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底色 我从天津探亲回来以后,别人问起,我才会说母亲去世了,很多人是不知道的。 当兵后还从没见过哪个军人戴着黑纱在军营里晃悠。 接二连三地赶上肖文汇的好事儿、坏事儿,叫我有种莫名奇妙地从一种快感转 化成了失望,我变得很少跟大院里的人攀谈,除了总机班的老乡,能聊上来的也就 是原来政治部图书室的范春播。 我一直喜欢看书,跟范春播聊熟了还能从他那里拿来不少小说看,像《包法利 夫人》《基督山伯爵》《约翰克里斯朵夫》《忏悔录》等等这些外国翻译书过去我 是没见过的。拿来看一看,即使看不懂也觉得比我小时候看到过那些《桐柏英雄》 《渔岛怒潮》《金光大道》《新来的小石柱》更有意思。 关于这些书我跟范春播能扯出好多话题来,当我听到了那么多关于肖文汇的传 言后,自己也变得胆子大起来,敢当着几个天津兵的面给范春播打电话,只要一上 班,他的声音就会灌满我得耳朵,我跟范春播只要一说起肖文汇,他也就没啥好听 的说,我很纳闷,在范春播眼里,为什么看肖文汇纳闷不顺眼。 范春播跟我熟了,说起肖文汇就管她叫小婊子。我数落他:“不许瞎说,肖文 汇在我们四个里面最漂亮。”范春播立刻回应说:“不对,他怎么能最漂亮。” “人家肖文汇自己都说她长得像香港电视剧里的冯程程。就是《上海滩》里那 个演员。”我故意反驳他。 “恬不知耻,你们四个里面属她最难看。当然,比起大院里别的女兵,肖文汇 还说得过去。” “一家之谈,那你说我们四个谁最漂亮。”女孩子的争强好胜驱使我故意问问 范春播,在他眼里谁最好看,毕竟他是男人嘛。 “的确,你们指导员就会觉得肖文汇是仙女,对一个女人的品判不是简单问题, 若水三千要各有千秋啊。” “说说,你怎么看。” “四个天津兵在大院儿人们眼里都是漂亮姐儿,应该说是各有千秋,依我看, 胡明媚最美,你最端庄、文静。” “没想到你范春播还挺会说,在图书室算没白呆呀!” “女人丑俊得让男人说,哎!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电影队小耿是画画的也是照 相的,那人眼光就不赖,看上你们那儿胡明媚,死追一个点儿。”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谁说的?” “数你林玫老实,谁没相好的,姓金那个跟谁好你知道吗?加油站马小六。” “胡说吧你,那你跟谁好?” “你呗,这还用问吗?我的眼光一流,做事情没他们那么操蛋,你们那胡明媚 跟小耿在电影队干事儿谁不知道,还有,肖文汇跟你们指导员在八号楼,我们老乡 都看见了。” “胡说八道,你这叫血口喷人。”为了他乱说肖文汇和胡明媚的事儿我跟他几 乎吵翻了。 我反问他:“人家上了床肯定拉上窗帘,灭了灯,能让你老乡看见吗?” “笨死呀,那还用看吗,听见屋子里的喊叫还不行,你呀!” “嗯?人家有那么傻,还喊叫。”我疑惑地问。 “哪天我跟你试巴试巴,不信你不出声儿。” 范春播越说越离谱,他真就说出了大院男兵传出的有关肖文汇在卫生所偷偷领 泌尿系感染那类消炎药的谣言,他还说肖文汇因为跟魏明乱来都得了妇女病。 我当然不信他的话,责令范春播不要乱讲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但也在内心深处 打着问号,要是一点没有那事儿,人们怎能无中生有? 夜深了,再听他说下去我真怕自己那道防线被他突破,我就推说肖文汇来接班 儿了,可这家伙就是不信,赖着不放电话,我俩聊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也是家 常便饭,那真算是地道的语音聊天。幸好我是三四天轮一个前夜班,不然的话,我 们夜聊的秘密一定会被自动班人发现,我也说不准落得个跟老女兵杨绒儿一样,被 全连人听聊天电话录音的下场。我意识到,今后千万不能得罪自动班女兵,千万不 能! 每次跟范春播聊到结束的时候,他得说几句:“想你,林玫想死你了。” 我对想这个字眼儿没有理解那么复杂,毕竟那是个相对封闭含蓄的年代。可有 一次,范春播问我:“知道我哪儿最想你吗?” 我立刻警觉起来,岔开了话题。我怕他说出让我接受不了的难听话,既然不喜 欢这个身高比我矮一截的小男人,也别叫人家产生误会是吧。 长时期跟范春播的电话语音聊天,真在不知不觉中萌生了复杂的情愫,也叫做 日久生情了,在潜意识里,在无数次的倾心畅谈中,很可能我早已不知不觉地把他 当成了知己。 我从小就向往爱情这个说法,仅仅是那两个汉字,而具体到某个人的时候,从 来没有能够找到对号的人,既然找到那个理想者的难度那么大,不怎么理想的范春 播自然就填充进了那两个汉字当中。 有个晚上,范春播又跟我说起肖文汇跟指导员的话题。我告诉范春播,肖文汇 的男朋友前几天来部队了,给肖文汇带来好多食品和书籍,人家是科级干部,还带 着肖文汇的妈妈带着司机开着上海轿车来的。 范春播说:“这事情我知道的比你还清楚,因为我那天在管理处帮忙,你们那 儿的小肖厚着脸皮把那个男朋友带管理处去了。” “那男的是不是太矮了,跟你个子差不多。” “那我就更有信心追你了,别看那人是个科长,我觉得我将来未必比他差,我 读了那么多书,将来要写书,成名成家,他肖文汇的男朋友无非是个小政客嘛。” 范春播得意地说。 “人家鲜花插牛粪,我可不想天鹅肉喂了癞蛤蟆,你别做梦啦,不行就是不行。” “我这癞蛤蟆是金蛤蟆,就是要吃一口天鹅肉,不信,咱打赌?” “去,谁跟你打赌。” “哎,林玫,听说你们指导员的老婆还找肖文汇的男朋友谈话了是吗?在管理 处办公室谈了一个下午呢。” “瞎说吧,你也听那些臭嘴乱讲,无事生非,不理你了。”说完我就撤线,不 再搭理他。 范春播被我数落一顿,连句晚安也没得说,怏怏地放下了电话,但每当我在班 的时候,他还是依然跟我电话里聊天,即使来了新的河北兵,我们总机多了两个人, 他也能测算出我值什么班。 他问我魏指导员的老婆是不是跟魏明的老婆谈话谈了一个下午,我很清楚,来 龙去脉都知道,不过,肖文汇在一天晚上临睡之前哭着告诉了我,她教我不许告诉 任何人,我答应了人家,所以,这次我必须要信守承诺,决不能跟从前似的像个大 漏勺,辜负了肖文汇的信任。 春节前后,肖文汇的男朋友王兴泉在大院里公开亮相了。 在肖文汇的嘴里并没承认这个带她母亲来看病的人就是她对像,不是对像怎么 会带着肖文汇的母亲看病呢,肖文汇说:“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 我明白,肖文汇叫王兴泉来也是为了拿他遮掩一下她跟指导员魏明的花边新闻。 叫王兴泉来看看也好,我们部队机关大院也算够气派的。 指导员的家属毕竟是小学教员,现在回想起来,她叫什么名字恐怕我都想不起 来了。后来我问过肖文汇,她说她也记不得指导员家属叫什么,印像里好像她姓张。 一提指导员的家属,肖文汇就恨之入骨。 闹不明白魏明当年为什么娶了这么一个细长眼,整天就爱穿女式军装或警察衣 服的怪癖女人当老婆。有一次魏指导员跟肖文汇说过,他在石家庄当兵那年月,家 里特别穷,不会给他娶媳妇的钱和房子。因为这小学老师的父亲是一个县的公安局 长,两个人确定恋爱关系后,她的父亲帮助魏明上了步兵学校。别看这女人长得带 着厉害样儿,身体可不好,据金霞说,她可能是严重的子宫后位,怀上个孩子特别 不容易,为了要孩子在妇产科医院里挂了一耷子号,要是没有女儿魏莹莹的出生, 八成魏明也就借题发挥跟她离婚了。 指导员家属打了肖文汇,还哭着闹着要给魏明和肖文汇告状。我一直相信肖文 汇是清白的,但是,为了迅速了断这种不利的传闻,为了证明自己跟魏明没那种关 系,肖文汇真就把她这趟回天津刚刚认识日子不多的男朋友搬了出来,她还故意让 王兴泉来部队一趟。 王兴泉除了个子比肖文汇稍稍矮了两个手指头,别的无可挑剔。他带着上海轿 车,带着个司机,带着肖文汇的老娘,无形中给肖文汇也抬高了身价。他穿着得体, 谈吐不俗,带着随行人员到招待所买饭吃,执意不叫肖文汇打连队的饭,王兴泉也 是当兵出身嘛。一般人看来,肖文汇找这么个对像不配,而明眼人会看到这王兴泉 深不可测的潜能。 当然,让肖文汇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指导员的家属还不肯放过肖文汇,她竟然 趁着王兴泉一个人出来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把他叫到管理处办公室,当着管理处长 的面,要求管理处长批准她跟王兴泉谈谈。 管理处长自然不能拒绝,谈就谈吧! 王兴泉当时就把电话打到总机,把这事情告诉了肖文汇。电话那端传出了肖文 汇紧张的盘问。王兴泉多聪明的人啊,他马上意识到指导员家属找他肯定是男女关 系的事儿,他做出特别大度的姿态,像个哥哥一样拍拍肖文汇的肩膀说:“没关系 的文汇,我知道怎么做,会处理好,你放心。”也正是这次谈话使得王兴泉不得不 在我们部队的招待所住了一夜,本来他是想赶回天津的。 年根儿底下,部队大院儿的年味儿虽然没有地方那么重,却也是充分体现着军 人福利待遇的优越,生活后勤部门在按照一张张盖红印章的纸条分配着大米,花生 油,带鱼、香肠酱肉、鸡蛋等年货,这种分法当时在地方还没有兴起,那些部队随 军山南海北的小媳妇、老娘们儿别看穿着土里土气的衣裳,蒙着花儿头巾,每每在 这样的日子可就找到了夫贵妻荣的感觉,迈着袅袅的小穗步子飘飘然地去领东西, 这样的队伍里少不了指导员夫人,而在这样的队伍里,她的丈夫官职最小。 王兴泉走进管理处的时候,分发年货的干事还问问警卫排的战士:“这男的是 谁?” “总机班长肖文汇的对像。”警卫排的河南兵操着一口驻马店的口音说。 指导员的妻子在那个下午跟王兴泉谈了很长时间,看起来她不愧是小学教室出 身,讲起道理像教育小学生。她说肖文汇跟指导员去市里办事故意把例假蹭在车上, 引起指导员注意,跟指导员眉来眼去才当上了班长,还说肖文汇装病,叫指导员去 女宿舍看她,后来又跟魏明到八号楼鬼混,接着又说肖文汇不光跟指导员搞破鞋还 跟大院儿里别的男兵有事儿…… 王兴泉真是有涵养,他面带意思笑意听着她的说教,把两只手交叉地平放在桌 子上,腕子上带着一块考究的电子手表,这样的手表他还给了肖文汇一块,只不过 那时候人们没有意识到情侣表的概念,肖文汇的手表比他的小一圈。他身穿一件黑 色的防寒服,从面料和款式来看都很精致和时尚,颈部露出一件淡蓝色条格衬衫和 鸡心领的藏蓝色羊毛衫。他安静地听着,专注地看着指导员家属口若悬河,一刻不 停蠕动着上下两个薄片嘴,一张一合地血口喷人,最后,他很有礼貌地问了一句: “您,说完了吗。” “完了!这样的破烂货你也要吗?”指导员家属得意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她的 头发乱糟糟的也学老女兵有条花手绢使劲勒出个小尾巴。 王兴泉告诉指导员家属的话言简意赅,他站了起来,郑重地说:“肖文汇在我 面前讲了指导员无数好话,她说今生今世忘不了指导员给予她的帮助和提携,她也 跟我说了跟您发生的冲突,但是,我不管您说的是真是假,既然选定了肖文汇做我 的爱人,不管她以前什么样儿,认识了我之后,我相信她对我没有二心,这就足够 了,因为我爱她,只在意她的现在,不管她过去如何,一切都可以原谅,更何况一 切未必真实。” “你,你也就配找个肖文汇。”指导员家属扬长而去。 王兴泉对指导员夫人冷笑一声,踱着胜利者的四方步回到了肖文汇的身边,他 坚信:肖文汇非我莫属。 肖文汇跟我讲完这段秘密之后,我越来越觉得金霞又有了出卖肖文汇的嫌疑, 女人啊,不管是老还是小,总也不能删除残存在骨子里的嫉妒心,为了贬低别人抬 高自己,为了共同喜爱的男人,为了争强好胜,她们不惜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磨 刀霍霍,栽赃陷害,她们的小女人愚蠢行为,从大的方面论起来,有时候能改变人 的一生,从小处而论,更多的是误会,是小肚鸡肠。 到年底我们就该当满三年兵了。 金霞在春花醉放的季节光荣地成了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肖文汇和我还有金霞 决定复员,只有胡明媚愿意留在部队,她要解决组织问题,也许还有电影队小耿的 缘故吧,而且,肖文汇复员后,她一定是总机班班长。 两个新来的河北兵让我们看到了社会的现代时,她们那年兵总共四个人,分配 给了自动班两个,分到我们总机班的两个石家庄女孩一个是电视台导演的女儿,一 个是军队子女,她们的到来叫我们再次意识到,出了部队大院以后,外面的世界更 精彩,我们的世界很无奈,两年多焖在绿色的大熔炉,三年服役期满后,也可以去 领略地方上那五彩斑斓的世界了。 这两个石家庄新兵的信像雪片一样,每次去拿报纸和我定的刊物能能捎上她们 俩的五六封信。这俩比我们小两岁的孩子,那种早熟和自信可不像当年的我们。她 俩是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看那劲头儿根本不想把我们几个天津女兵放在眼里。 哪像当年我们几个见了老兵吓吓几几的傻样儿。 这是两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 父亲在电视台当导演的女兵名字叫马玛,一看就是文化人家里教育出来的孩子。 她姐姐和新婚的姐夫来看过她,我们大家第一次见到像马玛大姐那样有气质的女子。 虽说她长相不是多出彩儿,但马玛的姐姐确实太洋气了,留着一头齐腰的披肩长发, 很飘逸,她前面的刘海带着一个细微的几何形,显得别有韵致,她根本就不像是石 家庄走出来的姑娘,比我们大院那些北京土生土长的红色公主还显得优雅高贵。 据说,马玛家有三个姑娘,都长得跟花一样,她的小妹妹叫马苏,考上了上海 戏剧学院。听听马玛家三姐妹的名字也是蛮洋气的:马飒、马玛、马苏。 马玛不叫她姐姐和姐夫,直接叫他们的名字,我记得她的姐姐叫马飒,是个飒 飒丽丽的姑娘,马玛也并不隐讳地跟我们说,她姐姐马飒的公公是省级干部。哦, 怪不得呢,原来她的姐姐攀了高枝儿呀。 雷淑梅这个人多少还是有点势利眼,对两个河北省新兵,起初,她也是高高在 上,摆一副王母娘娘的架势,那时候他已经跟甩掉绒儿的卫生所马骁好上了。后来, 她见两个河北兵各自有着一定之规,在宿舍里吃的用的都是她没见过的,那马玛还 有美国货、法国东西,马玛随便送给她个小玩意儿就是镀金的,给她一套酒具价值 好几百,雷淑梅自然是心动了,她开始对马玛好起来。 叫薛文的河北兵人还没到,军区里比雷淑梅爸爸官儿还大的手谕就早拿到了她 的桌子上,她顿悟,两个新兵不可小视。这可不是前两年天津那四个平民美女给她 几盒天津大麻花,几个耳朵眼儿炸糕或学摸一张飞鸽自行车条的台面儿,由此可见, 天津兵入伍实现了草根儿的梦想,而这俩河北兵来北京参军却带来了外面精彩世界 的最前沿,最时尚的流行风。 河北女兵给我们四个天津人也带来了新的冲击,我们的感觉并不是过去见到老 女兵的自愧不如,她俩给我们平添了一种新的自卑和自强意识。照理说,我们当年 受了老女兵不少气,现在就像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呀,应该伸伸腰,出口粗气了。 可是,面对两个比那些老女兵更牛、更阔气,更目空一切的小女兵,我们四个也只 能做出与她俩和平共处,平起平坐的姿态。 很多时候,很多场合,我都能看出金霞和胡明媚对两个新兵的谄媚和羡慕,看 到肖文汇对两个河北女孩儿的妒忌和自惭形秽,而我还是原来的我,不是吹牛,我 坚守着不卑不亢。 刚一开春儿,大院的蔷薇花儿弥散出浓浓的香气,马玛就穿上了鹅黄色的开司 米短袖羊毛衫,坐上别的大院儿车队的轿车出去玩儿,回来的时候就开始高谈阔论, 见到了斯琴高娃,见到了刘晓庆、唐国强。 金霞的脸上挂着两个天天酒窝兴奋地说:“嘿,都是大牌电影明星啊!” 2 我说服不了自己,无法遏制那个鬼里鬼气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是,我再次想知 道什么是恋爱,尽管我在日记本里骂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是混蛋。这种渴望好似 新春的嫩绿,正在羞涩而又无法遮掩地涌动,绵延着。20岁,这个春情萌动的年龄, 在一个到处遍布着男人的世界里,难道我就不敢找出那方属于自己的绿荫情场吗? 多少年来,女战士的爱情之所以带着无穷的浪漫和神秘,是因为女兵有纪律, 不应该,不允许却又无限想往、渴求恋爱,正是这两种矛盾的交织处,叫她们尝试 着一种甜蜜的,朦胧的,偷情的快慰。 昨天晚上11点左右,我偷听了马玛在石家庄的男朋友打给她的电话,我知道这 样做很不道德,但是我忍不住那种好奇的冲动,我知道马玛刚学会独立值班,不容 易察觉别人偷听她的电话。 给马玛打电话的男人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成熟浑厚的声音,他已张嘴就告诉我 他是石家庄长途。能听出那个声音不是出自毛头小伙子的胸腔,肯定是一位25岁以 上男子汉。我把电话接通马玛宿舍的分机以后,拔出一半塞子,开始偷听。 “哎,妞妞,我昨天给你寄去了书收到没?”男人的声音。马玛好象没说过她 的乳名叫妞妞。 “还没来得及去收发室呢,别老寄那种武打书呀,烦死了,寄本《查泰赖夫人 的情人》。”马玛说。 “嗯!谁叫你看武打,看里面的黄热闹吗,下次给你寄本《金瓶梅》” “说话算数。” “给你们那别的女兵看过吗?噢,那几个天津丫头她们跟你说得来吗?” “不行,我也不给她们看,我怕她们用唾沫翻书,哪天叫你来部队看看,我们 班都是美女,天津卫美女,市井小女子,俗!嘛呀嘛的,别张嘴,别问我了,一会 儿叫她们听见就不好玩儿了。” 马玛这臭丫头,表面上林姐姐、肖班长地叫着,原来她对几个天津兵印像这么 坏,那么会装啊!我听着就来气。 “只要是美女就行啊,敢明儿给我介绍介绍。”对方说。 “哎呀,你瞧不上,别再说她们了,会听见的。” “深更半夜她们怎么听见,哦,还是妞妞好,我就喜欢妞妞,嗯,亲一口。” 吧吧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我还不知道马玛的昵称是妞妞。 “行了行了,没劲,啥也别寄了,把你寄来吧”马玛的声音嗲起来。 “下月我去北京,住西苑宾馆,等你。” “嗯,礼拜六,别的时间不行,我周日请假” “给你带上”春风一度丸,‘好不好?从你姐夫那拿一个。“ 我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春风一度丸”丸儿带着儿音,能听出是个药丸子, 可我不知道那春风一度丸是干什么的,肯定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你敢,滚蛋!” 马玛说完就放下了电话,没过多久,那个电话又打过来,找马玛。我问他是哪 儿,他却说是总参。 胡说,刚才还说是石家庄长途呢,总参还用来北京吗。不过,我偷听人家电话 当然不能点破这个,再说,问人家是那儿本来就是多嘴。 我把电话接到二楼马玛的宿舍,告诉她总参电话,马玛打着哈欠,很快就又把 那电话给挂了。她的宿舍里好像没人,要么就是另外那个河北兵薛文睡着了。 听完人家的电话,我也想找人聊天儿,今天那个范春播怎么没进来捣乱?巧了, 总机台图书室上方的小灯儿就在这个时刻亮了起来。 范春播说话有点结结巴巴,他告诉我说:“跟电影队小耿还有打字室打字员去 喝了点酒,刚,刚回来。” 幸亏我闻不见从他口腔里冒出的酒气,如果现在范春播在我耳边说话,我肯定 特别反感酒精从人体里散出的薰人气息。跟范春播讲了刚才偷听马玛电话的事儿, 他立刻来了精神头儿,在电话里笑我,说我少见多怪。我问他:“哎!你知道什么 叫春风一度丸吗。” 他哈哈笑起来没完,然后说:“你别让人接你的班,我一会就给你送去。” “你又搞什么名堂,不行,你别来,不许来。”我坚定地说。 夜色迷蒙的窗前,很快闪现出范春播的身影,他在叫我:“林玫,出来!出来 呀!” 我当然不敢不出去,只好跑到窗口,不然的话他老喊我名字,实在害怕被别人 听见。 “林玫,我给你送来了,春风一度丸”范春播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伸出右手, 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下一定垫了东西,可能是一块石头。 我们机房是用铁栏杆封着窗户的,窗户不矮,如果是范春播的身高很难拽住我 的头发。 我使劲挣扎,用手掰着他的手,那双手像螃蟹钳子死死地夹着我的头发。 我压低嗓门儿说:“你这混蛋,快松手。” “我宁愿当混蛋,不松手。”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我的头发被他抓得更紧, 有点疼,我用指甲抠他的手,特别想尅破他,叫他松开。 他狠狠地吻了我,一腔酒气,一阵眩晕的感觉。我的脸猛撞在铁栏杆上,嘴巴 恰好露在两根铁棍儿之间。我被他的牙齿咬住了双唇。 月光照在我们机房的栏杆上,倘若摄影师在,恰好能拍上一组铁窗偷情的镜头。 我没有推他,反而迎合了他的嘴,慢慢地闭上双眼。 接着,范春播开始得寸进尺,我感觉到他的手伸进了我军装的上衣,触碰到我 心跳的地方,啊,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失意,像是丢了什么,心里发空,说是丢了 魂似乎又没那么严重,我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推了出去。 万幸,范春播一只手抓住了铁栏杆,不然,从石头上摔下去非落个脑震荡不可。 我趁机跑回屋子里,坐在木头沙发上愣神儿,死死盯住眼前的总机交换台上的每盏 小灯儿。 窗外很安静,很安静,除了风声,再没有听到一点响动。回味范春播今天那个 莽撞的行动,我忽然朦胧地期待着什么,假使以后范春播还有这样的冲动呢?我会 拒绝他还是接受? 到了周日,马玛果然真跟肖文汇请了假去市里。 我猜她肯定是会那个男人,也许还真的去了西苑宾馆呢。可我就是弄不明白他 们在电话里说的“春风一度丸”。那天晚上值夜班,范春播从他的住地跑出来,煞 有介事地说给我送来一个“春风一度丸”,我当时还真以为他手里有那么一个东西 存在呢。 的确,常常看到有人总给马玛寄来一包一包的武打小说,原来,有好多色情描 写藏在武打描写里面,八十年代出现过不少那种小说。后来,跟马玛混熟了,她把 那些书借给我们看,我才知道春风一度丸说的是一颗春药,古代公子哥儿身上装着 去逛烟花巷的,是能够让女人发情的春药。看完这类所谓的黄书,我觉得实在是低 级趣味,跟《红楼梦》里的色情描写比起来其实远远不够让人动心。 远去的冬天,给我们留下的是对温情的——期冀。 范春播像他的名字一样活跃在这个春天的空挡,他写的一首诗歌《醉花纷飞的 三月》被刊登在一个非常有影响的军报上。这首诗有40行,占据报纸的一大块版面。 一时间他和电影队的小耿都成了我们大院的两位才子,一个“诗人”、一位“画家”。 为庆祝他的处女作发表,当然,更深层的目的不言而喻,范春播约我跟他去游园。 去哪儿?开始,我还躲躲闪闪,怕万一让人撞见,怕人说闲话,也说不出个好 去处,这可是第一次有男兵约我,以我的性格能有人叫我出去玩可真不容易,枯燥 无聊的日子里总算找点新鲜事干干啊!下了决心,我壮壮胆子说:“好,咱去香山。” 跟肖文汇请假,我说有两个高中同学来北京看我,带她们去香山,说不定还晚 点回来,叫她帮我多担待。 自打前几天,范春播喝酒后的夜晚匆忙地吻过我,熄灯后躺在被窝儿里的时候, 我会常常回忆那瞬间,霎时,一股暖流从大脑神经传导遍布在身体里所有的部位, 迅速涌动着奇妙的感受,后来便有了悄悄的想念,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那天用 力把他推走?虽说自己是个长相不错的姑娘,在女兵里也算可圈可点,但是,除了 范春播没有别的男兵敢追我,更别提约我了,我在好多男兵眼里肯定是个美丽的怪 物,只能看不能摸的刺猬,这么一想,我还是庆幸自己答应了他。 肖文汇、胡明媚、金霞有不少在北京各大公园、景点照的照片,什么故宫、北 海、紫竹院、香山等等、等等。当兵后,我们几个人过一段时间就会到照相馆去照 张合影或是特写,每人都有一个相同的粘胶影集,大伙的心气儿是想留住青春的倩 影。我们四个就连影集都一模一样,封面是跳芭蕾舞天鹅湖的少女,袒露着肩背, 完全照着老女兵影集的样子买来的。我们的影集里面都穿插新老女兵的不少照片, 每回看到那几个老女兵傲慢的笑脸就想起我们当新兵受气的日子。照片全是黑白, 彩色胶卷和彩色照片几乎见不到,哪张照片效果好,我们就请照相馆的人染成彩色 照片。一般情况下要等上好几天才能取回来。照相馆上色师傅的手艺参差不齐,虽 说填色的照片很不自然,却足以表明了主人对此照片的喜爱程度。有时候拿回上色 的照片染得挺夸张,大红嘴唇、军装发黄,脸颊上一边涂抹一块红圈圈,反而丑化 了我们。 心情好的时候照张特写,还是要去王府井的欧亚照相馆,比我们部队附近的小 照相馆强八倍。 我们出去玩用的胶卷大部分是120 或135 ,照出来人物和场景都很小,那三个 天津兵装进影集的照片,扩放成七八寸的比比皆是,我从没注意,也没问过这都是 从哪儿洗来的照片。忽然意识到她们不可能自己去公园照相吧,呼啦啦出来那么多 照片,老影集都摆不下了,她们跟谁去的呢,谁给她们洗得照片呢,神不知鬼不觉, 这又是一个小小的疑点。 我告诉范春播,最好能找个相机,我想照点相片。他埋怨我说:“这还用你提 醒,我早准备好了。” 要去跟范春播约会的当晚我找肖文汇借了件衣服。没办法,我的钱还不够买件 像样的衣服,我打算下一步攒点钱制备一身。出去穿军装不如穿便装方便,况且, 既想照相,又是跟个男兵约会。 我用大茶缸垫着白毛巾,熨烫平整了那件找肖文汇借的“真由美”夹克,这衣 服蛮洋气,日本电影《追捕》里的女主角真由美穿过以后很快就在北京流行起来。 我脸皮薄,很少张口找人借东西,肖文汇借给我也很痛快,上回胡明媚找她借 这件衣服就被她倔了,肖文汇是以她个子矮,穿着大当理由的。 真由美夹克是咖啡色和鸭黄相间的竖条面料,估计是王兴泉送给肖文汇的。我 还穿上雪白的小高领儿弹力衫,裤子没好意思再借,穿自己的吧,咖啡上衣配绿军 裤效果不错。 万一他再吻我呢,想得脸发烧、心狂跳,蒙在被子里浮想联翩。我相信,女孩 子到了一定年龄,看着周围女伴们都有了恋爱故事,会眼馋的。我心想,自己肯定 不爱这个范春播,但正是对异性那个未知世界的神秘和探索欲望叫我走近了小范。 已经是第四回去香山了,虽然没有金秋的红叶,可有早春的嫩芽青枝,满目新 绿。我跟范春播错开了一辆347 路公交车,先后到达香山的东宫门。 瞧见他穿了件米色的风衣,背着个大布包,走近了挺像一名清秀的小个子大学 生,远看保准像只橄榄球。我俩跟电影里地下党接头儿似的在公园大门口远远地招 招手,递着眼色,为了避嫌,一前一后地走出人群密集的地方。 我跟他来到永安寺、西山晴雪碑、玉华山庄还有一个什么地方记不清楚了,在 这些景点停下来,范春播给我照光了两个胶卷,我要给他拍照的时候,他为了多给 我拍照,只让我给他拍了两张。 虽然照片还没洗出来,范春播得意地告诉我,哪张照片都足够漂亮,可以跟电 影明星秦怡媲美。我说:“我并不是秦怡的类型,我最喜欢林青霞。” 范春播看看我。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我那么喜欢你,因为我最喜爱林青霞, 无论多么洁白的衬衫也配不上她那纯真的样子。” “啊,你眼光够刁,将来看你怎么找得着媳妇,四川妹子很少长成林青霞那样。” 我这么说着,心里也在想着自己刚才拍的照片,自我感觉太棒。我拍照片和生活中 大多是浅笑,眼神平静安详,因为我从来不会瞪大水汪汪的眼睛,故作明星状,也 许因此而显得端庄,假模假式地装会儿淑女我肯定没有问题的,时间长了谁都会发 现我性格中的马马虎虎和男人似的率直。 春天风挟裹着神秘的暖意和细柔,在香山公园里无孔不入地穿行,叫人贪恋, 想大口地吸吮,叫人心醉,想辨别风的味道,叫人醒目,想辨别风的颜色…… 我俩一口气爬到了香山的主峰香炉峰——那个人称鬼见愁的山顶。找到一处没 人的地方,还没容我坐稳,范春播就疯狂扑向我,从身后紧紧地搂住我,又把我的 身体扭转过来,像抱起一个比他还大的娃娃。 他的个子比我还矮那么一点点,抱着我挺可笑。我推开她,跟他手拉着手,这 样,我似乎找回了一种回到幼儿园时代的快感和童真,我们像两个排排坐、吃果果 的大儿童。 范春播激动的样子也着实可爱,小矮个儿背着一个容量很大的尼龙绸书包,鼓 鼓囊囊全是吃的。他拉着我的手,在一个高处突然立定,跟神经病似的大声地朗诵 起来。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哎呀,这么长的诗你也能背下来”我脑子反应慢傻傻地看着绵延的远山和遍 野的青绿听入了迷,依然回味着那些句子,等他背完了好半天我才脱口而出。 “这老长的诗,你写的?” “泰戈尔”他怕我不知道又补充一句:“印度老头子。” “我知道,跟徐志摩认识,对吧。” “嗯!太对了,你真聪明!”他还是拉着我的手,用力攥着,把我领到一片树 林遮掩的地方,卸下肩头的尼龙绸书包,直溜溜地瞪大眼睛望着我。我忽然好怕他 的眼神,不仅垂下头去。 猛然把我压在身子底下小声说:“我,我今天是来办你的!” “嗯?”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贴在我耳朵边儿又小声说了一句:“就是想操你。” 啊,这下子我听懂了,迅速推他,用脚踹他,骂他。可我却像只被捆绑住的鸽 子,怎么也无法挣脱。即使比自己个子矮小的男人抡起力气也比女人大得多,这情 绪激动的小子很快就把手伸进了我的上衣里面,用他微厚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我。 我说什么他肯定听不清楚了,我说他臭流氓,耍流氓。 “我就是耍流氓,太想你了,让我,让我,娶你。”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这么没有理由、懵懵懂懂地发生着,那个天旋地转的时刻, 我忽然觉得还顾得上那么多吗,交给这男的,任他摆布吧,他又不可能杀了我。 他的手在我的上衣里摩挲,他的脸滑过来,滑到我的胸口。有点扎人的胡茬儿 蹭在我的脖颈。他抚摸着我去年做过乳腺手术的伤疤,几滴泪水落在了我的衣服上, 身上,这个细节叫我感动不已。接着,他用嘴对准了我饱胀胸口上的圆点。 有人说那圆点是女人的两个小电门儿。我觉得有道理,我肯定是被一阵电流激 荡着,燃烧起来。 他是个聪明家伙,没错儿,很快,他就拿出了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顶在了 我的身体下面。 “我慌乱地喊着,不,这样不行,你别弄,你,要么你隔着我的衣服。” 我看见了,第一次见到异性那个跟我的想象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试着小心地攥 住它,看看四周围,下意识地提紧了自己的内裤,怕他弄进去,然而,不能完全怪 他,我自己确确实实有点抑制不住那种冲动,我竟然温柔地对他说:“你,你隔着 衣服吧,行吗?。” 哦!我是多么放荡,我竟然能把这么恶心的话说出口,我,这是怎么啦。 范春播用力地点点头,答应着我。起初,他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慢慢的, 我们俩都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步,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我 剧烈地抖动…… 在一声压低了嗓门的叫喊之后,他把那股子带着腥味的黏液全部挤到了他的蓝 色秋裤上。 我完蛋了,就这么简单?他妈的,长到二十岁就这么稀里马虎地被眼前这个矮 个子男兵给,给,这叫什么了呢,像他说的那个我不愿意再次说出口的字眼儿,叫 他给那个了吗? 我哭着骂他:“你这个臭流氓、王八蛋。” 他早已经穿好了裤子,把脸贴近我说:“宝贝,我听你的话,隔着你的裤衩了, 我保证,骗你是王八蛋,骗你,骗你不得好死吧。” 他竟然在发着毒誓,说得是真的吗?到底是不是隔着我的内裤我心里最清楚, 叫他不得好死吧。我哭着骂他:“范春播,叫你不得好死!” 他肯定是把那东西蹭到了里面,没错,肯定。可我只有惊慌的感觉,羞辱的感 觉,有那么一点自己嘴上不愿承认,心里却有些舒服的感觉…… 范春播,这坏家伙似乎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过程,他吻着我的脸呢喃着:“我 要你,我会对你负责任。” “去你妈的,谁要你负责任,滚蛋。”我推开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朝着下 山的路走去。 他追上来了,抱住我说:“我天天想你,天天都想跟你这样,快像疯了,我跟 你结婚,生养几个孩子,咱们留在北京。” “呸!,做梦吧你,还生养几个孩子,你毁了我,毁了我一生,我死也不跟你 结婚的,你毁了我。”我呜呜地哭起来。 “怎么叫我毁了你,啊?我没进去,你没流血,你,你还是处女呀!” 叫他说对了,不知为什么,我那天果真没有流血,衣服上没有一丁点血色,没 有流血就还是处女吗,我不敢相信,最可怕的是我心灵深处的处女情结已经彻底被 他毁灭了,我没能护卫自己的那个“春天”啊,我怎么还能认为自己是个处女呢? 上山容易下山难,鬼见愁好上,下山的路可谓披荆斩棘,艰苦卓绝。没有办法, 范春播这坏小子几乎是背着抱着把我弄下山去的。我还恨他吗,嘴上没说,心里却 在模模糊糊地暗示自己,实在不行就,就嫁给他吧。 回兵营的第二天我就“倒霉”了,这让我心里暗喜,至少对我这个狗屁不懂的 傻丫头来说,没怀孕对吧。 第三天,范春播在电话里急切地告诉我,他家有急事儿要探家,他还说,他的 处女作,短篇小说《绿韵》刊登在了全军比较知名的文学刊物上,我找他要一本看 看,他说只接到了消息,还没接到小说。我替他高兴,鼓励他将来当个作家。 我猜想他准是在翻翻不大的三角眼睛,等好半天,他冒出了一句:“那你就当 作家的太太,范太太。” “胡说八道,做梦去吧!”我嘴硬,但心里似乎给他留出了缝隙…… 对范春播的依恋在他走后的转天便像一只钻进心里的蜈蚣抓挠着我。跟范春播 的香山一游使我不再性盲。 马玛的那些破武打书上倒是有句话对我受用,上面的原话我记不准,大意是说 :女人跟男人有了那种事儿,会产生一种依附感,这跟男人拥有女人后的感受恰恰 相反。这种说道我觉得跟我贴边儿了,范春播走后,我越来越想他,不是想他跟我 干那种在香山公园里的勾当,我发誓,没那么想,我是好姑娘,再也不想做那么样 的事情,但是,我喜欢他抱着我,吻我的感觉。我发现自己到了需要异性呵护和抚 摸的年龄,就像肖文汇对我说过,她上中学的时候跟体育老师在一起,就是喜欢被 他抚摸,叫他给揉身体的那种快慰,根本不是想去做已婚女人要干的那些能生孩子 的事情,可是,男人不干,他们的欲望不会仅仅停留在亲亲抱抱的层面。 我在想,肖文汇和胡明媚都有过男朋友,她们真的就牢固地守住那个春天吗, 范春播都脱了裤子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没干呢?在男女关系上别信她们的话,谁也不 会看见谁的隐私,谁出门之前都会穿上结结实实的遮羞布。 我相信范春播这个会写诗歌,还会编小说的文学青年肯定会对我好,他那么激 情,那么细腻,况且我和他也真叫做郎才女貌,在相貌上要胜过他十倍八倍呢,这 点我太有自信了,一辈子对我好,这正好符合母亲的心愿,甚至是她老人家的遗愿。 担心不是没有,我是被他纠缠,被他爱上的,除了这范春播我跟其他男兵全部 是点头笑笑得交情。可是,我跟范春播站在一起,他就像我瘦弱的弟弟,这点虚荣 心我恐怕很难克服。 在范春播离开北京的一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度日如年的煎熬,给他写了一封 不长不短的信,内容很随意,几句寒暄而已,没有一个肉麻的词儿,但写下那些文 字的时刻我在拼命地压抑着许多。 地址是他临走的时候留下的,他家在四川都江堰附近的,是个山清水秀的村庄。 没有盼到他的回信他就返回了北京。 下午值班,我望眼欲穿的图书室那盏小黄灯儿总算亮了,让我听到的那个声音 并不兴奋,还有点低沉:“林玫,我猜就是你的班,最近高兴吗?” “高兴啊,我还给你写了信。” “我临来的头一天收到的信,没来得及给你回,林玫,我这次回来得结婚了。” “跟谁结婚?” “我家订的娃娃亲,这次她跟上我来北京了,住在我的图书室,我只好住招待 所去了。” “啊?怎么回事?她还住你那儿,以前你怎么没说过家里有个娃娃亲呢?” “嗨,晚上你值后夜吧,我明天一早给你电话。” 我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这家伙又冒出了个四川对像,还住在他的图书室里。 范春播这人太滑头,回趟老家就带来个女的,这不成大骗子了吗。我心里一阵难过, 想起香山、想起从前他跟我说过的话,想起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在我们机房隔着 铁窗户吻我,想起这些我就如同咽了个苍蝇,这他妈的恶心,我打算不再搭理姓范 这小子,凑合到十月份,赶紧复员回家,一天也不想再多呆了。 3 肖文汇来接我的班,看出我闷闷不乐就问:“林妹妹,跟谁打起来了,告我, 姐姐给你拔创。”最近她们都我叫林妹妹,的确,从香山回来我就有点郁闷。肖文 汇说的拔创无非就是不给人家要长途电话,我们这几个女兵受理唯一的权利也就是 能给人家要个长途电话,而且动不动就拿这点权力跟人家说事儿,挺可笑的。 我只是摇摇头,告诉肖文汇我牙疼,嘴也烂了,上火,没什么不高兴。肖文汇 说了句,那就多喝水,少说话。 回到宿舍看见马玛正摆了一床扑克牌算命,要是平时我准保问问她算命的结果, 可今天我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床上,抓起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翻了翻,看 见上面印着我们部队图书室的公章,让我一下子有向导范春播,觉得那本书挺肮脏, 于是我换了一本期刊,上面有篇琼瑶的小说《我是一片云》。 来了河北石家庄的马玛和薛文两个女兵,我们的宿舍做了好几次调整,后来, 马玛跟我和肖文汇一屋,薛文跟金霞和胡明媚一间屋子,我们的宿舍放三张床显得 特别拥挤。 铃声响,马玛的电话,她眉飞色舞地跟对方聊着,跟人家吹牛,说我们在大院 当兵有多美,多么清闲,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马玛叫我:“林妹妹,别睡了,该去吃饭啦!”这臭丫头也管我叫林妹妹,没 大没小。她还叫我抽张牌,说这一卦是我的命,还告诉我,刚才打起了小呼噜,大 白天睡觉真香。 我心不在焉地抽了一张,她摆上一看,哈哈乐者说:“林妹妹,你是桃花运, 有情哥哥了吧。” 扯淡,我苦笑了一声,揪了把手纸,吃饭前先到厕所打扫打扫。 后半夜还不到四点,范春播从招待所打进来了电话,我没好气儿地应着他。 吼闹了一夜的风,吹得电线杆子嗡嗡响,后半夜值班,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我端起那本琼瑶的小说《我是一片云》,加上心情不好,哭得一塌糊涂。 范春播的电话打了进来,他问我鼻子为什么囔囔,要跑过来,又要到我的铁窗 前。我说:“如果你过来别怪我不客气,我就给你图书室振铃,叫你那未婚妻过来, 把接你走。” 范春播的图书室和电影队,军务处打字室等等加起来有七八个机关男兵,都是 比较悠闲自在的,他们不属于我们连队管理,直接归管理处领导。 我的警告很凑效,范春播没敢过来,只好坐在招待所的楼道里给我打电话,好 在,没有会议,招待所房客不多,不怕人听见。 依我的脾气真不想搭理范春播这个坏小子了。 他在电话里说,这个跟他从家乡来的姑娘叫黑妹儿,从小就跟他定了婚,父母 包办,范春播还说,他这次回家是接了母亲病危的电报,回去一看,却是父母叫他 跟黑妹儿完婚。 我问她是不是喜欢人家,不喜欢就别结婚了呗。 范春播好像带着哭腔告诉我说,他根本不喜欢黑妹儿,最可恨是黑妹儿从生下 来就有点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两腿相差三厘米。这毛病是她小时候练体操被 老师发现的,长大了走起路来就更加明显,不过这小丫头精明得过头儿,范春播说 他不喜欢乡村里那种老于世故的女孩子,说王熙凤不是王熙凤,阿庆嫂不像阿庆嫂, 不伦不类,跟她没有共同语言,他说只爱我,他喜欢我,一辈子都喜欢我。 岂有此理,看来他没白在图书室工作,没白看那么多书,对他家乡的神秘恋人 还能有这么透彻的判定。 我泪水涟涟地告诉他:“我不喜欢你,怎么说都白费,跟我结婚,休想。”我 啪地给他撤了线,伏在总机台上就要哭个痛快。我就差跟他说,但又实在说不出口 :你范春播真是色胆包天,怎么想得出来,还有脸说得出口,要娶个我这样,城市 漂亮姑娘呢。 又过了两天,我从食堂吃晚饭回来的路上,金霞问我:“小林,图书室范春播 的事儿你知道吗?”女兵们谁也不会猜出我跟范春播的事儿,除非自动班偷听过我 的电话,可是自动班那几个女兵跟我们总机班常年不怎么团结,似乎很少跟我们走 动,有什么事也不到这边来说。 “范春播,他有什么事?不知道,也就是偶尔向他借本书。” “这小子在四川有个未婚妻,把人家黄花闺女给作践了又不想要人家,缺德, 真看不出来呀,知书达礼的小先生,还总教育我多学习学习。” “啊?你怎么知道他的事儿?” “前两天有一个村姑跟着范春播来北京了,昨天,那女的爸爸又来啦,带着那 个叫黑妹儿的闺女去找处长了。那闺女名字叫黑妹,长的特别黑,手里拿这一大把 信,都是范春播写的,最后一封信是红笔,是绝交信。” “真不是东西,我还总找他借书呢,看着这个人不错呀。”我说。 “屁鸭子,人家闺女的爸爸哭天抹泪地跟处长诉苦,说他脱了我们闺女的裤子 呀,你看看,果真脱了人家闺女的裤子。” “范春播为什么不要人家。”我明知故问。 “这可不清楚,你看他那德性吧,小矮个子,三角眼,写个破诗就以为自己坐 飞机了,酸文人现在吃香,不定在北京勾搭上哪个女的了,陈世美,喜新厌旧了。” “那,小范跟那村姑结婚吗?” “据说小范死顶,就不干,他说宁愿复员回家也不跟这女的结婚。” 听完了金霞的话,我总算明白了范春播为啥匆忙回老家又带着个姑娘回来,他 属于提起裤子不认账啊,缺德家伙。我们刚走到楼根儿底下,金霞转身要去值班, 我正要回宿舍,她突然喊住了我:“哎,林妹妹,我看,你哪个男兵都不理,就还 跟这范春播说句话,其实,我跟他关系挺不错,哪天咱俩劝劝他,别叫他犯傻了, 既然脱了人家裤子,就得对人家负责是不?” “嗯,好,你说得对。”我跟金霞说。我知道金霞心眼儿多,但为人处事还是 有份厚道,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也不要对范春播太苛刻,那件香山的事情 就像他当时说的吧,就算“没弄进去,隔着衣服。”既然他眼下站在了人生的三岔 路口,需要抉择,我应该帮他这个抉择。 我的前夜班肯定是范春播算计好了的。我打算利用这个夜晚跟他好好谈谈,彻 底了断我们俩的关系,叫他善待人家黑妹。 范春播为了给我打电话专门找了三招去住,那是一间有电话的招待所。我接的 是金霞的班,她正在跟范春播聊得火热,见我来接班,她就对着三招那个电话说: “哎,我叫林妹妹也来劝劝你,她是我们天津才女,你是才子,你们好好商量个对 策。” 听了金霞的话我没有心虚,我确信,跟范春播的特殊关系金霞保证不知道,要 是略知一二她也不会这么说。 金霞带上门的时候让我替她填写交接班报告。 我拿出了自己的耳机插进值班台,我们几个每人一个耳机,我和胡明媚是用红 绸子包着话筒的,金霞和肖文汇用蓝绸子,两个新来的石家庄女兵为了跟我们区分 开来,在一个周日去市里的时候,特意买了两块带有彩绘的玫瑰紫色丝绸手帕。 这俩新兵真幸运啊,她们上三年高中,比我们当年来部队大一岁,我们是高中 两年制。这两新兵碰上我们几个家境卑微、小市民出身,又朴实又厚道的天津姑娘, 即使在我们面前吹吹牛也就不跟她俩一般见识,要是赶上雷淑梅管总机,碰上当年 那几个军干出身的老兵姑奶奶,就她俩这副牛气轰轰的臭丫头,得天天哭鼻子,天 天穿部队发的大裤头儿,天天穿千层底布鞋。 刚才金霞离开座位的时候已经告诉了范春播我要接班,他拿着听筒一直听候着。 “啊,小范同志,没想到啊,你跟金霞还是哥们儿。”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小范说。 “什么时候?是你自作自受,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 “我,做了什么。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范春播有点急赤白脸地在电话里跟 我叫嚷。他还从没有跟我用这样的态度说话。 我平静了一会儿,把我听到金霞对我讲的有关范春播家里的事给他转述了一遍, 但,我绝口没提是谁告诉我这些情况的,那个人是谁。 范春播先是唉声叹气,接着他用一种播音员式的口吻对我述说着他回家以来的 前因后果。他似乎很无辜、无助、无奈、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错误,他对黑妹儿没 有爱情,他只是父母之间的交易的牺牲品。 跟范春播从小定亲的黑妹是他们家乡一位老郎中的外孙女儿,黑妹的母亲是祖 传的女郎中,也是个接生婆,这位乡村女医生曾经跟她老父亲一起在深山采药的时 候救活了被蛇咬伤的老人,也正是范春播的爷爷,她又在范春播母亲生弟弟难产的 时候救活了母子二人。为报答人家救命之恩,范春播父母跟人家商量商量便轻易地 答应了两家换亲的决定,把范春播的姐姐嫁给黑妹儿的哥哥,又不留余地,非叫范 春播将来娶了那个黑妹儿,况且,黑妹儿家在县城有个小药店,卖中草药,比范家 经济条件好,她家还有海外关系。黑妹儿能说会道儿,很讨范家父母喜欢。就是腿 有点跛,不仔细瞧看不出来的,要不是在学校练体操给查出来,很少有人知道。 范春播跟我讲的这些太离奇了,怎么都像编出来的故事,对了,他可是会编小 说的呀。听着听着,我就又问他:“婚姻大事,父母包办不对,你不愿意就解除吧, 咱们大院上个礼拜还演了电影《刘巧儿》呢。” “不行啊,她,她这黑丫头简直就是个虎妞儿骗傻祥子,我吃亏就吃在沾了她, 悔不该,悔不该呀!” “强词夺理,人家女孩家还能强奸了你不成?” “哎呀,她,她就是像虎妞儿一样勾引我,把我灌醉,在她家的草药库里给我 用了什么迷魂药,我才,才……” “人家黑妹拿着你的亲笔信,你的情书,上面还说,你跟人家度过的那些春宵 怎么怎么难忘,这是男人说的话吗,怎么能到了北京就想甩掉人家呢,小范,你别 再想着我,即使我真喜欢你也绝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你说那么坚决,咱们毕竟有过……” “你记住,咱们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真能把那些全忘记?” “你只要记住,什么都没存在过就是给我最好的结局了,别说你范春播是个普 通一兵,就算你是个干部,长成我们连长那样的帅哥儿,我也不会跟你,死也不会。” “林妹妹,我心里无数次这么叫你,为啥你就不能喜欢我,为你去死我都愿意。” “不,我发誓,死也不会跟你,退一万步,我也不能害了另外那个姑娘黑妹。” 我心里明白,范春播真的喜欢我,他肯为我发毒誓,为我舍弃一切,这不正是对应 了母亲临终嘱咐,找个无条件对我好的男人吗,况且,看现在的势头,范春播将来 说不定是个作家苗子。 “啊!你那么讨厌我,将来我会拼命叫你过富贵日子的,你的幸福将是我一生 的努力方向。” “不,别这么说,我不爱你,我只是在自己最孤独的时候利用你。” “你这么说心里好过是吧,幸亏你的利用,为什么不利用我一辈子?” “我不贪图富贵,只求将来找个对我好的爱人,但绝对不可能是你,我的母亲 就是被第三者插足气疯的,也可以说她的自杀跟我父亲的背叛和抛弃太有关系了, 所以,我坚决不做第三者。” “胡说,什么话,这怎么叫第三者。” “你那么聪明,还要我解释吗,一个为你苦苦守候,被你脱过裤子的农村姑娘 还怎么嫁别人?” 他哑口无言,那天我跟他聊到了凌晨四点,谈话间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想起在 我探家的时候,他给我拿来的蜂王浆和川贝,哦,天哪,他不会是从黑妹家药店里 拿的吧。我又想起他从香山回来给我洗了那么多漂亮照片,想起那天去香山的一幕 幕场景,我心里也特别难过,毕竟,范春播是个才子,能在军报上刊登诗歌的人在 我们大院仅有一个呀,他一定会被破格提干的。 那个夜里我也有动情地时刻,我哭着跟他说,让我做他的妹妹吧,以后我们当 最好的朋友,好知己,好战友,我爱听他说话,喜欢听他的声音,尤其喜欢四川人 说北京话的韵味儿,只是,只是不要再论儿女情长,我哭着叫他答应我。 他哭了,在招待所里失声痛哭,他说他爱我,他做不到,做不到啊! 我能肯定真的不爱他吗?也许经过这件事更加巩固了我的决心,但我不是狠心 人,生性脆弱,那个夜晚,我还是没有勇气拒绝他再次跑到我们机房,跑到钉着铁 栏杆的窗户前,我跟他做了最后的吻别,那个时刻,我突然有种希望,想让他把一 只手再次伸向我的前胸,让他摸到我狂乱的心,可是,他那会儿显得风度翩翩,像 电影里的绅士,满脸深情地吻了我几秒钟,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依然像一 棵瘦瘦的树…… 我站在机房的窗户前看着他,窗前有两棵高度抵达宿舍三楼的白杨,幽灵般的 树干上通体是眼睛,它们也跟我一起盯着他的背影,刹那间,我在心里萌生了一个 暗示,对自己说,我数十下,在十秒钟内假如他回头了,说明我俩还有在一起的缘 分,如果十秒之内他头也不回,那么,他和我之间将来就是陌路人。 我在心里默念1 、2 、3 、4 、5 、6 、8 、9 、10 多希望他回身再看我一眼,太惨了,我还是没有能够吸引他回头,眼巴巴地望 着那棵瘦瘦的树消失在茫茫夜色,好样的范春播,我会永远记住他转身前的那个痛 苦的表情,那个深情的吻…… 许多年以后,张学友的那首《吻别》成了我回想起范春播的背景音乐,每次听 到这只歌,眼前一定要浮现出我和范春播在机关大院总机房吻别那一幕。 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就连说过了再见,也不见你有些哀怨。给我 的一切你不过是在敷衍你笑的越无邪我就会爱你爱得更狂野…… 我的世界开始下雪,冷得让我无法多爱一天冷得连隐藏的遗憾都那么地明显。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我的心等著 迎接伤悲…… 五一节的前一天上午正好是个周日,吃过早餐以后,我去收发室的路上看见范 春播正在机关大院前面的宣传廊里贴着他编写的板报。他对我似乎真的有种感应, 我刚走到他视线能及的杨树下,他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竟然转过身他看着我,一 直目送我走进东门卫的收发室。 收发室围着一圈人,有抽烟聊天的,有看报的,我在拿信的时候听警卫排长在 一旁打着电话,骂骂咧咧地说:“操,明天不行,晚上俺们战友结婚,就是小范, 后天吧。” 接着是几个男人的议论,司务长说:“范春播这小子还是拧不过管理处吧。听 说给他在招待所找了间房子,明天处长给他证婚。” “唉,他准是有新人儿了,我看那四川来的闺女就是黑点,长得不丑。” 司务长又说“叫黑妹那小媳妇可会说啦,人家跟咱处长说:范春播不跟我,不 跟我……”有俩人急急忙忙地问,不跟我什么呀!没说完话的司务长见我还没迈出 门去,小声地说了句:“同房。” 哈哈满屋子一阵大笑,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径直朝外面走。 “你们没看出来吧,那女的走道有点瘸。” 没听错,范春播明天要结婚了。我的心被什么拧紧了有被松开的感觉。自从那 天跟范春播在“铁窗”吻别,他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再没有故意打电话给我,没想 到,他也有那么强的个性,本以为他对我的爱没有缰绳可拉呢,我忽然觉得除了母 亲没有人掏出整颗心给我,无论谁也别对爱轻言——永远。 回到宿舍楼,我把金霞的信交给她,金霞告诉我说:“明天范春播结婚了,我 想送他点小礼物,我们当兵的也没啥钱,我想送他一对枕头,你说呢?”我很诧异 金霞总是对男兵的动作先知先觉,她是典型的天津小事儿妈,爱讲俗套,送什么呀, 可她这么一说,倒是也启发了我,人家范春播给我那么多东西,我也要表示才好, 想到自己囊中羞涩,我便脱口而出地说:“那我就给他到服务社买对枕巾,意思意 思呗。” 金霞当着我的面给范春播打的电话:“小范,你明天结婚也不说一声,我和林 玫给你点儿小礼物,你也把新嫂子给我们介绍介绍,成吗?”金霞学会了惯用—— 成吗?这两个字,这样更接近北京人说话。 对方肯定是答应了,金霞有点兴奋地说:“走,去吧,小范在图书室。” 我跟金霞朝着范春播的图书室走去,他那图书室在机关大楼的后身有里外两间 大房子,里面的全是书架,那些图书粘满了灰尘,散发出一股子发霉味儿。自从百 万裁军后,机关大楼的参谋干事下部队的下部队,转业的转业,去看书的人少了, 政治部也解散,范春播就负责大院的宣传和帮着管理处写材料。 图书室的门开着,他知道我们要来,故意敞开。我和金霞进去后,把一对绣花 枕套和枕巾送给他,我俩没分谁是谁,就说是摊钱买的。 范春播双手接过我俩的礼物,有点腼腆地说声谢谢。金霞想见见他的未婚妻, 朝着里屋走去,边走边说:“你那大活人呢?也不叫我们看看嫂子?” 我看见了里屋书架的缝隙间塞着一张单人床,那个叫黑妹的姑娘就躺在那小床 上像个聋子一样脸朝书躺着微丝不动。 金霞是个敢说话的人,她张嘴就叫:“嫂子,我们是总机班的。” 突然,小床上的黑妹“噌‘地蹿出屋子,她看也不看我们两个给他们送结婚礼 物的漂亮女兵,大步流星地蹿到范春播跟前,狠狠地搂住了范春播的脖子,用桌子 上没有关好的手指大的小水果刀刺向范春播的胳膊,这个疯癫黑妹立刻叫我想起了 电影《简爱》里面罗切斯特的前妻。 范春播很镇静,捂着流血的胳膊对我们说:“没事儿,你俩走吧,她跟我闹着 玩儿。” 那个黑妹看也不看我们,又躺回了她的行军床上。 第二天,五一劳动节,我值班,金霞和胡明媚去参加了范春播的婚礼。肖文汇 跟范春播在电话里吵过嘴,她不去,非要替我,叫我跟她们去看热闹。 我能值班室求之不得,就是空班也不会去的。 据金霞她俩说,婚礼挺热闹,黑妹穿了件红毛衣显得脸色不那么灰暗。坏小子 们还在他们的房顶上拴了个苹果叫新郎新娘咬,范春播像个听话的木偶任他们摆布, 只是,仔细观察的人才会发现他的军装袖口露出一点纱布,他总是用左手护着那只 缠着纱布的胳膊。 金霞给我几块喜糖,她刚离开我就把那些喜糖扔进了窗外。 范春播婚后不久便调到了浙江海军一个部队,据胡明媚说他还提干了,出过一 本诗集名字叫《金枝玫》当然,胡明媚的消息当然是从范春播的好朋友电影队小耿 那儿得来的。 《金枝玫》跟我林玫的名字会有关系吗?我是不是设法买一本读读它?或许我 又自作多情了。 4 85年夏天的时候,我们改了军装,虽然没有授军衔,已经明显区分出了女战士 和干部的身份,原先想蒙着自己是女干部的小小虚荣心肯定是藏不住了,我们几个 穿便装的机会多起来,一到节假日或是去市里,我们几乎不再穿军装出去。 在祖国的首都,可以说让我们永远亲切怀想的是一条轰轰隆隆从北京站直达苹 果园的地铁,五毛钱一张的地铁票,从终点站上车很容易找个座位,在宽大的地铁 做上个把小时,看着上下车的乘客们不同的神态和面孔,是我们在北京当兵业余生 活的一个重要内容之一。 那个时候的地铁还没有环城,横贯东西长安街,只有一条线,是我们去市里的 唯一通道。碰上去东单、西单那些繁华地段儿,回来的时候很难有座位,有好多次 我困了,竟然站在地铁上睡一觉,对于现在经常失眠的我来说,吃了舒乐安定,躺 在舒适的床上最难以入睡的时候,我就会立刻想到自己当年倚靠在地铁车门,可怜 巴巴地站着睡觉,竟然还能做出个白日梦的情景,年轻的身体,年轻的心,年轻的 睡眠状态。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夏日像个巨大的火球,从远处的天边在一步步朝我们逼近。 部队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是度日如年了,除了值班,整天是枯燥的吃三个饱睡一个倒, 本来应该浪漫的青春就这么停歇在无休止的机械生活里。 到了第三年,我才学会了跟农村男兵们套近乎,我学会了跟他们说:别看咱战 友一场,是一辈子的交情。那些可爱的战友们除了夸我几句好人,见面有个笑脸, 帮我从食堂、招待所整点吃喝,军需仓库里弄几副手套,一起看着电视傻笑笑,别 的真是没什么共同话题。这几招肖文汇她们当新兵蛋子时候就会拿捏的事我也觉得 没意思了,百无聊赖。 两个河北兵的懒散,不及时接电话,加上我们几个心浮气躁,引得大院离休老 干部给女兵提意见,说要好好整顿一下我们这帮小姐兵。连长跟指导员一商量,干 脆叫女兵们喂猪,让这些漂漂亮亮的姑娘抬着猪食桶从西门卫的炊事班到东门卫的 猪圈秀上一道儿,在小马路上晃晃,到了猪圈自有饲养员的远接高迎,我们只消抬 抬猪食。虽说有点摆花架子之嫌,总算个脏活累活吧。 大猪小猪们看见美丽的女兵过来,哇,高兴,起哄一样拥挤着站在猪食槽子跟 前儿,争先恐后地扬起脸,晃晃猪头,憨憨地叫,那样子准是要引起她们的注意, 还真是一帮好色之猪呢。 调皮的河北兵马玛兴致来了就为那些大猪小猪们演唱一首最流行的歌曲《冬天 里的一把火》,那些猪好像挺激动,乐呵呵地在猪圈里转起磨磨。可惜呀,那时候 没有香香唱的网络歌曲《猪之歌》 我们连整日里跟老母猪做伴的猪倌儿见每天有女兵喂猪,超级兴奋,早早地会 把一切都准备好,把猪圈打扫干净,等待漂亮女兵们扭扭样样地抬着猪食桶给猪送 餐。饲养员是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小伙子,石家庄地区的兵,名字新鲜,叫马棚,就 是养马的马棚那两个字儿。遗憾他不养马偏偏养猪,据说,他跟我们部队周围村子 里一个矮胖姑娘偷着好上了,听说长得也不咋地,这马棚还玩了命的追人家。不过, 有句话形容当兵人想媳妇不是说过吗,当兵三年,老母猪也是貂禅。我看这马棚的 眼光就悬乎,天天看着肥肥胖胖的猪哥猪姐,兴许就爱看丰满女人了。这种事他从 来不愿意公开承认,部队有明确规定,不允许跟当地村上的姑娘恋爱。 我跟肖文汇值总机班,喂猪的班儿就跟金霞分在了一组。也是因为跟金霞一起 喂猪,我才有机会跟猪倌儿马棚熟悉起来,还认识了江苏兵马小六。 金霞这人在我们四个天津兵里论长相嘛,按照一般惯例该是排在第四,她不抢 眼,却耐人寻味。加上她性格温顺,爱联系人儿,很多男兵都特殊喜欢她。有一回 金霞给一个男兵从市里捎回来一条灰色西裤,那男兵在晚上喝酒的时候跟别人显摆 这条裤子,当众给大伙看:“瞧瞧,总机那金霞就是不错,我那天帮她了点事,人 家就买条裤子给我呢。” 这话叫马小六听见可就不干喽,准是马小六喜欢金霞,他一把扯过那个男兵的 裤子就给撕成了没有关联的两条裤腿。也是从这件事开始,金霞对马小六有了好感。 加上他赶上加油站这样的肥差,认识些有用的人物,金霞跟人家马小六总是眉来眼 去。 早先,我对金霞跟马小六有何瓜葛并不大在意,也没兴趣,金霞是我们四个女 兵里天津口音最重,最没品味的人。 那天跟金霞一起喂猪,我忘记了拿副手套,再说大热天,带着手套也不舒服。 我可不愿意像河北兵马玛,抬猪食桶这么点路还带上手套。炊事班的人很可能就是 看她不顺眼,我们一到炊事班都已经准备好,而马玛去了炊事员故意叫她自己从泔 水缸里往桶里倒猪食,所以,马玛不管天气多热都带着口罩喂猪。 我跟金霞到了猪圈,炊事员马棚暂时不在,老母猪带着她的儿孙们还没吃到猪 食就吧唧吧唧地咂着嘴,摇摇晃晃地围在猪食槽子周围。 我用那个抬猪食桶的木头棍子搅拌着猪食,扎了好几个刺儿,只好一个一个地 往外拔刺儿。 马棚来了,我叫他找个针线包,他到他的那间休息室翻腾了十分钟也没找出来, 愣给我拿出了一把不大不小的刀子,我怎么能用刀子剜刺儿,看来这家伙衣服坏了 还是有人给缝啊。我张着手不敢动,马棚只好叫我们俩去卫生所拔刺儿。 路过加油站的时候,一不留神,金霞就钻进了加油站保管员马小六的屋子。她 很快就从小马六的加油站找了根针来,也把马小六引出来说话。 金霞是怕血的,挑的只剩下了一根扎在肉里很深的刺,断在里面了。她不敢拨 了,只好请马小六来挑。 马小六跟电影队的小耿,就是跟胡明媚相好的男兵,还有原来绒儿的朋友,卫 生所的马骁都是江苏兵,所不同的是,马小六跟小耿是扬州附近的村民,马骁是地 道的南京人。我感觉,大院里的江苏兵相对来说比别地方男兵机灵也活跃。这马小 六也是大高个子秀秀气气的,在此之前,他的五官轮廓具体长什么样子我甚至印像 不深。 他见金霞不敢给我挑刺儿,腼腆地小声说:“不然,我来试试嘛!”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 马小六轻轻地拿过我的手,把头埋下来,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掐着我被扎的地 方,专注地从我的肉里往外挖挑刺。 他浓密的头发缓缓接近着我的脸,头一回看清马小六俊朗儒雅的面颊,我能嗅 到他的气息,一种从没闻见过的汗腥夹杂着烟草的气味。汗珠儿顺着他的前额掉在 我的胳膊上,他赶快替我擦去,我赶紧说,没事,没事的。马小六聚精会神地像个 外科大夫,每回紧张地咽口唾沫,他的喉节就动一下,我也跟着他下意识地咽口唾 沫。 除了范春播,我第一次离另一个男人那么近,拘谨得叫我不敢喘个粗气儿,那 瞬间,我心里涌动着一种奇妙柔美的感觉,像寒冷的冰层上涌出了一注细细的春水, 令我温暖悬晕,嘈杂的声音,路过的人们还有金霞的哎呀哎呀的叫声都在我的听觉 中置若罔闻,耳膜中只剩下奔涌的血液在脉管里急速的流动,还能隐约听见出自一 个强悍的男性之躯那么柔柔的声音:“疼吗,快出来了……再坚持一会儿……下次 小心啊,林妹妹。” 哎呀!他怎么还知道我叫林妹妹。 长久以来许多的情感,理智,压抑,委屈似乎都凝聚在了细小的针尖上,我渴 望那种被刺痛的感觉,再疼一点儿才好,扎的更深才舒服,真不想让他很快把那刺 儿挑出来,王良恨不得叫时间凝固在这加油站旁边的小马路上,留住这叫我怦然心 动的时刻。 这是我当兵时候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种异样的感觉和冲动,当然,前面说过, 我从小学二年级就知道喜欢和向往一个男孩儿,但毕竟,这是我在部队头一遭感受 到自己为一个男兵来电,如果给我跟他相处的环境,我肯定要抓住机会爱上他的, 别管是不是城里人,我能从他握着针尖儿的手上感觉到马小六身上有股子内力,这 是可以征服一切的内力。 马小六的影子开始在我脑子里整天游荡,他叫我暗恋,叫我想入非非…… 也就是从那以后,我跟马小六成了比一般战友更近的朋友,既然范春播调走了, 我很希望他能像范春播那样偶尔在电话里跟我聊聊天,总想跟他说句能叫他明白我 心迹的话,每次话到嘴边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一直藏在了心底。我也会不知不觉地 在蓝球场,饭厅,汽车队人头攒动的群体里寻找马小六的身影,后来,我不得不放 弃了跟马小六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想法,因为,我确切地知道,他跟金霞好上了。 自己活该吧,谁让我没有金霞那种追男兵的本事和机缘叫她抢了先。不属于我 的天生就不会来,没办法,当我知道马小六跟金霞出去约会的时候,便开始了对金 霞刻骨的妒忌,尽管金霞曾经在很多时候照顾甚至呵护过我。 清官难断女人事,比起金霞和肖文汇我还不算爱议论人的长舌妇,我怀疑她俩 背后编排人的习惯很可能要等到地老天荒才会更改。 可是最近,我也时不常地在背后跟别的女兵说说金霞的恶习,比如她不爱刷牙, 口腔里总是有股子消化不良的味儿,以至于她值班时候用的话筒总带着一股臭唾沫 味儿,比如她馋嘴、贪吃,一会就能吃光半斤麻酱小人儿酥,把一团团的小糖纸扔 一大片。眨眼功夫,她就能把从服务社买的二斤雅广梨吃光,剥出一簸箕梨核儿, 再比如她经常不换裤衩,正着穿完,放在嘴边闻闻,然后再反面穿,真的,一点不 夸张,只不过她还以为我没有看见呢。我把这些告诉肖文汇和胡明媚,甚至幻想过 加入有人告诉马小六才好,那样他还会喜欢金霞吗?不过,这种可能是微乎其微。 大熔炉里斑斓迷乱的色彩中很难找到秩序,那只能是一种凭心去感受的东西。 什么力量能拯救我当时的寂寞和失落感啊,我想对我来说还是复习功课,明年早参 加一回高考,服了三年兵役,再进个大学,这样的青春才是我林玫想要的。 我那个后妈到我们部队来看我了,不是特意来看我,是她到北京去迎接出国回 来从北京下飞机的妹妹。她妹妹是去非洲医疗队队员。我的继母来到部队给我买了 几件衣服,都是我买不起的,其中还有一件是她妹妹从法国带来的米色风衣。小方 领儿,凹进去的大铜纽扣,胸部以上全是带着硬衬绣上去的水波纹。那衣服的版型 太棒了,腰带扣儿是铜的,粗犷里透着精致。收腰,拢胸,比起肖文汇那件真优美 夹克要好出去十倍。 这件风衣服我后妈肯定穿不进去,而且也太长。她身高只有一米五二,是个肉 包子脸,只看见肉看不见脸上有骨头。她虽说长得不好看,大屁股小短腿,毕竟是 个高干子女,要是漂亮就不会找我爸爸这种工人白马了。 后妈对我哥哥很失望,嫌他没出息,尤其讨厌我那冒俗气的嫂子。后妈毕竟没 能生养孩子,又给我联系了当兵,我不好意思对她的热情泼洒冷水,采取一个揣着 明白装糊涂的态度罢了。再想清楚一点,后妈的能量不小,我复员还仰仗她给找个 好工作呢,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呢。我不是没想过,这么做我那个为情自杀的亲妈 会愿意吗?也许我能有那么多好运气说不定还是远在天堂的母亲保佑我的结果呢, 只要自己的闺女能得实惠,我亲生的母亲一定能含笑九泉。 有了这件后妈她妹妹给我从法国带来的风衣,我的衣柜不再寒酸,我的身价也 不言而喻地在女兵中有所提升,正宗法国货(其实那衣服很像是跳蚤市场的东西, 只不过当时国人还没有这个概念)如此洋气的风衣,在八十年代简直就是云彩里掉 下来的衣裳,既时髦又不算怪异,谁穿上都好看,这件衣服很快就成了女兵们上街 去的服装道具。 又到了周日,金霞嬉皮笑脸地把她跟马小六的秘密告诉了我,她说,马小六要 约她去景山公园幽会,不方便穿军装找我借那件风衣用用。金霞一定是不知道也没 看出来我在暗恋她的马小六,倘若她有所察觉是绝对不会把她的快乐建立在我的妒 忌之上的。 其实,九月份是一早一晚凉,找我借风衣纯粹是做秀。我真不想借给她,心里 烦。 金霞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从箱子里抻出那件衣服就往外跑。 晚饭之前金霞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险一点儿就敢不上晚点名。她的手中攥着 那件团得乱糟糟的法国风衣,上面沾着一大块油污,腰带有一侧拖拉在地上,衣服 土腔腔的。我没好气地埋怨金霞:“可见不是你自己的衣服,弄那么脏。” 谁知,她还满不在乎,二皮脸似的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脱下风衣随手扔到床上, 告诉我那块儿油渍是她们在景山公园的山坡上吃猪油包子拉拉上的。她还说马小六 加油站有那种洗油污的东西,准保能洗干净。说罢,她竟然凑到我跟前,张开大嘴, 使劲呵出一口长气。有股子浓重的烟味儿,她陶醉地闭上眼睛说:“这臭狗食马小 六,亲了我一下午。” 我挥挥手,用力扇走她呵出的气味,瞪圆了眼睛说:“好好刷牙吧你,难怪把 我的风衣弄脏,不会是当成你俩寻欢作乐的床单铺吧,脸皮八丈厚。”说完,我恶 狠狠地踢了一下她的铁皮柜儿,一把夺过了那件风衣。 其实,弄脏那件洋破烂风衣算什么,实在是无法忍受金霞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 她总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臭丫头竟然把马小六留在她嘴里的烟味儿吹到我面前,谁 稀罕跟她开这种玩笑。 金霞张着双手,惊愕地看着我,那神情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她的眼泪从一只 眼睛里流出来,嘴巴歪到了腮帮子,怪事,那只眼睛似乎不属于她的脸,没有泪水。 我忘不了当时她那张愤怒至极的脸,叫我吃惊,叫我畏惧。 晚点名后,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肖文汇,她苦笑一声说:“你慢慢品就 知道她是个什么变的啦。” 我会意地点点头。 我跟金霞将近三年的战友情谊从此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即使复员后我俩生活在 同一个城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再联系。一直到我发现她在32岁那年得了癌症 住进了我工作的医院。 金霞跟肖文汇的隔阂源于争当那个班长,又在谁先入党的问题上结了疙瘩,她 们两个要解扣儿也得穿过这个结呀,既然金霞跟我有了矛盾,她就主动与肖文汇修 复关系,她俩从冰点回温的契机最终落在金霞解决了组织问题的焦点上。 自动班和总机班又是一番争抢,当然,在这个时刻,肖文汇帮一把金霞和踹一 脚金霞会有各自显著的效果。结局是,肖文汇不遗余力地帮助金霞完成了她当兵入 党的夙愿,在离我们复员的日子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金霞的名字贴在了饭堂门口, 她被批准为预备党员。 本来要超期服役一年的金霞,跟我和肖文汇一起提出复员。胡明媚被留下了, 也是魏明指导员诚心诚意地挽留她,叫她接替胡明媚的班长。 魏明指导员依然还是那么赏识肖文汇,去年底有个集体三等功的指标,结果还 是落在了总机班,为这事自动班的人又跑管理处给魏明告状。因为肖文汇是总机班 班长,她个人可能也获得了三等功,这样一来,回地方分配工作是一个硬件。 我们三个一起来,一起走,而肖文汇和金霞是空空而来,满载而归,我呢,真 叫做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我看见了金霞跟马小六激动拥抱,她哭得鼻涕邋遢。马小六在送走金霞以后, 将复员回到江苏。肖文汇也像个大众情人一般围着一群男兵,可能是大家觉得没有 人围着我,所有的女兵都站在了我的身边,我们三个人中,也只有我提着一个大提 包回家,她们两个都有男兵送了一个大皮箱。 火车开动了,看着远处晃动着站台,房檐、立柱、卖食品的橱窗车,还有拥挤 人群中雷淑梅、马玛、薛文的身影消失在我最后的能见度里,两行止不住的眼泪终 于掉了下来,洒在北京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