金黄的24K 金项链,和一 封遗书。 母亲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套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上涂了淡淡的口红,看得 出来,她的眉毛是精心画过的。 我知道大事不妙,顾不上仔细看看那些东西,立刻跑到外面找邻居。隔壁的武 大爷快速来到母亲的床前,用手放在她鼻子跟前儿,又翻翻我妈的眼皮,然后他摇 摇头说:“完了,完了,你妈死了。”我一听,撒腿就往公共电话亭跑去。 八十年代,电话还是人们日生活中的稀罕物,哥哥工厂的电话离着他的车间很 远,中午时间,工人们打扑克牌不愿给我叫人,一听找人,“啪”就给我撂下了电 话。我只好再次打过去,大声哭着告诉他们:找林涛,我妈妈自杀了! 接电话的工人一听才知道林涛的母亲自杀了,问题严重,于是呼喊着那些人们 :嗨!别玩儿了!死人啦!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街坊四邻已经围住了母亲的床在床跟儿窃窃私语。 哥哥很快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工厂里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说着: 老娘多么可怜啊,老娘模样多善啊,老娘死得多仁义呀,不给儿女找麻烦等等诸如 此类的话。 我只管哭啊哭,也顾不上抬头看看来的人都是谁。 晚上八点多,大姨妈和表姐来了,她狠狠地哭了一顿,擦干眼泪后把我和哥哥 叫到眼前,她们算是我们家的见证人吧,按照母亲的遗嘱把那些东西分给了我的哥 哥。 母亲的存折上有八百块钱,这让大家很意外,八百块钱在当时不是小数目。虽 然母亲遗书上写着给大姨200 块钱,大姨妈一分也没留下。 我除了得到母亲给我买的那条金项链以外还得到了100 块钱,未来嫂子得到了 母亲留下的戒指和200 块钱,剩下的五百给母亲办丧事买骨灰盒用。 母亲在她遗书的最后还强调了一句:玫子嫁人的时候别忘了敲瞧我的小玻璃告 诉我一声,听妈的话,一定找个疼你的人。母亲说的小玻璃窗其实就是骨灰盒。 我明白母亲的心迹,世界上果真有母女心灵感应的话,我和我的妈妈似乎真的 有种神灵安排的默契。前些日子我看了电影《女子别动队》,最喜欢里面女主角戴 的那根十字架项链,这样的话我没 记得跟母亲说过呀,那么巧母亲临终就送了我一条,如果我再配上一个十字架, 就会成为终生珍爱的纪念物件儿了。我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花掉那100 块钱,用它给 自己买一个带耶稣的十字架吧。 患了两年多精神分裂症的母亲是被负心男人摧毁的,那个负心的男人就是我的 爸爸。她虽然在平时疯话连篇,今天却死在神智非常清醒的早晨,她吞下的时大量 精神病服用的药物,母亲是有备而终的,她死的很从容,也很有尊严,她的脸部表 情是平和的,如同安详睡者。 我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回家了,母亲死后,我成长的见证物——我家的房子也 就归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将要给他当做婚房。未婚的嫂子像哭她的亲娘一样在 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痛不欲生,那样子比我更悲伤,但只有我心里明白,母亲是 因为这次回家见到了我就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别看母亲活在世上总是说些语无伦 次地胡说,现在,我是多么想念母亲那些嘻嘻哈哈的疯话呀,我清醒地意识到,我 的生命里没有了母亲,永远没有了母亲。 我找出一张母亲当年梳着两根长辫子,穿小梅花棉袄的照片把它当成了遗像摆 在家里。 母亲的死没有通知父亲,大姨妈不让告诉他,大姨妈说母亲生前的一句口头禅 是:“到死也不要再见到他。” 大姨妈长得跟我的妈妈一点也不像,我的母亲是胖体型,大姨妈瘦得像干柴禾, 我看见五斗橱上还放着范春播叫我带给母亲的蜂王浆和那一小包川贝,把它拿下来, 硬是塞给了大姨妈。我觉得从今往后,不,很多年来,大姨妈就是我的母亲。 父亲的“老房子着火”烧毁了二十多年的婚姻,给的母亲带来的是致命的打击, 从内心深处,我不能原谅父亲,甚至我可以原谅那个第三者插足的女人也不能饶恕 气死我妈妈的父亲。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来讲,成年人的婚姻感情我只能凭空 想象。 该到了返回部队的日子,四天的时间我一直深陷于丧母的悲恸里,别看是个精 神病的母亲,那也是妈妈呀,是我生命的源泉和根基,想到在她温暖的怀抱里跟孩 子一样蜷缩着接受她爱抚的那个夜晚,我的心里总是像被掏空了一样,倏地一阵无 力或者是虚到瞬间要支撑不住瘫倒在地的感觉,有种负罪感叫我总是不得安宁,我 琢磨,肯定是我这次回来加速了母亲的死亡,车祸当然是个主要因素。我可怜的母 亲活腻了,她肯定早就有了轻生的念头,只不过她要见到我才肯走,见我最后一面, 嘱咐我嫁个疼人的丈夫。我确定就是母亲就是这么想的。 那天上午与肖文汇在解放桥分开后再也没跟她联系,通信不发达的时代真蹩脚, 家庭电话只有够级别的领导才有份儿。 我们按约定的时间在车站集合,我的哥哥和未来嫂子一大早就送我到了火车站, 他们的袖子上都带着黑纱,我因为穿军装的缘故,把那块黑纱装进了口袋。 肖文汇这回坐的可不是她爸爸粮店拉粮食的车,而是坐着一辆湖蓝色的上海轿 车。从车上走下来的人除了肖文汇的爸爸和肖文汇以外,多了一位其貌不扬的小伙 子,看年龄要比我们大个两三岁。 我的眼睛哭得有点睁不开,脸也有些肿,肖文汇见了我就是一副惊愕的表情, 她吐着舌头说:“啊?你怎么,病啦?” “我母亲去世了,我现在没有妈妈了。”我忍不住又哭起来,泣不成声。肖文 汇的父亲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埋怨我不应该守口如瓶,既然是战友就好比姐妹儿,比 谁都亲啊。 我向他们介绍了哥哥和未婚嫂,肖伯父便要告辞。 那个站在一旁其貌不扬的小伙子面带微笑,皮肤黝黑,一双小三角眼睛带着非 常聚光的敏锐。他一直缄默不语,看个头儿也就1 米68,连1 米70也到不了。他见 我们要离开,便毕恭毕敬地用双手递给了肖文汇一个文件袋说:“这是我最近一段 的工作和思想总结,向你汇报汇报吧。” 说完,他侧转身冲着我俩说:“我也是复员军人,前年刚复员的。”他又跟肖 文汇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然后我又听见小伙子跟司机说:“走吧, 先把肖师傅送到新安粮店。” 上海轿车走远了,我真纳闷儿,肖文汇搞什么鬼名堂,这又黑又丑的小个子男 人怎么还来送肖文汇呢,再说,这人还把自己的工作和思想向肖文汇做什么汇报, 二百五。 “唉,你母亲这么快就去世了,我有点怪你呢,给我爸爸粮店打个电话呀,你 太见外了。” “嗨,其实家里人瞒着我,她伤得挺重,强憋着一股劲儿,一口气,就等我回 来撒手闭眼呢。”我扯了个谎,没把母亲自杀的事儿告诉肖文汇。在部队不管哪几 个天津兵怎么议论,我从来没把母亲是精神病人摆到桌面上,只有金霞见过我的母 亲,就是当兵前在武装部领服装的时候她看我孤单一人,帮我把棉被和衣服用自行 车带到我家。金霞是个有心计的姑娘,这件事情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 深秋季节,寒意阵阵,眼看一场秋雨即将袭来。天津到北京之间只有140 公里, 如果此地雨水轻叹那么彼地也肯定是秋雨飘洒了。 回京的车票是肖文汇买的,有两个座位,我和肖文汇脸对脸坐着,拖着腮帮子 望着窗外绵长的雨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俩旁边是一对老夫妇,那老男人别看老眼昏花,他像看画儿似的不错眼珠儿 地看着两个女战士,伸脖子,歪脑袋,呼出的气息全是大葱味儿,牙缝儿里还夹杂 着菜叶儿呢。 我看肖文汇缩到了车窗的角落一动不动,深怕离那老头儿太近。老太太用脚踢 踢老头,用污浊的白眼球翻他几下,老男人立刻知趣儿了。很快,两位老人就各自 想着各自的心事,慵懒地闭目养神。 窗外的小雨打在玻璃上,阴沉的天色将我的哭丧脸映衬在火车窗户的玻璃上, 没有阳光照耀,列车窗户向面灰色的镜子,我看见自己的眼泪如外面的秋雨,不停 地流啊流。 肖文汇知道我在想念母亲,所以她再不会像我们刚来时候那样谈论她的爱情, 男人和女人,母亲的故去,叫我对肖文汇跟指导员的勾勾搭搭有了想法,觉得她太 善于利用男人。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火车上的气氛跟天气一样沉闷,我有意打破这种氛围,悄 声问肖文汇:“那小个子男的是你家亲戚吗?” “哎呀,你不知道,那是我爹妈给我找的对像。” “嗷!怎么可能?”我做出一副要吐的样子。 “你别说,那小子可有才啦,吹拉弹唱,写报告,讲演,什么都会,他叫王兴 泉,是我爸爸局里的团委书记,也是复员军人呢。” “那你愿意吗,你家这么早就给你张罗对像啊。”我说。 “包办婚姻我能愿意吗?实话告诉你林玫,我的户口本跟实际年龄有出入,我 也不属龙,我实际上是属老虎的,比你们大两岁,为了参军改了户口本,这可是绝 密的事情,你知道就别说出去了。” “嗯,我起誓,向毛主席保证不跟别人说。”没想到这肖文汇比我们大两岁, 怪不得她那么早熟呢,这家伙真会装洋蒜,闹半天她跟老女兵岁数差不多呀,人家 说我们天津兵是四个小龙女,原来只有三个龙女,敢情里面还夹杂着虎妞儿! 肖文汇可能是觉得既然让我看到了那矮个小伙子,还不如跟我说个明白,她把 那个文件袋里的东西抻了出来说:“你看看吧,这家伙都写了什么?” “哦,一手好字,这家伙的工作汇报也给你看呀,有什么用呢?”我翻看着文 件袋里的东西说。 “我爸爸要利用人家,这小子手眼通天,能办事儿,我爸爸要在单位吹牛,找 个这样姑爷不就能办好多事儿嘛,我妈也乐意。” “啊?那也不能忽视你的感受呀,他看着还没有你个子高呢。” “我才不会嫁给他,想的倒美。” “那人家对你可不错呀,还找辆小轿车来送你。” “这你就不懂了,他愿意活该,我不领情。” “瞧,这还有封信写给你的。” “你看看写的啥,学着点儿,这家伙可会甜言蜜语。” “耶,这两天你在搞对像呀,信里说叫你赶紧解决组织问题呢。”我说。 肖文汇告诉我,她回家的这两天,爹妈就张罗着给她找这个对像,说别看这小 王父母住小胡同,他的大爷可是旅游局的局长,这小王14岁就去当兵,入党回来就 当了小头头,一群战友和铁哥们儿都有路子。将来他很可能就是整个局里的团委书 记,前途无量。以后就是肖文汇复员回到天津也能叫这个王兴泉给找个好工作干干。 这小伙子因为是团市委的优秀团干部,现在就奖励他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呢。 眼前的肖文汇滔滔不绝地说着,让我从心里挺瞧不起她,这算干嘛呀,心里想 着、念着指导员,回到家还跟这么一个男的搞对像,这不是女骗子行为是什么?我 对那个王兴泉也没什么好印像,一看就像个小市民的意思,小爬虫。 2 这个寒冷的夜晚,外面的雪花纷纷地飘落地下,落在松枝上,落在窗台儿。连 里的支部扩大会议还没有结束,会议内容主要是选举年终嘉奖。我们四个天津兵有 两个去参加了会议,肖文汇和金霞。 我和胡明媚不是党员发展对像,也就没资格去开这样的会,况且,我还不是申 请人呢,胡明媚当兵就写了申请,也定时交思想汇报,但是她要想解决组织问题还 得排在肖文汇和金霞的后面。评良心说,这一年来,金霞和肖文汇工作上是真比我 们俩个努力,她们俩评上嘉奖或先入党我们也没什么不服气。 在这样的雪天,我俩晚上没有去炊事班吃饭,服务社快关门的时候,我掏出两 毛钱交给胡明媚:“狐狸,去买点肉馅,咱俩晚上做面汤怎么样?” “列宁,伟大的!我就去!。”胡明媚高兴了就学着《列宁在十月》的语调那 样喊,她就是这么傻冒儿,神兮兮。 值夜班久了,我们都学会了做些夜班饭,不过论起做饭我的手艺还是可圈可点。 我会把能用的佐料都用上,葱、姜、蒜、糖、醋、辣椒,胡椒面儿以及各种菜毛儿 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有点肉馅就更提味儿了。学摸菜毛儿要到炊事班去,今天这 样的大雪天就免了吧,我把晒干的香菜存在方便面的小口袋里,吃的时候用水泡泡 就能变成青草颜色了。 我们用小电炉儿做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面,喝得直流鼻涕,窗上的玻璃被面汤 罩上一层哈气,更让我们觉得外面的雪地无情地冷儿我们的小屋热热乎乎,我俩边 吃边打赌,胡明媚说,咱赌一赌,今天晚上谁能当上咱们天津兵里面的第一个预备 党员。 我说是肖文汇,她说是金霞。 我们俩商量,谁说对了就罚猜错的那个人去服务社买一斤简装巧克力请客。 金霞的支持者是雷淑梅和一些老兵党员,比如原先跟过来的炊事班长、志愿兵 司机、连部文书等等,她的支持人数多于肖文汇,这主要是雷淑梅在私底下做了大 量的工作,雷淑梅因为肖文汇当上班长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她多么喜欢金霞, 她觉得自己身为通信排长竟然不能对总机班的一个班长做主太丢面子,这次,也是 她要给肖文汇一个下马威的时机。 魏明指导员支持肖文汇,身为指导员当然也有他的乡党和追随者,这次讨论预 备党员,肖文汇和金霞成了两个明显的对峙阵营。关键是肖文汇和金霞表现再好也 不可能在一个班给两个名额,这次就要看谁运气好了。其实,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 如果他向金霞和肖文汇倾斜一下就会水落石出了,这个关键人物就是很少张口提及 谁是谁非连长,他举什么颜色旗子将是一个重要的裁判。 都九点半了那两个去开会的还没回来,我和胡明媚觉得今天这警卫连部里肯定 是一场热闹的大辩论。 总机台上,加油站的小灯亮起来,我一听是马小六,他是加油站的油库管理员, 去年入的党,既然他已经出来,肯定是散会了,等他打完了电话我便趁机问他开会 的结果如何?马小六的态度明显是站在金霞一边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气愤,抱打不 平地说:“噷,太不讲理了,愣是把金霞给拿下了,瞧你们班长那个德性,这回她 得意了,还,还哭。”说完,加油站马小六啪地撂下电话。 我的耳朵被他咣叽撂下电话的声音震了一下,莫名其妙!这马小六至于这么气 愤嘛。后来我才意识到,马小六暗恋金霞。 我赢了,胡明媚吐吐舌头,她得买巧克力,但是她会耍赖,要真吃上她的巧克 力肯定猴年马月。 寒风凛冽,开会的人们回来,我该下班了,我要上楼去看看那俩天津兵,过去 跟金霞最好,这次我家里出事,跟肖文汇也成了好朋友,这俩人谁入选,我既不高 兴也没啥妒忌,人各有志,我确实没有积极地努力争取嘛。不过,从心里说,我倒 是偏重肖文汇早点解决,因为我知道了她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比我们大两岁, 家里又给她张罗一个小矮个子男朋友,加上她跟指导员暧昧,不如叫她解决了梦寐 以求的夙愿,明年秋天跟我一起复员算了,我还是要争取回家高考的。 我刚走出机房,见到天津那俩姐姐前后脚都掀开厚重的人造革棉门帘子进了通 信楼。金霞是跟自动班的两个北京兵一起进来的,肖文汇一个人,孤零零地上了楼。 这小姐儿俩全都红着眼睛,看样子俩人都哭了。 雷淑梅前一个月就不住女兵宿舍了,她住市里的房子,目前她在外面进修大专 课程,只有重要的会才回来开,像发展党员这类会她当然是参加不可的,几天前她 就开始帮着金霞做地下工作。 我本想去劝劝金霞,但是我听见她啪地一摔门便把门给插上了插销儿。 进了自己屋子,一看这肖文汇正气急败坏地撕扯自己的棉袄,我赶忙上前拦着 她:“嘿,干嘛撕棉袄,到底怎么啦!” 肖文汇呜呜地哭起来,把手里的棉袄扔在一边,气哼哼坐在椅子上呜咽:“你 不知道,今天晚上简直就是个批斗会,这群混蛋说什么的都有。” “嗨,最后结果不是你赢了嘛,爱说什么说什么?” “林玫,这次批斗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个儿,大老爷们儿,农民、乡巴 佬也成精了,没鼻子没眼眉地数落我,你不知道,我就坐在那听着,都想找个地缝 儿钻进去,”肖文汇气愤地哭诉。我心里明白,为了跟农村兵搞好关系,不让人家 说我们是城市小姐,肖文汇那么爱干净的人还故意跟河南兵用一个军用水壶喝水, 故意吃人家男兵咬过的,剩下一半的馒头夹辣椒,她以为自己不嫌弃农村兵,甚至 不怕她们的唾沫星子进了自己嘴里,这样对他们,肯定会在关键时刻帮她说好话吧。 其实,不光是肖文汇,连我也曾经在农村男兵面前显示出跟他们毫不见外的吃喝不 分,过年的时候,拿起他们的餐具就用,拿起他们的水壶就对嘴儿。 “算了,别生气,要是文革那种批斗你还不活了呀。”我劝她。 “问题它不是文革呀,凭什么当着大伙儿的面给我下不来台,羞辱我。”噷, 肖文汇真气坏了,连羞辱这词儿都挤兑出口了。 “我听听都谁呀,说什么啦!” “雷淑梅这臭狗屎说我正课时间总照镜子,梳小辫儿,说我工作不主动,还有, 炊事班专门爱扫听人家俩口子过夜的那个操蛋老班长,我知道他因为杨绒儿的事不 放过我,他说我臭美,穿自己的皮鞋,穿花棉袄,还说我走路扭来扭去不像军人, 跟大院儿里男兵搞关系,还有那个加油站马小六,外线班的韩武喜……” 肖文汇嘴里很少骂人,也许是老炊事班长总把“操蛋”挂嘴边儿的缘故吧。说 实际的,在部队待久的男人,甭论官兵,甭管高兴不高兴,文明不文明,他们的确 爱把“操蛋”挂嘴边。 说着,肖文汇又把她绿色棉袄上缝的花布领子和袖口拆了下来,男兵们以为她 穿着花棉袄呢,实际上爱美的肖文汇只在袖口和领子上缝了两块小花布,那小花布 是红樱桃、绿树叶,白底红花,煞是好看。 刚才,肖文汇有点激动和愤懑,嘴里又喷出了国骂:“这帮傻逼,说我跟男兵 搞关系,我,我搞个屁关系,混蛋。” “那,指导员没帮你说话吗?” 我这么一问,肖文汇好个伤感,她动情了,一汪汪的泪水从眼眶里汩汩地流出 来,顺着脸颊滴落在胸前,好半天,屋子里是静默的,我把毛巾递给她,叫她擦擦 脸,又递给她一张纸叫她擤鼻子。 “林玫,今天你可以记住我说过的话,我永远也忘不了指导员对我的好,他真 够意思,为了我,他跟这些人都拍桌子嚷起来,他对我太好了。”肖文汇哽咽着说。 “嗯,魏明对你真是没说的,这份感情太可贵了。” “不,不是感情的问题,魏明这人太仗义了,那些人即使不同意也不应该说我 那么多坏话对吧,还有连长,没想到这次连长也帮我说话了。” 哦,原来连长把棋子儿压到了肖文汇的棋盘,所以肖文汇肯定赢了,很正常, 肖文汇是班长,魏明是指导员,一连之长要顾全大局,他必须支持指导员的工作。 听完肖文汇的诉说,我觉得老班长说得没道理,农村男人也不懂女兵的生活习 惯,他一定是凭着对肖文汇的坏印像,认为是她去年给绒儿告密,所以才这么说她, 老班长有点过份了。可那个加油站马小六干嘛也攻击肖文汇? 夜里,肖文汇起来折腾好几回,看她那样子还真把这次开会当事儿了,可毕竟 开会的结果是报她呀、人家金霞也要争取嘉奖和解决组织问题,有这么多人帮腔, 再加上本来她也可以当班长却被肖文汇抢走,这样以来对金霞有是一次打击,她的 心里也可能比肖文汇更难过啊。不过下批党员她可能就有戏了。 这个冬天寒冷的天气似乎预示着肖文汇和金霞两人的关系飞速地降温,她们有 好记个礼拜几乎都没怎么说话。这样的局面叫我和胡明媚夹在里面挺难受的。 女人啊,如果互相妒忌作祟最容易做出不理性的行为。谁想到,没过几天,肖 文汇下楼值班的时候,她在值班室穿的棉鞋有一只被裹在了棉被里,不知道被谁恶 搞,这个举动竟然把肖文汇气得直哭起来没完,她接的是我的班,对我的态度带着 无限信任,她的眼神告诉我,这件事情于我无关。 天津人对鞋的理解有时会往“邪”字上靠,所以,这个有点变态的过激小动作 显得过于幼稚,谁干的呢,反正是有人干,但是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总不至于设立 个专案组啊。我心里很难过,为了天天挂在嘴上的战友而背后捅刀子的敌人,为了 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快过年了,连队家属们开始给孩子们买新衣裳,我看见金霞从城里回来,床上 的塑料袋里装着个带米老鼠的红毛衣,看那毛衣大小是给两三岁女孩儿买的,我马 上意识到,这软骨头、马屁精金霞买的毛衣是给指导员闺女魏莹莹的,她跟指导员 老婆关系不错,我恨清楚。 一个星期之后,饭堂和两个连部的门口贴出了两张大红喜报,肖文汇被批准为 预备党员,金霞也没落空,得了年终嘉奖,这好象是她的第二个嘉奖。 当然,金霞的结果不如肖文汇,却也多少给她找回了一点平衡。可是这两张喜 报贴了不到24小时就被人撕掉了,肯定是不满意肖文汇的人。那个下雪的夜晚,指 导员在支部扩大会议上拍案,一怒为红颜,替肖文汇打抱不平,我一直认为指导员 这么做没错儿,像个爷们儿,是他本真的率性,如果自己喜欢的姑娘受到责难,被 人无理奚落,自己单单是怕人说闲话而装聋作哑,那并不是君子所为。 还有件怪事,在快到西门卫的礼堂门前,有个高大的标语牌子,年前,这标语 牌子换成了水粉画,上面画了两个手握钢枪的男兵和一个戴耳机的女话务员,那个 女兵的样子除了发型以外跟胡明媚长得真像,实际就是照着胡明媚的照片画上去的, 而站在胡明媚身旁比她高一块的男兵的脸又酷似小耿,只不过在那个女兵的脸上多 了英武,在男兵的脸上多了几分阳刚气。水粉画追求远效果,甭管谁走近了肯定就 看不出破绽。 这小伎俩太显然了,警通连的人一看就明白,而且,我们还能看出来,电影队 画这张水粉画的江苏兵小耿因为喜欢胡明媚故意这么画,即使连长指导员看出来那 画儿上的人像他和她,一对俊男靓女,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就是不承认。 开饭前,金霞用一打信纸叠了一堆小裤子小袄,然后全都毁掉扔进厕所的纸篓。 胡明媚更是无聊,她兴高采烈地嚷道:“噢,夜餐费长钱喽!哈哈!” 肖文汇早接了我十几分钟的班,看她那火上房的着急样子肯定是约了谁,准备 给人家打电话吧,她一个劲儿催促我快走,快走! 我上楼回宿舍,推开屋门,胡明媚紧张地把她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哈,这丫头, 又跑到我和肖文汇的房间来偷开我俩的铁皮柜子。谁都知道她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 每当自己的卫生纸,洗衣粉、肥皂用完了她就拖着,先不去服务社买,偷偷地用别 人的,这不,现在,她正在拿肖文汇柜子里的洗衣粉呢,看见我进来,一慌神儿, 放在麦乳精罐子里的洗衣粉洒了一地,她又费尽地一点点抓进铁罐子里,我回身到 卫生间拿来笤帚和簸箕替他收起地上残留的洗衣粉。 “唉,狐狸,你什么时候能大鸣大放地干事,别这么鬼鬼祟祟啊,咱俩都是那 傻圈儿,干嘛跟我躲躲闪闪。” “去!你看看,我可不是占小便宜,洗的是肖文汇的裤子。” “那条是电影队小耿的裤子吧,人家都把你画成仙女了,挂在大院的门前。” 我知道她现在跟小耿是心心相印。 “放你妈屁,这是肖文汇的裤子。”胡明媚说完忽然觉得口误,因为我的妈刚 刚去世,她立刻觉得这么说不妥当,伸出手轻轻揉揉我的胳膊表示歉意。 胡明媚的盆子里果然是两条裤子,今天错怪了狐狸,可是她的的确确最爱偷拿 别人东西。嘴馋的时候,她专门偷拿别人的话梅糖,小饼干一类食品。她跟金霞住 在一个屋子也有机可趁,因为金霞专门爱吃零食,最近一段时间,金霞像得了一种 奇怪的馋病,那么能吃也不见她长肉。她三天两头的去服务社买零食,到了周末就 去西单菜市场,一买就是花花绿绿一大包,这也就给狐狸提供了作案的机会,她到 我们屋里没啥零嘴儿,也只能拿点洗衣粉,手纸罢了。 在此声明,狐狸的这个缺点,跟小偷儿的性质绝对大不相同的,她是有点淘气, 也可以叫小气,大家谁都没给她上纲上线,这漂亮丫头也有个优点,她天生不是非, 整天笑呵呵的,很少听见她抱怨谁,不乐意就写在脸上。 我见胡明媚洗完了裤子的洗衣粉水扔掉可惜,随手就把自己枕头下面的两双袜 子扔到她的洗衣盆里,她瞪我一眼,没辙地摇摇脑袋说:“懒骨头,我还倒霉呢, 给肖文汇洗裤子是因为她昨天帮我洗了我染上的床单,你,照顾我一下吧。” “怎么照顾?” “把我洗过的衣服拿到自来水去冲,行不?” “你真会算计啊,好吧,照顾你。”我端起盆子去了水房。 在我冲洗肖文汇裤子的时候,发现有封信还在她的口袋里被水浸湿了,可见小 狐狸这活儿干的有多粗。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打开一看,哈哈,是一封情书呀! 我确信四周没有别人,才又一次打开那封信。嘿!又是在火车站看见那小个子 王兴泉写的,信纸虽然被水浸湿了,可是上面的字迹还能分辨,能写出王兴泉那么 好字的人为数不会太多的,上面的落款是他的名字。一看信上的文字有点肉麻了, 全是爱呀、想呀,那上面还写着他俩到起士林吃西餐的经过,天哪,这肖文汇真让 人琢磨不透,就回家这么四五天,她竟然跟这小个子男人去过起士林。 我从小就听说个这个在天津很有名气的西餐厅,想去那儿看看都没机会,别说 坐在里面享用西餐了,看来这男人对肖文汇真下功夫,不过,想想他长那黑黑瘦瘦 的小样儿,我还真叫个反胃。我偷着笑笑,把她这封信装进口袋,继续给她俩洗裤 子。这指导员魏明如果知道肖文汇到天津搞了对像,绝不会批给她五天假期的,那 么精明的指导员在肖文汇面前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大冬底下,这冰凉的水对来月经的女孩来说确实容易做病。我知道胡明媚从小 生长在单亲家庭,我能想象她跟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的艰难,可是这样的生长环境 并没有使她成为一个性格封闭的人。反而她倒是整天傻美傻乐,肖文汇说她是脑子 少半圈。她的确是讨男人喜欢的,而且据我观察,她跟男兵就是话多,跟女兵在一 起就很少谈天说地,只要是她上夜班,经常跟电影队的小耿聊到深夜。 周六晚上,大礼堂的电影我又错过了,我赶上了值前夜班。 听电影队小耿说还演双场,中国电影《青春万岁》和美国电影《情暖童心》。 我的心里像长了草,痒痒的就像有个坏小孩在抓挠,因为我在高考完以后放假的日 子看过《青春万岁》这部小说。作者是王蒙,这本书写了五十年代中学生关于青春、 关于友谊、关于懵懂的爱情和信仰的故事。那些青春活泼的身影早就在我的脑海里 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郑波、杨蔷云、李春、呼玛丽……这些新中国的第一批高中生 们,她们的生活里充满了阳光。她们没有缺钱的忧虑——有国家助学金给每一个人 ;不会去攀比时尚服饰——她们的生活里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东西;没有那种尔虞我 诈的人际关系——共产主义,这个崇高的信仰让她们每一个人亲密无间;更不会有 空虚寂寞、市侩庸俗、自私自利、金钱至上这些如今充斥着我们生活的东西——布 尔什维克式的友谊会照亮你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回想自己的高中,何曾有过这般景像?当兵以后,我仍旧怀念自己在高中度过 的求知生活。那时虽然不像小说里主人公们,有小船上的歌声,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 我就是想看电影,实在忍不住,就求求肖文汇,告诉她我看过这本小说,想让 小说跟电影里的人物对号,行行好!叫我看吧! 肖文汇说她有事儿,也看不成电影,但是绝对不可能替我去值班。 我不死心,要去求求金霞,我知道她一看电影就睡觉,她又没看过《青春万岁 》这本小说,求求她替我个班吧,我会加倍给她补时间的。 金霞问我为什么不找班长,找狐狸也行啊。我说,狐狸得去搞电影票,得去找 小耿,她是非看电影不可的,肖文汇说她不能替班,她有别的事儿,连电影都不去 看,她要给家里打长途询问她母亲来北京看病的事儿。 “噢?这么好的电影都不看,打哪家子长途?问她妈来看病啥时候不能问,非 要等到演电影呢。”金霞说。 我知道她跟肖文汇还是不怎么说话,开班务会的时候,金霞总是眼神呆滞地看 一个地方板着脸,缄默无语。 金霞见我不肯走,还在磨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我,好电影她也喜欢看,不 过,她总没有我那么大瘾头儿,再说,她不喜欢外国电影,大多是睡一半看一半。 我胡乱吃了一个包子皮,赶回去准备看电影。今晚的电影吸引了不少观众,大 礼堂座无虚席。看完第一个电影,胡明媚坐不住了,她说感觉不对劲儿,可能倒霉 了,得回去拿卫生纸,也许就不回来了。 实际上《情暖童心》是一步特别好的电影,关怀残疾孩子的情感片,我正看得 入神的时候,胡明媚跑来,贴在我的耳朵边小声叫我:“林玫,你快去看看吧,肖 文汇叫指导员的媳妇打啦,挠破了肖文汇的脸。” “啊?怎么回事?” “肖文汇在屋子里哭呢,她挨打了。我跑回来一趟就是想来告诉你,叫你快去 看看,刚才,警卫排的把正在这儿看电影的管理处长都叫走了,咱那指导员和他老 婆都在管理处,正在解决问题呢。” 银幕上的情节正在感动着我的时候,胡明媚跑来告我这么个消息,听说肖文汇 还挨了打,我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电影院,立刻跟着她回到宿舍。 肖文汇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面不停地抽泣着,她听见我进来仍然纹丝不动 地趴着。 我像翻动一条小船一样把肖文汇从床上翻了过来,弄了条热毛巾递给她。肖文 汇坐起来,头发蓬乱,左太阳穴有一条毛线粗的血痕从眼角拉到了颧骨,还有一缕 头发粘在了伤痕处,我真想替她摘下来又惟恐弄疼了她。肖文汇下意识地用手遮住 了左边的脸颊。另一只手接过热毛巾。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一言不发,问她怎么会跟指导员家属发生冲突?她斜着眼 看看我,瞪我一眼,仍然不说话。 出去洗脸刷牙的时候看见胡明媚上楼来,她是去楼下找金霞了,我跟金霞商量 好,我俩是换整班,不管我回来早晚都不用替她。 胡明媚钻进了我们屋子,没过三分钟就跑出来,自言自语道:“不知好歹,大 倔驴,死不死!活该!” 我跟胡明媚说:“也别怪她,肖文汇够倒霉了。” “你不知道,她叫我滚,滚蛋,有这么四六不懂的人吗?”胡明媚说完,“嗙” 地摔门进屋。 我端着脸盆,带着刷牙缸子和毛巾香皂回去,又出来打了一盆热洗脚水自己洗 了脚,看看肖文汇还愣神,用她的盆给她打了洗脚水端过去说:“别以为我是巴结 你肖班长,我是想叫你烫烫脚,早点睡觉。” 肖文汇气得用剪刀在一条一条地剪碎她那天从军绿棉袄上拆下来的花布,见我 一片诚意,给她打了热腾腾的洗脚水,于是退掉了鞋袜,把双脚浸入水里。她颤动 着嘴唇,眼睛里流露出愤怒和悲伤,她把今晚的委屈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 了我。 3 屋外的水房里有人在哗哗地冲洗衣服,可能是胡明媚还没有睡觉。肖文汇打开 一条门缝儿,看了看,再次锁好门,这才放心地跟我继续说话。 事情原本是这样的,那个下雪的夜晚,指导员在党员扩大会议上替肖文汇拍桌 子据理力争,从那天起,肖文汇就没有机会跟指导员单独接触过,也是怕更多的流 言蜚语。上个星期她的母亲说要来北京看病,看什么病?还保密。后来,好脸好面 儿的肖文汇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她母亲身上长了一大块儿白癜风,她怕将来蹿得满 身都是,更怕蹿到脸上,所以要到北京的大医院瞧病,顺便到闺女的部队来看看。 肖文汇这回是想托魏明魏指导员帮她联系医院,给她派个车用用,另外,指导员有 个战友在报社当记者,他答应给肖文汇借个日本照相机,带上几个胶卷。 指导员找个什么机会递给肖文汇东西倒好办,关键是两个日夜思念着的有情人 更愿意找个机会温存一番。赶巧部队大院演双场电影,而指导员的家属又是个电影 迷,她会把孩子托付给别的家属,坐电影院里面从头儿看到银幕上出现那个“完”。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没有风的冬夜,我们的大院会很宁静,尤其在树叶子都被列风剥光的晚上,干 干净净不会有莎啦啦的喧响,如果是风清月朗,寂静西山怀抱里的半山腰则别有情 致,坐落在山脚下的部队的大院横看侧看都像镶嵌在绵延山岭中的七彩霓虹。 这个晚上八点以后,从东至西游走在院内的人们一起涌进了大礼堂,两扇大门 关闭,坐在礼堂的人们静静地酣享着五十年代——青春年少的时光倒流…… 肖文汇像个美丽的幽灵,趁着夜色悄悄溜进了八号楼,那间屋子跳动着昏黄微 弱的光影,魏明早已等候多时,他脱掉了军装,身着一件紫红色的羊毛衫,这是肖 文汇说过他好几回还没有淘汰的一件衣服,肖文汇说他穿上这件羊毛衫实在是土气。 今晚,肖文汇的出现立刻给魏明的小屋带来了一具温暖的火炉,魏指导员搂紧 了气喘吁吁的肖文汇,把她拥进怀里,两个人相互凝视,肖文汇抓住魏明后腰隔过 紫红毛衣的皮带,用力掐一把他的身体。魏明趁势竖着抱起肖文汇,抡起她转了一 个圈子,而后,他关掉了那盏光线微弱的小台灯…… 黑暗里,一个身影在靠近这两个忘情拥吻的男女,那个黑影的手里握着一把笤 帚,迅速朝着他们猛忽下来。 笤帚砸在魏明的头上,他抽出笤帚,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谁?” 因为屋子一片漆黑,肖文汇看不清楚拿笤帚的人影是谁,魏明立刻判断出此人 是他的妻子。 魏明走到门口,拉开了日光灯,既然老婆堵上了,他何必还摸黑呢。刚才两个 人的情绪过于激动,全身心地投入到拥吻中,谁也没有察觉黑暗中会有个人悄悄地 打开房门,一声不响。在魏明看来。这8 号楼的钥匙只有他自己拿着,怎么老婆也 能打开这房子的门呢? 太突然,迅雷不及掩耳,无法应对,只能怪魏明何必要关掉那盏微亮的小灯呢? 这不是偷情是什么,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幸好两个人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一粒 纽扣都没有解开。 就在魏明前去开灯的当口,魏明的家属已经用力揪住了肖文汇梳着一分为二的 两个垂肩小髽鬏的其中一个,这个发了疯的女人将肖文汇推搡着,把她挤到了桌角。 别看肖文汇的个子比指导员妻子高半头,她没有人家指导员家属的猛劲儿,肖 文汇毕竟是从不干力气活的漂亮毛丫头还动不动血压高,况且,我们这几个天津兵 因为人少也没有接受正规的新兵训练,因为要早点上台值班。 指导员的夫人今天穿的是一身女警察的制服,她要狠狠地收拾肖文汇,她拉开 架式,手疾眼快,上来先给了肖文汇一个大嘴巴,然后,她朝着肖文汇的脸猛地抓 出一条血痕…… 肖文汇只有招架,来不及还手,加上她本来就被堵在现场,心虚没底气,她只 是用两只胳膊拼命地捂住自己的脸,嘤嘤地啜泣。 魏明是想打开日光灯,没料到在他跑去开灯的时候,肖文汇就惨遭自己老婆的 暴打。他知道自己老婆的脾气,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用力抱住了妻子,把她狠狠甩 到床上。 他的女人起来挣扎,他又一把将她摁住,把她的两只胳膊像警察抓小偷一样给 她掮到后面。 “小肖,你快走吧,你先走,快!”魏明对肖文汇说。 魏明的老婆被丈夫把两只胳膊用力掰过去,疼得叽哩哇啦乱叫,她的嘴里不停 地骂着一串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肖文汇像个越狱的女犯,在黑夜里逃着,她用双手捂住被抓伤的脸颊,怕迎面 的风吹疼了那道伤痕。 大礼堂里《青春万岁》演到后半部分的时候,管理处长就被人悄悄地叫了出去, 当时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电影,没有注意到任何人的出出进进。 那天晚上,指导员魏明的家属挣脱了魏明,她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婆子,着 了魔一般哭闹着跑进机关大楼,值班的门岗本来就是警通连的战士,有一个没去看 电影的跟一个值班的在海聊,他们一看是指导员的老婆,怎么敢阻拦呢? 魏明肯定是跟随其后,但他又怎能追得上丧失理智的妻子,他只能看着披头散 发的妻子在寒冷宁静的夜晚沿着小马路狂奔。咆哮。 到了机关大楼,魏明看见自己的老婆真的豁出去了,不顾体面地横躺在管理处 长的门口,地上是冰凉的大理石,她却像躺在热炕头儿一般闭着眼睛,铺开胳膊大 腿地躺着,嘴里不停地喊叫着:我要见处长,12点以前见不到处长我就死给你们看。 魏明过去拉她一把,她就用力踹一脚魏明。 身为指导员,在自己的两个战士面前算是威风扫地,但他觉着毕竟是自己的错, 如果动手打了老婆,不光自己于心不忍,就是领导知道也会怪罪,在无奈的情况下, 魏明叫一个警卫战士到大礼堂看看管理处长在不在看电影,如果在,就小声把他叫 出来。 那个晚上,回到宿舍的肖文汇也被叫走了,被叫到管理处。不过很快她就回到 了宿舍。她本来应该去找指导员拿日本照相机和胶卷的,结果空手而归不说还被抓 伤了脸。 肖文汇跟我说完事情经过已经快到深夜两点,没有困意,觉还是要睡呀!我怎 么劝肖文汇都无济于事,她一夜没有脱衣服,还是我给她脱掉了那双玫瑰红色的呢 子面棉鞋,盖上了棉被。 当战士期间,即使买得起棉皮鞋,那时候也不许穿的,发的大头儿棉鞋穿上太 傻笨,冬天的时候我们也跟着老兵学,到王府井去买双泥子面的棉鞋,带一寸多高 跟儿,鞋口围着一圈人造毛,事实上,我们穿这种泥子面棉鞋比皮鞋都好看,蓝黑 色的泥子包出好看的脚型,配军裤正合适,肖文汇有两双泥子面棉鞋,一双蓝黑的, 还有一双是玫瑰红色。 第二天,肖文汇跟指导员魏明的这点事儿很快在大院官兵耳朵里传得沸沸扬扬。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指导员家属抓的是现案,在被窝里堵着了自己丈夫跟女兵班 长肖文汇,两个人一丝不挂。哦,还有人说,两个人都穿着上衣。也有人传说那天 指导员的家属是摸黑进屋的,看见两个人正啃在一块儿,便狠狠教训了肖文汇。更 有甚者还是从卫生所传出来的诽谤,简直是给肖文汇造谣,也算对她的人身攻击了, 说她经常到卫生所开治疗尿路感染的药物,肯定是不干不净地得了妇科病。 我相信他们俩个人都穿着衣服才是真相,肖文汇说的是实话。 大礼堂演电影《青春万岁》的那天夜里,肖文汇哭到三点,到了后半夜,她一 下子变得心平气和了,这是个聪明姑娘,凡事都能往开处想,她不到六点,她又开 始跟我聊天。 肖文汇走到我的床前,表情庄重地问我:“相信吗?我肯定是个处女。” 我怕躺在床上说出话来没有力度,一骨碌爬起来,坐着跟她说:“我相信!” 肖文汇告诉我,她虽然不像我那样病态地不跟异性接触,也没我那么纯洁,但 是,从她刚来月经的那天,她姥姥就给她讲过,女孩子没出嫁一定要死守的是什么。 结婚的时候,婆婆要在洞房花烛之夜交给儿子一块白布,或者是白丝绸铺在婚床上, 第二天,那白布如果是干净的,没有血迹,这个媳妇无论多么贤惠,一辈子都将在 婆家抬不起头来。如果这块白布染上了处女红,那么这个媳妇就可以骄傲地在婆家 做媳妇。 这样的说教虽然有些老生常谈,但是,肖文汇说她还是牢牢记住这个故事,无 论怎么样,她都会把握住这道最后的关口。护卫自己“下面的那个春天。” 她说出“那个春天”这种词儿我是心领神会的,因为有那么一个下大雨天气, 我和肖文汇都在宿舍看杂志,我们议论起一篇报告文学里面用过的比喻,这文章里 说的好像是一个台湾飞行员跟一个女孩的恋情。纯真的台湾少女多次拒绝了她心上 人的苦苦请求,她对自己心爱的男朋友说,她要永远护卫着那个“春天”,将来给 他坐一个完美的、无憾的新娘。 我问肖文汇:“那你真的跟指导员没有做个那种事儿吗?他的房子里有床。” 我似乎又重复着去年问绒儿的那番话。 “有床又怎么样,我才不会像杨绒儿那么傻呢,我有我的底数,不该过线的时 候绝对不能过。”肖文汇严肃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杨绒儿那么傻,她到底怎么傻啦?”我惊愕。 “我是谁呀,你以为就你知道她的底细,她做流产的事儿谁不知道?” “天哪,可怕,绒儿太幼稚,这样的事怎么会传出去。”我想。 “林玫,你总认为是我害她,能怪我吗?绒儿是自作自受,谁害了我还很难说 呢,指导员老婆根本没有八号楼的钥匙,她从来不去那儿。这次是她有备而来的, 肯定是她偷偷配了魏明的房门钥匙,而且肯定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谁会干这种缺德事儿,是巧合吧?” “只有你相信是巧合,我太清楚是谁干的了,远在天边仅在眼前。”肖文汇说 话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隔壁房间。 “别瞎猜疑,我不希望看到咱们姐儿几个老乡兵四分五裂。” “呸!你以为咱几个将来还会当亲密战友走动啊,做梦去吧,回家复员以后, 我谁都不打算搭理。” “连我也不理?” “嗯!那要看咱得缘分,看你表现吧。” 我相信肖文汇肯定没跟指导员做出什么脱裤子行为,小胡同大杂院里长起来的 孩子在对待男人方面或许就是有着那么多的现实的计较和顾虑。像杨绒儿那种痴情、 可爱的傻圈儿,在人们情感含蓄的八十年代毕竟不多。以肖文汇对待异性做事的惯 例,她应该也有这种分寸。 这次指导员家属的闯入,对两个深陷情网的男女来说是祸也许是福。从某种程 度上说,她也救了指导员和肖文汇。如果不是她一顿大折腾,魏明和肖文汇在黑着 灯的屋子里再挪到床上,肖文汇的那个所谓“春天”肯定就要变成“夏天”了。 警卫连和通信连合并以后,通信处就在精简整编中取消了,我们连的上级变成 了管理处。魏明比较幸运的是,管理处长是他的安徽老乡,平时对魏明很器重。遇 到了魏明的家属晚上大闹机关办公楼,横躺在他的办公室,管理处长反感的是魏明 老婆,心里同情的当然是魏明,他了解魏明的憨厚。 肖文汇挨打的转天是个周日,不用出操。 往常最爱请假出去逛街的金霞这个周末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宿舍。我觉得她有点 幸灾乐祸,想看看热闹。 周日连队食堂是两顿饭,早晨八点半,肖文汇没去饭堂,她还跟我换了班,我 让她晚点起床,多睡会儿。 指导员魏明没来,连长也没来,连长一大早就去军区开会。副连长跟谁说话的 神态里似乎都藏着坏笑。食堂吃饭官兵好几个都在挤眉弄眼,表情里透着掩藏不住 的诡谲,尤其是炊事班老班长,见了我还跟我瞪大了眼睛晃晃脑袋,敲敲他吃饭的 小饭盆,他像是幸灾乐祸。我深信,只要有一个人带头议论昨晚发生的事儿,准保 会在饭堂里引发一场热烈的讨论。 下午,我刚睡着,屋子里电话铃就响起来,肖文汇叫我下楼替班,说管理处长 叫她去一下。 我有点为肖文汇担心,看见肖文汇脸上的血印结了痂,脸色比昨天好了一点, 便劝了她两句:“你今天气色不错,别着急,到处长那儿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话说, 不该承认的打死咱也不承认,知道吗?” 肖文汇眼睛里涌着泪水,频频点头。她告诉我说:“指导员的疯老婆今天跑到 军区首长的车库门口躺着,让领导给她做主,她非说管理处长袒护魏明,扬言不给 她解决就躺在车下面叫司机开过去。主管咱们的首长专门为此事打电话,下命令说 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别再闹出乱子。” “唉!这女人傻疯了,我要是指导员宁肯脱军装也给她离婚。”我说。 “中午,魏明给我打了电话,我们俩统一了说法,他让我跟管理处说我去拿照 相机和胶卷,我们俩刚要用电炉子烧开水,插上电门就短路了,当时掉闸,只好黑 了灯,赶巧这个时候指导员的老婆穿了进来。” “对,就这么说,可是指导员家属能干?” “魏明已经跟她讲好了条件,再闹下去死路一条,他宁愿脱军装,离婚。他的 老婆一听就开始收敛了。” “对了,文汇,你一定记住,把你在天津有了男朋友的事情告诉管理处长,把 王兴泉给你写的那几封信拿出来,包括我给你洗军装浸水的信统统拿给他们看看” “对林玫,你太聪明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叫你去作证明,这是保护我和魏明 最好的办法。” “没问题,放心吧,需要的时候我一定去。下周就过年了,快把这事糊弄过去 吧”我也动情地说。 肖文汇哭着走的,临走的时候,我用力握了握她那双冰凉的手。看着她走出机 房的身影,我忽然觉得这孩子虽说事事精明,也有马失前蹄的节骨眼儿啊。 想想夏天我做手术指导员魏明对她的偏心,对我的置若罔闻,我的心里也会掠 过一点点小小的阴险,嗯!叫他俩也吃个教训吧。 两个小时以后,肖文汇到总机机房来接替我,她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隐含在心 里的微笑。看来她跟魏明的事解决得不错。 魏明还算是个智商很高的男人,有心计。他不光摆平了自己的老婆,还使得她 那张牙舞爪的老婆见了肖文汇便装着可怜兮兮的愧疚,魏明的老婆还当着管理处长 的面儿给肖文汇陪不是。肖文汇先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后来,越琢磨越不是滋 味,她的心里甚至涌出了酸溜溜的醋意,人家,毕竟是夫妻啊。 这场风波也让肖文汇清醒了许多。 她把新找的天津男友王兴泉写给他的情书往桌子上一摆:“看吧,我有了男朋 友,25岁的科级干部,难道我还会抢别人的丈夫?”是啊,警通连的连长、指导员 转业到地方是绝对当不上科级干部的。 管理处长和军区来的王干事拿过来一一察看,她还告诉他们,后天她的男朋友 将带着自己的母亲来北京看病,她跟指导员魏明仅仅是领导跟战士之间的关系,仅 仅是上下级的互相帮助,没有任何暧昧。 管理处长和王干事见好就收吧,甭管真与假,息事宁人才是上上策呀。 魏明把照相机和胶卷带到了管理处,亲手交到肖文汇的手里,以此表示确实有 肖文汇去他那里取东西这回事情。 肖文汇带着几分伤感地对我说,她已经下定决心,今后不再跟魏明纠缠在一起, 没有结果,没有意思,吃亏的到头来肯定是女人。她还说,天津的王兴泉虽说其貌 不扬,个子不高,但是他脑子好用,又有责任心,当然,有责任心这词汇是王兴泉 自己反复强调的。他是天津市的十大杰出青年,年纪不大,手眼通天,把肖文汇的 爸爸鼓捣成了新安粮店副店长,所以,眼下,肖文汇愿意听父母的劝告,跟王兴泉 做男朋友。 我说:“魏明的老婆能善罢甘休吗?” “不会!她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回到宿舍,让我反复琢磨的一个事情就是魏明跟肖文汇还能恢复从前的感情吗? 不会了,魏明在电话里明确地告诉肖文汇:“小肖,我会把这段美好的记忆深埋心 底,压上块石头,等到死的那天一起装进棺材。” 啊,指导员说出了这样冰冷坚定而又隐含深情的话,肖文汇的心彻底凉了。 她也哭着在电话里傻乎乎地说:“魏明,记住,我肖文汇曾经真心真意地爱过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