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要留住一抹红 在北京盼着快点复员回家,而复员的结局是我没有了家。 背着绿色的行囊回来,两手空空,有的只是蓄存在脑海三年关于兵营的满满记 忆。 我要回家呀,自己连个对像还没有,住哪儿呢,这个问题我早想过,又不愿意 去想。哥哥结婚占上了本来就不大的房子,父亲那儿我实在不愿意去,可我不能住 大街上。 我那个无情无义的哥哥在我没回家之前就告诉父亲,他的岳母在他那儿住半年 了,言外之意就是别叫我跟他住一块儿。 父亲当然愿意我回到他的新家庭,关键是我从父亲的脸上能找到母亲的阴影, 别看回到天津已经再没见过母亲的遗照。因为在我的脸上能同时找出父亲和母亲共 同的“复制”。 后妈对我住在她家总是持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看她处心积虑地为我找工作, 我能想到,她希望我早点自食其力,早点离开她的家。 顺便说一句,父母离婚后,我跟父亲的关系再也不像血肉相依的父女,在态度 上,很可能是我的冷漠寒了他的心。 后妈毕竟是老红军的女儿,虽然我从来不在天津女兵里吹嘘后妈的能量,我相 信后妈一出手,在我那三个天津战友眼里还是脚下抖三抖的。 我第一个接到了武装部复员军人安置办的通知,我被分配在一个医院的化验室, 与此同时,我还接到了一个到职工医学院学习大专课程的报名表,专业是临床检验。 这都是后妈为我安排的。在我心里只好忽略亲娘与后娘之间天敌的角色,亲娘活着 别说为我找工作、上学,恐怕连放我一张床的地方都给我找不到啊。 忽然觉得认贼做父没什么不好,如果到了食不果腹的境遇还是活下去好。 没上班之前几乎两三天就要见到肖文汇。 年轻时候觉得友谊就是知己贴心,觉得谁肯跟自己掏心窝子说贴己话就是亲密 朋友,殊不知,大错特错都是出在这些知心话上,出卖朋友、被朋友出卖难道还不 是因为所谓掏心窝子的私房话吗。 肖文汇回天津后,她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依托给了准男友王兴泉,如果说肖 文汇有眼光不如说她更有运气,在肖文汇之前,拒绝王兴泉的姑娘不计其数,比起 肖文汇的姿色差起来十万八千里的大有人在,她们说能想到日后王兴泉能飞黄腾达 呢,所以,得到了肖文汇的芳心,王兴泉当然是如获至宝。 肖文汇分配在了一所高校图书馆,是她男友王兴泉的倾情效力。 我跟金霞在部队就有了点矛盾,说是情敌也够不上,只是很多事情误会里生长 误会,最终就误会成了陌路。她分配在了外贸公司的一个工厂,八十年代外贸工厂 效益好,论薪水金霞可能挣钱最多,论舒服,肖文汇最清闲,论工作前途,似乎我 比她俩顺利,我毕竟在上着大专。 胡明媚在北京当着她的班长,偷偷地跟小耿恋爱,她的消息我都是在肖文汇哪 里听说。 为排遣寂寥,我开始接受别人给我介绍对像。这件事后妈表现出的热情叫我感 动不已,她每次给我说的对象都非常优秀,强调要找处级以上干部家庭。但是,也 有很多人还没等到见面就叫她给否定了。我觉得她说的哪个都不错,可她觉得我是 一只凤凰,非要给我找个金銮殿不可,她是因为自己太难看,怎么看我都是美女。 我实在等不急了,赶快嫁人吧,老住后妈家里算怎么回事儿。我记住母亲临终 跟我说的那句话,找个对我好的男人,我需要绝对安全感,我得说了算。后妈给我 找的对像都是名牌大学,家庭优越,她甚至希望给我找个新加坡、香港人,跟这样 的人过日子我能说了算吗。为保险起见,我定要找个不如我的,只要无条件对我好, 背煤球的,拉三轮的都行。这么一来倒是让我立刻想起两个人:范春播和马小六。 范春播要是没有黑妹,说不准我就被他的酸词儿哄骗到手了,没缘分。 我忘不了马小六替我挑刺儿的时刻,那么温柔细腻的南方小伙子,他肯定会疼 老婆,可惜,他的女朋友是金霞。我说过,他是个有内力的人,不可能没有出息。 很快,我见了第一个对像,是个中学老师。不行,别看我要求不高,24岁就谢 顶的男人我肯定不愿意。 天津的习俗是正月里不能说媒。后妈的相亲计划只能延期。我同学帮我介绍了 第二个对像,成了。他是个警察,警校毕业,大高个子,一米八,不怎么爱念书, 却很会疼人,有间12多平米的小屋,这就够了。他的名字有点怪,叫杨大国,为考 验他对我的真情,我还傻呵呵地把跟范春播在香山鬼见愁做的事儿告诉了他,我说 那天我没有见到自己的血迹,但是,我很难说自己还是不是处女。 杨大国属于脑子比较简单的男人,他起先皱皱眉头,半天不吱声,后来,肯定 是不能抵御我的小模样,猛然间,把我搂进他的怀里说:“以后别跟我提这段儿。” “嗯!”我点头,随后,也就什么都答应了他。 自打跟定了杨大国,后妈对我开始失望了,她觉得我是下嫁一个贫民出身的警 察,将来人家吃水果,我也就只有买点萝卜,人家孩子吃冰激凌,我的孩子也就只 能吃小豆冰棍。事实上没有后妈想的那么严重,杨大国做到了无条件对我好。 我分配到医院不久的一个下午,碰到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儿。那阵子我还没有 成家,为找单位要房子已经领了结婚证。有一天,传达室打电话告诉我,有个人说 是我当兵的战友来了。谁呢?待我出去一看,原来是金霞的男朋友马小六。 马小六脸色很不好看,在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映衬下更显得肤色发绿。我见 他来找我特别惊喜,脱口就说:“马小六,怎么是你,前几天我还梦见你呢。” 马小六阴郁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说:“我是去东北出差,顺便来看看你和金霞, 偏巧赶上她不在,去了南方。”我心里很清楚如果金霞不在他是不会来看我的。 “哦,啥时候吃上你俩的喜糖啊!” “没那个可能了,金霞家里不同意。” “我就知道她妈妈不同意,那老太太,文革炒家的时候最厉害啦,远近闻名, 眯起资本家好些首饰,可值钱啦,典型的势力老太婆。”我没有信口开河,确有其 事。 “嗯,这老太太不好惹。我以后再也不登金家大门了。” “哈,老太太怎么把你得罪这么苦啊。” 马小六说,知道金霞去广州开出口商品交易会,他觉得自己是爷们儿就不能怕 事,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去,于是,他没有经过金霞同意,便趁着回东北的时机斗 胆来天津,找到金霞的家,想跟她的母亲摊牌,郑重其事说说他们俩的婚期。 在部队的时,金霞她妈来逛北京,马小六见过金霞的妈。她老人家爱抽烟,马 小六连烟卷都给她预备一条天津人喜爱的紫光阁,他鞍前马后地跑,金霞的妈是千 恩万谢,她想到过这小子会打她闺女的主意,她以为自己闺女也就是利用人家,哪 想到金霞跟这小子还动起真格。 金霞的妈跟肖文汇的妈还不一样,肖文汇的母亲爱装自己是文化人,讲这一口 带齿音的普通话。金霞的妈岁数偏大,倚老卖老。她在我们宿舍特别爱讲笑话,把 两只鞋子一脱,盘腿上床,抽上一支烟卷,把烟灰都弹在鞋窠里。新来的河北兵马 玛给她倒杯咖啡,可爱的老太太“咕咚”一饮而尽。嗙地一声就把杯子蹲在桌上说 :“闺女,再来一杯。”旋即,她又是咕咚一口,喝个精光,然后,她就滔滔不绝 地讲起居委会大娘们婆婆妈妈的笑话经济。 这次,马小六复员后回到家乡,县里算照顾他,安排在县委大院给头头当司机。 马小六在北京呆久了,不愿意伺候县领导,加上有了女朋友金霞的缘故,毅然辞掉 了县里工作,他打算到东北做生意。马小六在北京的时候很会交朋友,能当上加油 站油料保管员可是个最实惠的差事。记得我们刚去部队当兵就参加了一个审判大会, 加油站的油料保管员因为犯了贪污罪被抓起来判刑了,这个人正是马小六的前任。 马小六是从内蒙调来的,可见有关系,人可靠,品行好,才能调进加油站。 马小六这次来天津径直来到了金霞的家。 他不仅认识,还很熟悉她家这个住了几十年的小平房,因为他过去曾经带着金 霞偷偷跑回来好几次。加油站有辆旧吉普车是临时送汽油的工具车,小六知道金霞 顾家,她想家的时候,马小六就开着吉普车跟金霞跑回天津,马小六对天津的熟悉 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小六有个老乡战友在八一农场,到了夏天他们回去就弄一车西瓜,秋天拉一车 苹果,冬天他们俩就想办法给她家弄些土豆,白薯,大米,大白菜。半夜十一点开 车走,深夜两点多到金霞的家。只呆一下又要赶回部队。 他们大约六点回到部队,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像两个夜游神,回到宿舍钻进被 窝儿,马上就要吹晨号了。在出操跑步的队伍里他们还会见面,俩人便会心而得意 地一笑而过。 金霞的家人见到他来会拿他当作战友,表现出特别的热情。金霞的妈会立刻吩 咐金霞的姐姐给马小六做好吃的,牛肉馅饼,疙瘩汤,炖排骨。 春节刚过,金霞家里到处贴满了大红福字,还有垂在玻璃前面的剪纸,院里的 大同煤块还是去年马小六给拉来的,至今还没烧完。当然,聪明的小六会说不光给 金霞一家送煤,还有别的女兵。 这回,金霞的母亲看见马小六一个人背着个帆布书包进来,依然穿着没有领章 帽徽的军装,她的嘴角掠过一种轻蔑的微笑。晃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拿起烟卷。 马小六起身给她点烟被她挥挥手拒绝了,这时候,他有点口渴,干脆自己斟上 一碗。金霞的母亲坐在沙发上不错眼珠儿看着马小六,看得他发毛,茶杯里的水洒 在了裤子上。 金霞的母亲依然看着他的窘态,一言不发。马小六从他的帆布书包里取出两包 米糕、三盒无锡小排骨,抖着双手放在金霞家的茶几上,金霞的母亲晃动着干巴瘦 的身子,耷拉这眼睑,竟然连看也没看马小六拿来的东西。 眼瞅着快到了吃饭的时间,金霞的母亲很不情愿地问问马小六,吃饭不?马小 六觉得她在下逐客令,赶快把话题转到正经事上,他郑重地向金霞的母亲提出了要 跟金霞结婚的请求。 金霞的母亲告诉马小六,想跟她女儿结婚除非等她死了,他俩要是有耐心,就 等吧。 马小六急切地跟她解释,没有用,金霞母亲告诉马小六,现在,金霞是她们厂 里的办公室秘书,厂里有个技术员在追金霞,是大学毕业生,家里是领导,要是叫 金霞嫁人这样的还算差不多,老太太说,马小六一个县城里的小司机,差太远了。 这个风尘仆仆从江苏赶来的小伙子被金霞母亲羞辱了一顿,伤心至极,忽然就 想起了我,对呀,天津还有个林妹妹呢。 我接到马小六的电话立刻赶到了医院传达室,他说要去火车站,我跟他默默地 行走在海河边。他在那里大口地喝着可口可乐,一脸苦笑的样子。走啊走,眼看就 要到达了售票处,小六他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一大堆吃的东西狠狠的扔在了河里。我 仔细一看是一包苏州的米糕。他一定是气极了,不然是可以把这食品送给我的。 “林玫,我一定会记住今天,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我真想 ……” “好了小六,我什么都不问你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走吧,多保重啊”我说。 仲秋的海河边凉意阵阵,河风鼓荡着他单薄的衣服,吹着他一绺微微卷曲的头 发,肥裤子被风刮的像两个面口袋,他消瘦单薄了许多,依然穿着摘去了军人标志 的军装。我看见他眼圈微红,自然是哭过了,他真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又咽下的表情。 我难过极了,当兵时候拿着我的手给剜刺儿的小六又回到我眼前,我有一种冲 动,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或是轻轻缕缕他的头发,甚至想用力拥抱他一下,抚慰 他受伤的心灵,那是豪无暧昧色彩的想象,那只是闪过的念头。 马小六紧紧地握住了我伸给他的手,沉默良久。 我目送着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看着他汇入乘坐火车的人群,直到目标消失。 三八妇女节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长信,是马小六从东北寄过来的。 林玫你好: 当你读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东北,我把父亲给我娶亲盖房准备的三千块钱 提前预支出来,写了保证将来不找家里要一分钱娶媳妇,跟我的堂兄一起去东北创 业了,我决定放弃金霞,下这样的决心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是那趟天津之行彻底 粉碎了我的梦,金霞的母亲一席话深深刺痛了我。 她母亲让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她靠着沙发,喷吐着烟雾,当时我想抽支烟, 她没有让我,我更想喝口水还是没找她要,自己动手倒了一碗,还洒在了身上。出 来进去没一人肯理我,她母亲干瘦的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晃动身子夹着手里的香烟 对我说,金霞现在是厂长办公室的机要秘书了,说媒的人踢破了门槛儿,都是大学 生啊,要想娶金霞,至少在一年之内拿出两万块钱来,有个城市户口,要不就死了 这条心吧,别害她闺女一辈子。老太太说不然她就是搭上老命也不会让闺女跟我走 的。她的口气特别缓和,话语确是绵里藏针。我起身告辞,给她家买的点心和无锡 特产却被她的母亲使劲塞回我的帆布包里去了,就是你看到我扔到河里的那包苏州 米糕和无锡排骨。 在回去的火车上,我突然想通了,有她这个妈和家里人搅和,我跟金霞是过不 好的,或许我说句:跟我走。金霞真能义无反顾跟与她妈妈决裂。但我知道了婚姻 没有物质基础是难以维持爱情的,把金霞刻在心理吧,我是用尖刀滴着鲜血一下一 下刻在心里的。我必须忍着钻心的痛养好那个伤口,但一定会留下一块一触即痛的 伤疤,将来就是硬了,结了痂也会永远长在我身体里,死也拿不掉了。带到棺材去 吧。你是我和金霞共同的好朋友。林玫,你成了我最知己和信赖的人,那天海河相 送我就感觉到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善良文静的淑女。我会永远祝福你和金霞。 金霞心情会不好,最近拜托你照顾她了。期待重逢。 致最后的军礼! 八六年三月三日于沈阳 读完了小六的信,对金霞的嫉妒里有增添了怨恨和鄙视,爱情怎么就不能简简 单单,非要赋予那么多筹码和伤害呢?马小六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谁让他当年爱 的是金霞而不是我。 觉得自己有点委屈,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哭了好久。同样的军旅生活,我倒羡慕 小六儿和金霞在回眸青春的时候有那么美丽的一瞬,我嫉妒金霞有这么不错的男人 喜欢她,有这么真实的初恋。虽然有句话叫:你不会嫉妒一位可爱女人的丈夫,但 你却可能嫉妒她的情人。这是说给男人听的,对女人也是说得过去。 母亲的自杀和父母的离异都深深地刺痛着我,,当兵时候,想起疯掉的母亲就 不愿意过多地跟男兵交往。其实哪个少女不怀春呢,其实我比金霞和其他女兵更需 要有个男兵爱我,那些绿色的日子里,我的心被苦苦煎熬着,哪怕是一个像敲钟人 那么丑陋的男人给我个肩膀靠靠,我都会感动的忘乎所以的,虽然我也漂亮,温婉 可人,但我的激情和渴望却被寒冰封死了,幸好碰上过范春播,再也没有人没点燃 过它。 此刻,我忽然强烈地想知道范春播的消息,一直没在报纸上看见过他的名字, 还写小说吗?到好几家书店打听他写的名叫《金枝玫》的诗集,只有一家书店说, 很遗憾,似曾见过这样的书却早已经脱销。想起范春播来我很难过,我可能也伤透 了他的心,但他又何尝不是伤害了我呢。 2 马小六再次来天津是因为他意外地接到了我打给他的电话。 那时候马小六已经是沈阳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做起了钢材和建筑材料的生意。 我费了很多周折才问到了他的电话。 当年加油站马小六的事业飞黄腾达,他有了汽车,房子,在沈阳安了家,这家 伙已经离了两次婚,有两个孩子,每个老婆给他生一个儿子,他跟哪个老婆也不住 在一起。除了去眠花宿柳以外,她自己又租了个别墅,养着个二十岁的女孩,长的 特别像年轻的时候的金霞,简直是模仿秀,唯一不如金霞的是那个姑娘没有金霞皮 肤细腻。马小六是有了金霞才知道了什么叫热恋。他农村家里孩子多,顾不上给他 找对象,金霞就是他生命里第一个真实接触的女人,是他真正的初恋。 马小六喜欢把他的初恋故事讲给所有跟她好过的女人听,谁不爱听可不行,他 会没鼻子没脸的骂。他知道女人爱他的钱,花个几千块钱,比金霞漂亮的女人就会 在他面前自动宽衣解带,露出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地方。交易得来的肉体,没有负担, 干完了穿上裤子还可以走人,对马小六来说再好不过了。久而久之,他讨厌也害怕 对他痴情的女人了,他嫌累,没心思,也不愿意哄她们。他总想找回对金霞的那份 情感和感觉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了,直到碰上了这个长的酷似金霞的小姑娘。 马小六刚进办公室,传来了女秘书的声音:“马总,天津林小姐电话找” “接过来,快点” “哈哈,林玫,怎么是你,我太想你们了” “马小六,你别哈哈了,金霞得了癌症,快,快不行了”我哽咽着说。 “什么,什么癌,怎么会是这样啊!多久了,我要去看她” “卵巢癌转移胃癌,已经扩散,她现在不能下地了,每天打掉针,眼看就要, 住在医院,他希望你能看她一眼” “好,林玫,我要打理一下手头的事情,坐飞机到天津,我放下电话就就吩咐 秘书定下明天飞往天津的机票,你帮我预定一家旅店。” 金霞复员后负责收管厂里的技术资料,没有像她母亲说得那么夸张,并不是厂 长办公室的秘书。她对马小六的爱虽然刻骨铭心,哀大莫过于心死,小六忽然一下 子蒸发的渺无音讯,慢慢的金霞的心就凉了下来,当然,她家里人把马小六来天津 的过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她。很快,金霞跟一个天津大学毕业分配在厂里的南京人 结了婚,我想,她找个江苏人一定又是想在人家身上寻找马小六的影子,爱听一口 南方人讲话。 在她们三个女战友中,我跟肖文汇来往还算比较密切,这些关于金霞的信息都 是从她嘴里得知的。巧得是,我和她成家后住在前后排楼,没有孩子那阶段两家人 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我是见证着她的丈夫怎么样一步一步地辞去国家干部职位, 办起了实体,又跟外商合作,扩大经营范围,从开桑塔纳开始换成了奔驰、宝马。 后来,肖文汇的儿子从小就送到法国学钢琴,她也就跟着儿子去了法国陪读。 多年后,我还是在肖文汇会组织的一次聚会上见到过金霞,她的工厂正在滑坡, 复原军人和年轻党员的光圈已经不能照亮金霞事业上的前途,她当时面临着下岗。 明显看出她心情不太好,因为我们的孩子都小,工作忙,联系不多,但是我跟金霞 正是在这次见面后,改善了疏远的联系。 几年以后,一个突发事件再次唤醒了我对金霞更深的疼惜。 想那样无精打采的春天并不多见,春景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恍恍惚惚,不像往 年的绿意那般生动。 窗外,柔和的光线满满地簇拥着瘦小的女病人,她蜷缩在花坛边的椅子,紧锁 双眉闭着眼睛,面如菜色,她在渴求午后阳光给她补充热能,等她睁开暗淡无光的 细长眼睛,我才发现这个病人是金霞,没错,就是她,穿着病号服,怎么跑到我们 医院来也不告诉我呢,这金霞太过分了。 我跑出去,大声喊着她的名字,金霞并不觉得意外,坐在椅子上笑着跟我招手, 那表情就好像她昨天还见到我那般熟悉。走近了,她若无其事地打量着我说:“林 玫,我活不长了,不愿意把这么坏的消息告诉你,可我每天都在犹豫,从你化验室 的门口走过不知道多少趟又回去了,看见你故意没打招呼,今天总算被你认了出来。” 我想哭,不敢,怕惹了她的眼泪,金霞本来就是个泪窝子浅的女人。我想骂她 混蛋,到了我的医院竟然装不认识我,可怎么忍心呢,要不是见她穿着肿瘤科的病 号服那瘦骨嶙峋的样子,真想一把将她推出个大跟头。 “你呀,拿我当谁,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要不是见你这弱不禁风的惨样儿, 我真恨不得给你一巴掌。”我一边数落她,一边搀扶着她回到病房。我找医生要了 病例一看,上面写着:原发性卵巢癌,胃转移,晚期。我安慰金霞,告诉她,有我 在,长在她身上的什么病都能想法给她治好,要不,白在医院呆这么多年啦。 金霞的眼里冒出希望的光,她愿意相信我能给她治好这种话。离她近处还是能 感觉到一种消化不良的气息从口腔呼出来,当兵那会儿就问到过的那种气息。 那天下班回家,我连话都懒得说,早早打发孩子睡了觉,早早地躲进卧室,爬 上床想我自己的心事。老公杨大国很晚才下班回来,他钻进我的被窝动手动脚,硬 是叫我把她推了出来,我顺手把床头柜上的蓝色绒毛玩具小海豚塞到他的怀里,扭 过身去。 捱过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告诫自己,一定要照顾好金霞。 我利用我所能及的全部医务界的人力资源给金霞会诊,设定治疗方案,看着许 多专家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希望是一个泡影。 夏天说来就来,跟金霞的肿瘤一般措不及防,太阳变得毒辣辣,热烘烘,真怕 金霞熬不过这个夏天啊。 我有三天没回家住了,下了班就来看杨子,我还发动了所有卫生系统的朋友购 买杜冷丁、可卡因等这些红处方麻醉药品为了给金霞止疼。 金霞的癌痛发作了,起初,她还挣扎着,颤抖着,把嘴唇咬得血烂,后来,她 忍不了,便顾不上形像和尊严。化疗后,她的头发一碰就掉下来一把,稀疏得像干 枯的败草,疼得无奈,那些头发被她揪起来,一根一根地直立着,她抓着床邦狰狞 的嘶喊,怪笑,像是动物园里的疯猴子,见到护士托着药盘进来她像贪婪的吸毒者, 眼里放着光,盯住那支杜冷丁就会忘掉一切。原来丰满的身体耗得像根细长的棍儿。 一张小尖尖脸深陷在颧骨里,赤裸着扁平的身子。 病房靠窗的角落是金霞的床位,昏睡的时候盖在她身上的被单滑落在地下,她 的身体被一览无余的暴露着,那是一丝不挂裸露出的生活最真实的部分,一种残酷, 令人尴尬的真实。她的肚子像开了拉锁,三条大蜈蚣似的伤疤分别爬在她上身和小 腹,那是剖腹产,胃切除和摘除子宫卵巢的手术疤痕。萎缩干瘪的乳房已经不能使 人分辨那还是不是一个少妇了。可每次当她清醒过来总是羞怯地紧紧抓着被单,盖 上她不想暴露的身体。 金霞现在的样子恐怕连她的初恋情人马小六都认不出来了,对呀!马小六呢, 他在哪儿,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寻找马小六的念头。金霞在我面前只字不提马小六的 名字并不意味着她不想,或许是怕我想起十多年前因为借风衣跟她闹的那场不愉快? 看来,这层窗户纸还得要我来捅破。 金霞的病越来越重,我开始跟她姐姐和她的爱人一起轮流倒班。说到金霞的爱 人,不得不说的是,旁观者一看两个人的感情就不会太好,这个当年留在天津的南 京人,绝对不会像马小六那般宠爱金霞的,也肯定不会喜欢金霞过多的天津人的生 活习俗。他们的女儿豆豆才四岁,孩子父亲很少把女儿带到金霞的病房来,不过, 有金霞的母亲健在,娘家那边肯定是金霞坚强的靠山。 有一回,金霞的癌痛又发作了。疼得她两只手拽住自己背心,把头往墙上撞。 我赶快跑过去搂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了,她一反常态地怪笑,骂我:“林玫,你 这坏蛋,装什么孙子,别看你天天来,我不领情,你是在看我的笑话,你跟马小六 都活着,为什么叫我去死,为什么那年不让你得乳腺癌,偏偏轮上我,为什么,啊?”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马小六,让我心碎。金霞,这个专爱在男兵面前出风头的可 爱女兵眼看着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怎么还能责怪她呢? 我像个被冤枉的小女孩儿呜呜地哭着,我不顾一切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胳 膊说,好,你骂吧,我是坏蛋,如果你希望我得乳腺癌,我宁愿也得这病跟你作伴 还不行吗?这就叫护士给你打止疼针。 “不,不,你活着,别忘记我。” 杜冷丁起了作用,金霞的情绪很快恢复了正常,她用哀求的目光看这我问说: “恨我吗,看在我是个要死的人吧,咱姐四个一起当兵,我跟你的缘分最深,你瞧, 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刻,肖文汇和小狐狸都跑到国外去了,叫她们浪吧,两个臭混蛋。” 金霞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她是想念肖文汇和胡明媚。 “你骂吧,骂骂这两个狗日的你心里舒坦。” “不是啊,林玫,我哪是骂她们啊,我是想她俩,我想见她们,像见见肖文汇 和胡明媚呀,想咱们兵营和大院啊。过去,过去我总看着人家肖文汇不顺眼,我嫉 妒她,嫉妒她呀!”金霞还在哭,也许她哭出来就好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我 猜想她是想起了当兵时候做过对不住肖文汇的事,肖文汇又在关键时刻帮助过她, 这种矛盾心里在折磨她。 我搂着金霞,像哄小孩子一样拍拍她的肩膀说:“只要你好好活着,听我话, 我一定叫肖文汇和金霞那两个混蛋滚回来看你。”其实,我知道,那两个混蛋滚不 回来,胡明媚跟我失去了联系,听说去了新加坡,肖文汇从法国有信来,我还没来 得及告诉她金霞的事情,再说,她要陪女儿读书,跑回来一趟太不现实了。 金霞瞪着凹陷的双眼点点头,然后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问:“林妹妹,你说, 我怎么才可以不死,啊?我怕,多疼我都能忍,就是不想死,你说说,只要是不死, 多疼都行啊!” 我一时间找不出更好的回答,就说:“别怕,你准能好,不过,你得把死亡结 果想透,想到底,想明白也就不会恐惧了,然后,好好地度过每一天。” 金霞立刻打断我:“把死亡想明白,那我不就可以视死如归了吗?对世界一无 所知了啥也不知道才是最大的恐怖,姑奶奶,上刑场的是我,不是你。” 不爱念书,连看电影都爱睡觉的金霞突然变得出口成章了,她的话使我想起了 别人讲的一件真事儿。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有个埋在地底下三天的女人不知道自己 被埋多少个小时,她心存侥幸地等着有人来救她,她觉得没有希望了可就是不甘心 死掉,于是她就拼命地睁着眼睛,开始,她用手指撑着眼眶,后来连抬手的力气都 没有了,可她就是不闭眼,她觉得自己要是闭上眼睛肯定是长眠,只有顽强地睁着 双眼才能战胜死亡,最后,这个人真的获救了。 我把这样的故事讲给金霞,我看见她的眼前一亮,脸上荡漾着孩子般新奇的眼 神说:“我是病人,跟那个压在废墟里的女人不一样,不过,我要坚持,我要等着 胡明媚和肖文汇她们来看我。” “好!我一定叫她们来,我一定找到马小六,叫他也来看你。”我知道她最想 见的是谁,是马小六。 金霞急忙皱起眉头摆手,她说不与马小六见面,不能叫他看见自己的惨状。我 见她泪水洗面地摇头,便答应她放弃寻找马小六,可当我刚要离开病房的时候,金 霞大声地喊住我,她让我发誓,答应她,只允许马小六见她15分钟,她要尽量给马 小六留下一个有尊严有理智的美好印像。 在金霞倔强的恳求下,我不得不跟她保证,即使找不到肖文汇和金霞,我也肯 定给她找到马小六,让他们见一面,仅仅15分钟。 医院,它的主色调是白色。墙砖、医疗设备,医用棉签,纱布,床单,可那些 是阴影中的白,这些引入眼帘的洁白里时刻隐含着死亡的噩运。常换常新的被罩、 床单又预示着有人离开了医院,不是痊愈就是死亡,而得了肿瘤患者在医院里死亡 的要多于出院的。在我们眼里,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人比比皆是,金霞的生命体征 越是衰退着,她的恐怖越是加剧。 晚九点半整,医院旁的营房传出了熄灯号的声音。那天晚上我看着金霞的阵痛 又要来了,就问她:“你听,什么声音” “熄灯号。”金霞说 “还记得咱们刚当兵头一天,肖文汇在吹熄灯号的时候出虚功吗,拐着弯儿的 声儿,好像是你给人家肖文汇起的外号呢,熄灯号!” “记得,那时候多好,我们四个都是美女,哦,你刚才管那叫什么出虚功,那 叫放屁,你现在学得咬文嚼字,多别扭,在医院里上班熏得会装洋蒜了” “嗯,我自己也觉不出来,当兵的时光要倒回来就好了,我们几个谁也不跟谁 闹别扭,好好相处。”我说 金霞突然抓住我的手说:“玫子,还有件事儿叫我死不瞑目,我离不开豆豆, 她才四岁,她的爸爸跟我的关系你也看得出来,我们厂早晚要停工,豆豆爸爸就会 离开天津回南京去,你答应我做豆豆的干妈行吗,答应我” “我答应,我们情同姐妹,明天起我就是豆豆的干妈。金霞,你记住我的话, 只要你使劲睁着眼睛不闭上,就一定死不了” 我告诉金霞,马小六明天上午到,从沈阳来。 金霞那干涩的眼眶里流出了泪水。她吩咐我今天务必买一个假发和一个最小号 的树脂文胸来。她又反复地叫我告诉马小六,看她一眼就走,不要久留,在马小六 面前,她要守住生命最后的壮美,给他留个美好印像。她让我明天给她简单地做个 美容护理,化个淡妆。我说没问题,明天我一定叫你变回女兵金霞,叫你像个新娘 子。 金霞的脸上好像飘过一抹红晕,那真是一道罕见的绚丽彩虹。 在我给马小六打完电话的转天,他神速地再次出现在我们医院的传达室,夕阳 西下,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第一眼见到他,让我感慨不已,马小六已经变成了风流 倜傥的商人,举手投足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豪情和自信,比当兵时候的毛头小伙子更 有魅力了。 他说我没变样,我知道自己老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他想马上去医院,被我 拦下了,因为我跟金霞安排好了明天的计划。 我预定的那个市民级别的旅馆跟他的派头相比似乎有点寒酸,不相称,于是建 议她换个宾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换到了喜来登大酒店。她解释说,自己身上带 了不少现金和支票。 路上,他的手提电话不停地响,马小六索性关掉了手机。当时能用手提电话的 人还是凤毛麟角。他给我讲述了目前的生活状况,实在令我扼腕叹息,假如金霞没 有病,他还会娶她吗,看马小六那执着的样子还真拿不准。可惜金霞心高命薄,偏 偏要等到告别世界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的老情人,那该是一场多么凄美的诀别。 此次来天津是马小六心里最沉重的一次,下了出租车,他付了小费请司机搬了 两箱“昂利一号口服液‘送进病房。自己又到花店买了九十九朵红色玫瑰和一个草 编的精致大花瓶。金霞的姐姐赶紧出来跟马小六说:”金霞的丈夫和家里人都在里 面,金霞嘱咐多次让你只看她一眼,你就呆十五分钟吧,她的病也怕刺激,现在她 心衰,呼衰,肾衰了“ “不,我可以多照顾她几天,公司我都交代好了,我可以待五天”说这话有点 不像马小六的身份,但是,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兵时候的马小六,那个时候他对 金霞就像个大哥哥。 “不,绝对不可以,你一定要尊重金霞最后的愿望,她变得你可能都认不出来 了。别掀她的被子,她愿意在你心里留下的记忆都是美好的”我说。 马小六是极为审时度势的人,他太明白金霞的心思了,他答应只待十几分钟。 在楼道里马小六碰到了金霞的母亲,她比几年前老多了,见了小六,金霞母亲 掏出手帕抹起眼泪来。还有金霞的丈夫,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真不容。向马小六致意 道谢以后搀扶着岳母下了楼,他们是故意回避。金霞的丈夫在医院里滚了两个月, 工厂即将倒闭,金霞很多医疗费已经不能报销了,她的丈夫熬得眼睛暗绿,看谁都 是没精打采的眼神。 上午十点多病房是阳光灿烂的,马小六轻轻地推开了门,把玫瑰花放在金霞的 床头,她跟金霞同时笑了,马小六比从前更魁梧,他大金霞两岁,名牌西装笔挺, 衬衣和领带搭配得恰到好处。金霞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亦真亦幻。 我煞费苦心地为金霞做了形象设计,叫她穿上一件乳白色的真丝绣花衬衫,戴 上一个宛若少女的童花头假发,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她画了彩妆,还在她肿胀细长 的眼睛上沾了假睫毛。她像个坚强的小孩儿一声不吭,乖乖地听任我的摆布,当我 把有点夸张的70A 罩杯树脂文胸给她戴上的时候,她羞涩地红着脸冲我笑了笑,还 用手指轻轻地捏了捏那个浅粉色胸罩。 十几年过去,马小六看见自己多年前的初恋情人,会作何感受呢? 金霞斜靠在病房的床上,枯干瘦小的身体顶着一个带刘海儿的假发像个发育畸 形的中学生。 马小六进屋后,他的脸上还是带着微笑。金霞斜倚在床帮的枕头上,抿着嘴也 在笑着,在她笑容的背后我仿佛看见一条无穷的伤口,似乎能听见她心里在淌血的 声音。她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骨瘦如柴尖细的手,马小六赶快握得紧紧的。心碎的 时刻,他俩的脸上却写着甜甜的笑意。似乎都想用微笑溶化那阴郁和苦涩。脉脉地 注视很久,万般柔情于无声处。有一滴泪落在他们的手上,小六把那泪水吸吮到嘴 里。 他仍然微笑着说“金霞,你瘦了,也挺好看的,显得孩子气了” “你胖了,也挺好看,显得老成了。”金霞虚弱地说 我太想亲眼目睹这对恋人的生死离别,但是,我不能那么自私,更不能等着金 霞给我下逐客令,我悄悄地退出去,掩上了房门。 大约在二十分钟左右,金霞的姐姐叫我进去,因为金霞反复强调不能叫马小六 久留,她怕自己身体支撑不住。 我和金霞的姐姐进了屋子,我看见金霞哭得满脸是泪水,眼睛都睁不开了,马 小六的眼睛里也闪着湿亮的泪光,脸上带着坚硬呆板的笑容,他除了自己的皮包以 外,手上多了一本丝绒封面的日记本,那本子我认识,是金霞当兵时候的日记本, 当年一直锁在她的抽屉里,记得我起坏心眼儿的时候还曾经动过偷看她日记的念头, 不过,那只是偷看的念头,我没敢动她的东西。 这时候,金霞的眼睛肯定是失明了,她说屋子里的所有一切都好像是黑夜里闪 动的红影,她还说,是夕阳里的梨花掉进晚霞里烧着了,烧成了红色火焰,说着, 金霞在微笑,此刻,在我的眼里她真的很美。 我把马小六送到医院的大门口,叫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马小六掏出一百元 的钞票递给司机说:“开出市区,开出几十公里,到有农田的地方,快憋死了。” 我见马小六失魂落魄的样子,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也随他钻进了红色出 租。 出租车把我们拉到了外环线以外的郊区,随着车速加快,终于看见了一片无垠 的绿色,马小六让我等在车里,自己下了车,他像头麋鹿朝着远方的旷野纵身奔跑, 我听见了马小六哇哇大哭的声音。 当男人的伤痛变成嘶吼哀嚎的时候,那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境界。我忍不住下 车,循着声音找到了他,马小六在那片荒地上足足站了半个小时,大口大口地吞吐 着那荒野的风…… 我再也无法克制,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马小六,他的泪水如雨,很快濡湿了我的 白色衬衫。 因为他给了司机一百块钱,出租车并没有催促我和马小六。 我们两个老战友坐在田埂上,望着远方沉默。 我问他:“刚才,金霞情绪还好吧,我们离开的时候,她的眼睛瞎了,昨天就 看不清东西。” “是啊,她看到了梨花烧。” “什么?梨花烧?” “嗯,她把这本当兵时候的日记本给了我,你可以看,没有关系,林玫,很多 年来,我想金霞都要疯了,她是那么秀美,可是,因为我坚守着军人的纪律,我跟 她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我跟她除了最后的防线,拥抱,接吻,什么都干了,就是 没有……” “我相信,小六,说说你们刚才的会面好吗?”我有点怕他说出什么,那样我 怕气氛尴尬。 “好!要是咱们部队的范春播还能写小说,真该把这日记本给他,叫他写写我 们的故事。”说完,马小六向我描述了他们见面的情景。 马小六说,当他头一眼看到金霞,先是一个惊愕的表情,很快,他极不自然地 笑笑说:“你总嫌自己胖,这回瘦了,甭减肥。” “你比以前更有风度了。”金霞说。 马小六是个好男人,在我走出病房以后,他不失时机地抱住了金霞,亲吻着她 腮边的泪水。非常时刻,马小六自己都觉得诧异,他这个刚毅的汉子自然而然地拿 起了言情片儿里痴情男女的强调对金霞说:“记住,咱们年轻的时候,叫爱情的那 个东西悄悄地来了,牢固地黏在我俩之间。那么真实,就像咱俩埋在大树底下的钥 匙,不管身体锈了,烂了,它的魂魄却执着地钻进了尘封的记忆。” 金霞依偎在马小六的怀里,眼睛盯着床头的玫瑰花微微点头说:“小六,黄昏 你爬到树上,摇着梨树枝,花雨漫天飞舞,落在头上、身上、留下一阵淡淡的清香 味儿,我们连同那些花瓣和钥匙一起埋在了大树下面,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只不 过,雪白雪白的花朵变成了眼前这火烧火燎的玫瑰。” “当然记得那些梨花,就像你那时单纯的笑脸。”马小六说。 梨花情结源于他们两个人的一段秘密。金霞和马小六相爱之后便开始幽会了, 这一点她和肖文汇的胆量都比我大。马小六搞到了军务处洗照片暗室的钥匙,到集 市上配了一把,那钥匙也只有他和他一个江苏老乡才有。那间屋子没有窗户,昏红 柔暗的灯光,有张特大的桌子。可惜没有暖气,年久失修了 暗室像个小冰窖,小六总是用滚烫的心和他的体温烘暖金霞,而最后是她用周 身奔涌的奇异热流融化小六。想象不出身为血肉男儿是怎样克制那欲望的诱惑。要 是现在,小六一定把金霞要了,可那八十年代,小六不能保证她会嫁给他,农村的 男人是那么在意“处女红”。他们相拥着,小六是那么渴望能进入她的身体,进入 她的内心世界,听到从她嘴里呼唤出爱的最强心声和呻吟。 其实女人在深爱的男人面前是不堪一击的,她会不思身前身后地把身心交给她 爱慕的人,那种奉献会把一切抛到九霄云外。金霞几乎乞求着小六,哭着扒在小六 的身上说:“我要把初恋完整地给你,不在乎以后会怎么样”。 多年以后小六为没要了金霞遗憾过,后悔过。而那时却在内心深处暗自骄傲自 己的定力和守住的人格。跟金霞滚在那间暗室里一呆就是半天。可以想象,一对深 爱着的年轻男女在一起的煎熬,除了最实质的那个细节,他们俩能干的都干了。 那时候金霞真是个傻处女,她的月经周期乱了,固执的以为是怀了孕,快吓死 了。马小六更不懂,也不敢问别人,难道天下真有那么蹊跷的事儿?她买了十瓶黑 乎乎的中药益母草膏全吃了,还没动静,马小六也害怕了,他有时候捧起她的脸安 慰她:“要是真有了孩子咱就私奔,结婚,远离所有的人,我一定要让你这辈子跟 我不后悔。用我的命换你的好日子。” 后来金霞豁出去了,可这个时候担心的事情也水落石出,她把马小六约到小屋 里,告诉小六她倒霉了,小六以为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事情,她说女孩子管月经周期 叫倒霉。可能是吃药调理好了,小六兴奋得抱着金霞跳起舞来,因为没看见竖在前 面的竹棍扎破了马小六的额头,还到卫生所缝了三针。 那个周末,他们穿着便装特意到小饭馆像过节一样撮了一顿,庆祝金霞“倒霉 ‘ 回部队的时候,路过一片梨花园子,金霞把那把钥匙塞进了益母草膏的瓶子里 面刚要扔掉,马小六拦住了她,指指眼前的那片梨花说,看,雪一样的梨花像不像 外国新娘子的婚纱,咱把钥匙埋在梨树下面,让纯洁的梨花给咱俩做证。 所以,在马小六跟金霞生死诀别的时刻,金霞忘情地想起了他们曾经拥有的爱 的小屋。呵,又一个爱的小屋,从前老女兵跟卫生所的马骁就有过一个山坡上的老 美国兵平房,我管那个地方叫过爱的小屋。金霞想起了爱的小屋,就想起了她和马 小六埋在梨树下面的益母草膏药盒,还有那些在晚霞里燃烧的梨花。金霞说,下辈 子,她会拿着那把一摸一样的钥匙找回她丢失的一切,找回马小六,再续前缘…… 马小六还是微笑着离开了杨子,当年在暗房里被竹棍扎在额头上的那块儿小疤 在阳光照耀下明晰地显露出来,可惜金霞双目失明,已经看不见了。 马小六临出医院的时候给金霞母亲母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两万块钱。 3 出租车司机一直还等在田野的路边,我走过去说:“先生,去火车站吧,东站” 我说。 我和马小六提前下了出租,我俩漫步在许多年前曾经走过的地方,那该是马小 六的伤心路。我们都像是在回味着什么,没有说话,默默的走。 我眨眨红肿的眼睛说:“还来吗” “会来的,来看金霞的女儿,还有你,我的好妹妹” 小六转身走了,又一次消失在我泪眼模糊的视线里。 第二天,金霞死了,三十三岁。 不知道她是信了我的话还是死不瞑目,临终前她一直睁着眼睛,医生说她的角 膜因为长时间充血已经严重感染。 悲痛之余我反复琢磨,莫非我昨天安排了这对旧日恋人的会面加快了金霞的死 亡速度?可我坚信这样的结局叫人欣慰。 远处传来兵营的熄灯号,天黑如墨,夹着风雨。夜空不见星光和月辉。霓虹灯, 火树银花黯然伤神地跳动、闪烁着。 我在给肖文汇的信上汇报了金霞的仙逝,肖文汇给我写了一封洒满泪水的信, 上面的字迹被洇出了小小水圈儿。她跟我说,春节回国,去给金霞的骨灰前送上一 把鲜花。 金霞死后的第三年,又是一个枫丹白露的秋天。 我喜欢沉溺在秋天的风景里淡淡地哀愁,静静地遐思,风舞叶落,云卷云舒, 一个金黄灿烂的苏醒,秋天仿佛是我生命的底蕴。在这样的秋色里,我要等待着那 个叫我深深思念的战友。 我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半个小时,终于等来了一辆车身写着大S 的贵宾轿车,是 喜来登酒店的黑色轿车,马小六又来了。他还是用那个伸手击掌的老姿势跟我握手, 马小六爽朗地哈哈大笑着 我花去一个月工资买了身鹅黄底色印着小白点的职业装,又到美容院请人打扮 一番,做了个略微古典的发型,像四十年代好莱坞影星那样长发披肩。 “林妹妹还那么年轻啊,比上次见你多了成熟气质,怎么脸上长那么多信号弹” 他诙谐地说 “脸上的信号是假,心里的暗疮是真的,伤感,我老了,你还是老样子啊,就 是又胖了点,过的不错吧” “我还行,跟第一个老婆复了婚,另一个老婆带着我大儿子去了美国,长得像 金霞的那丫头我把她打发到澳洲去了,她知道金霞死了,不愿意叫她再当金霞替身, 也不哄她玩儿了,老喽”说着小六摸了支软包中华烟抽起来。 “来不来根烟抽,真想看看你这么淑女的人叼根烟卷儿的样子,你怎么样,家 里好吗”说着马小六又抽出根烟来。 “还不错,你什么时候学的,流里流气”我把那支抽出来的烟放回了马小六的 烟盒里 “是先吃饭还是先去看咱们的干女儿?上车再说?” “哎呀,别咱们、咱们的,金霞爱人回南京了,把豆豆带走了,不过,他还算 不错,时常带着豆豆看看姥姥,孩子每次回来,我这个当干妈的就去看看,还住在 金霞母亲家陪豆豆,现在,豆豆聪明又漂亮,成了大姑娘,每回我都买衣服给她。” “这次取了三万块钱,给金伯母吧,拿现金花起来方便,算是给豆豆的学费。” 马小六说话间掂了掂他的手提箱。 我跟马小六离的很近,能闻到他身上男用香水的味道。小六没坐司机旁边,坐 在了我的身旁。下了汽车,我和他并肩走在通向金霞娘家长长窄窄的细胡同里。 “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假正经,跟我就别装了,林玫,过去我从不敢接近你, 你过于封闭自己,而且有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自尊高傲,原来是个多么好接 近的善良女人啊!” “往四十上奔的人了还玩什么淑女,脸皮厚了呗。我哪敢高傲,我那时候是自 卑。说真的小六,我不像那几个天津兵,没故事,我喜欢的人一个都不敢追我,我 真的就那么讨厌吗,比如你,从来没觉得我不错?”我知道自己在撒谎,说自己一 点故事都没有多么虚伪,跟范春播的交往难道不是故事吗,但,叫我深信不疑的是, 我自己的秘密谁也不可能知道,我也永远不想跟战友们承认我跟范春播的故事。 “哦?一点故事没有?不对吧,愿意跟马小六哥哥说说吗?” “没有,坚决没有。” “不说就不问了,不过我可知道谁喜欢你?” “谁?”我的脸在发烧。 “范春播,他是四川才子啊!” “哎呀,怎么可能,我不会跟他好的。”为了保护自己我差点又说人家范春播 的坏话,这是我少女时期就犯过的错误。 “林玫,你漂亮,书倦气,我很欣赏你,如果说金霞是一幅细腻的工笔画,你 就像一幅大气的西洋油画,但是,当兵时候还真没敢动过你的念头,像我这样的小 地方农村兵怕自讨没趣儿,你总是喜欢跟男人保持距离,过于封闭自己了。但欣赏 跟爱女人两回事,男人很容易欣赏你但不容易爱上你,林玫你别伤心啊,不是漂亮 女人对谁都有魅力,不是所有美丽都与我有关,你这么高雅的女性我哪敢奢望做恋 人,只好做我的妹妹啦”他又哈哈地笑起来。 “小点声,太伤我自尊了,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我轻轻拍了马小六一下, 心里有点失落,但极力遮掩着。 “你看,说过了,是你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你怎么没有问我肖文汇和狐狸,我们那两个天津女兵的情况。” “哦,说老实话,我不怎么喜欢肖文汇,太做作,矫情,那个胡明媚的样子太 媚气了,太诱惑人,我不敢看她。” “啊,原来你是这么想啊,胡明媚这几年几乎不住在天津。”我说。 “她不是嫁到我们江苏去了吧?” “不,她们后来分手了,现在她傍上个上海老头儿,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嗯,那个爱傻乐的胡明媚,肯定被老头儿骗。”马小六说。 金霞母亲还住在那个小院儿,据说这块平房要拆迁了,她老人家就是不走,要 条件,是这片平房最有名的钉子户。金霞的母亲老了许多,走路都有点困难,快八 十的人了,脑子很清楚,她说对不住小六,别记恨她这个快入土的老太婆吧。 小六当然不记恨金伯母,一切都过去了,可他内心里总是矛盾着,从某种意义 讲是金老太太当年的羞辱成就了他今天的事业啊,他已经是一个跨国公司的执行董 事,差不多已经周游列国了。 马小六把装着三万块钱的小箱子放在茶几上,这让我想到,同样是这张茶几, 他在刚复员的时候只能送给金老太太几包江苏土特产。 金霞的母亲捂着那些粉红的钞票哭得老泪纵横,好半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只 说了句:“我替小霞谢谢你吧,大恩人。” 马小六会说安慰的话,他对这个没能当成自己岳母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 一定拿金母当自己的老人,还给老太太一张名片,告诉她打上面的电话。 告别金伯母,快吃晚饭了,马小六说:“我今天不走,晚上我请你吃海鲜。” “好啊,老板,我可带着锥子扎你。” “没问题,只要你不想减肥。”看来这马小六对女人的心态了如指掌。 “小六,你挺有魅力,像个泡妞儿高手。” “嗯,曾经是,现在专一了,不再胡闹。” “金霞死之前给你的日记本看了吗?她写那些日记的时候我都想偷看,我知道 都是你俩的故事。” “何止是看过,有些段落我能背下来,可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忙起来顾不上, 下次我把那日子给你带来,要么寄给你。” “说话算数,一定给我看看。” “一定。”小六答应着我,又抽出一支香烟,掏出一个出土文物似的打火机, 点上,喷吐出一缕青雾。 我们到了一家豪华的海鲜城,这里的包间都是以古诗词词牌命名的,有“满庭 芳”“念奴娇”“满江红”“望江南”“浣溪沙”等等二十多个。小六选了个蝶恋 花的雅间,他说一会儿要给我唱段儿评弹“蝶恋花”。 雅间的装修十分考究,红木桌椅,格调风雅、古色古香,透着唐风宋韵,墙上 挂着不同朝代的仕女图和毛泽东的手书诗词《蝶恋花》。小六点了两只两斤重的江 蟹和一些清淡的粤菜,一瓶干红,四瓶啤酒,他说他想畅饮,一吐为快。 “小六,还总想起金霞吗” “想是想,不像从前了,有时觉得是昨天的事情,有时感觉是上辈子的经历, 人到中年我也有了好多毛病,脂肪肝,心律不齐,高血脂,再一转眼我们也该安度 晚年拉,好好活着吧。” “是啊,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有太多事情还没想清楚想透,就过去了。” “要是在二十多岁我看到金霞即将死去,那么孤零零地去了天国,我会有生死 相随的冲动,可那时我三十多了,也就没那种冲动了,我相信人的成长是终生的, 肖伯纳说郭一句话: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到自己心爱的东西,二是得不到自己 心爱的东西。”马小六说。我真没想到,他变得深刻起来,不光事业有成,人也更 加智慧。 “小六,你给我最深的印象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当兵的时候你给我挑那个扎在肉里很深的木头刺儿,现在想起来心还在 跳,你那时侯跟金霞那么好,我嫉妒过你们。”我明知自己的话里有某种寓意,还 在不停地说。 “林妹妹,想起天津,就会想起你在海河边两次送我的情景,天津,有我生命 里的两个红颜知己,有我心灵故乡的人啊” 我和马小六边吃边喝着酒,我在对面镜子里看到,很少喝酒的自己在亮红的灯 影下显得更加妩媚优雅,脸上泛着红润的光,这是多么撩人情怀的柔软的晚上啊, 柔软得像一片湖水。小六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仔细地看过我,他说我越看越像主持人 倪萍,他还说我比起金霞更丰满,成熟女人的风采是年轻女孩不可企及的,眼前的 我成了他心中的美神,多好的女人啊! 马小六,四十岁,深谙世事的男人了,生命中还能有多少这样让人强烈怀想的 夜晚呢?我真想跟马小六呆一晚上,哪怕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小姐推门上菜,隔壁传来卡拉OK的女声“别再计算代价,爱了就爱啦!”好像 是陈琳的歌。 “小六,你不是说唱评弹吗,是你们苏州的地方曲目,我想听” 小六叫过小姐问有没有蝶恋花的伴奏曲,很快小姐就告诉他找到了。 一阵凄楚哀婉的琵琶前奏,小六唱起了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 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杨直上重宵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我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做倾盆雨。 唱完了,马小六还久久被那歌里的情绪感染着,他举起满杯的红酒杯跟我 干了。 马小六把我给唱哭了,我下意识地不停喝着酒,忘记了酒能醉人,喝得天旋地 转了就顺势倒在马小六的怀里,借着酒劲儿,我似乎有点挑逗马小六。 这是自己多年前曾静悄悄喜欢过的马小六吗,他是一个怎样深情的汉子,我知 道这歌是唱给金霞的,娇杨正是金霞,那个柳的谐音不正是小六吗。刹那间我忽然 萌生了一个念头,今晚不回去了,跟上小六走,就这么一天,这么一回,这么一次。 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眼前这个自己从青年时代就对他有好感的男人了,今天的小六 惊醒了我身体和灵魂里所有的感觉。三十几岁的女人,死水一样的情感生活,婚姻 的倦怠期,虽然老公宠爱有加,但在我荒芜的心田里没有一点甘霖啊。 “林玫,今晚跟我去酒店好吗,我想……”小六的眼睛里是一种新的渴望,他 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他的一番话恰好说到我的心坎里。 我掏出手机告诉老公杨大国不回去睡,豆豆从南京回来。晚上去陪她住。 杨大国还在派出所写笔录,听说我不回家去住无奈地叹口气说:“叫孩子去奶 奶家住吧,我夜班。” 三十岁以后,我的婚姻就像条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港湾没有有漩涡,沉浮和激流, 无精打采游移着。慢慢地,我和杨大国就变成了地道的手足关系,其实姻缘正是由 恩情和亲情融在一起,才跌跌撞撞和相互搀扶着,就是天天说分手一转眼就到白头 的吵骂。我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别离,无情的年龄提示着我,中年人该有属于自己的 那个情感世界。我不喜欢一夜情,性伙伴到处肆虐的风气,可真情怎么抗拒呢。我 也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有点飘然若仙的感觉,我还能听到回荡在自己血液里的涛 声,释放自己吧,为压抑自己心底的湍流开一次闸门。 那天晚上我喝得太多了,扒在螃蟹壳和鸡骨头上说着酒话,马小六搀扶着我去 了喜来登酒店的8 楼,我可能是对酒精过分敏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醉意朦胧地 说着我在部队的时候爱过小六。马小六把醉熏熏的我抱上了床,亲吻着我的脸,还 有我那双忧郁的眼睛,隐约觉得,他用嘴紧紧地堵住了我醉话连篇的声音。 他把我放平在床上,脱去了我的白色高跟鞋鞋,迟疑了一下,脱了我的外衣和 袜子,还记得他好像把手伸进了我的上衣,忽然像被电流击了一样缩回去。他为什 么这样,是不是想起了金霞。 他自己先去了洗澡间,马小六在东北呆得有酒量,很清醒,我虽然身子不属于 脑袋,但脑袋里还明白眼前事儿,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老想吐,再后来,我就什 么也记不清了。 我肯定像头死猪睡到了天亮,一夜无梦。 醒了来的时候,我看见另一张床上躺着小六,马小六冲着她微笑。摸摸自己的 衣服紧紧的穿着,我是从来不会扣着胸罩和穿着两条束身裤睡一夜的,我一直喜欢 裸睡,觉得浑身发紧,想松弛一下,看见马小六忽然害羞了,昨晚的冲动到清晨荡 然无存,经过星移斗转,我变得理智起来。 “玫,我看着你睡了一夜,我整宿没睡,你像个睡美人。我吻你了,你不知道 吧,真想脱掉你的衣服,好好爱你一次,我本是个满身血性的正常男人啊,最终还 是想等你醒来,你会生气吗。” “不,小六,你真是个最好的男子汉,是我心中的情圣,给我留下最美好的想 象和悬念吧,我们只有这样分手才最完美,我不想男人女人只有那么一种关系。” 我梳理着散乱的头发,凝望他的脸,相信他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诚挚的感激。 “是啊,林妹妹,昨晚,我多么希望你快快醒过来,我要和你一起度过这个春 梦良宵,我想让我心目中修女般的林妹妹疯狂起来,哎呀,太想了!我试图解开你 的衣服,我……” “你不用说了,我懂。”我的眼泪又在作祟。 “今天早晨,我又换成了另一种想法,当然是在你的启发之下,男人女人或许 也像油画,零距离是真实的,却会失去美和朦胧,有点距离会给人震撼的力量美, 缺憾美。我想永远拥有你这个好妹妹,我更情愿,承受你和金霞在我心里永远刻上 温柔的一刀。” 呵,他说的多好,温柔的一刀,这句话在我心头立刻滋生出软绵绵的疼痛,伴 随着丝丝的甜蜜和满足。 拉开金黄的丝绒窗帘,是一个好天气,晴朗明媚的世界。 “那送我走吧,今天务必上班,不能去车站送你了,抱我一下。” 小六拥抱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说:“这样的结果也许我又要后悔。” “我会后悔的,但来日方长,留个念想吧,或许你还会来……”我说。 “我,还来。” 那个写着大S 的贵宾车开到了门前,马小六跟我钻进了汽车。 “去前面那个医院。”我说。 车缓缓地开了,司机是个小伙子,汽车音响里正放着朴树唱的《白桦林》,我 很有礼貌地恳请司机往后倒一下,听听朴树的《那时花开》 “小六,你仔细听,记住这首歌,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曲,它让我无边无际的快 乐和疼痛……” 我把眼里流出的液体又都抹在小六昂贵的西装上了。 马小六轻轻拍了我的后脑勺,随手拽下了我那只别在头发上用树脂做的小发卡, 掏出手帕包好装进了口袋,这个小动作很像情感细腻的江南人。临下车的时候他想 说什么欲言又止,我盯着他,用疑惑的眼神反问,他才说:“林妹妹,我能感觉到 你生活的圈子除了老公没什么男人,不过,一个女人想真正了解人生必须融入男人 世界,就像男人的成长离不开女人。” “嗯,你这句话我会好好琢磨。” 他看着我下了车,我把披散的长发捋在了一侧,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医院大门。 后来的几年,马小六除了在节假日给我打个电话寒暄一番,再也没有来天津看 过我,也没有把金霞临死之前留给他的天鹅绒封面日记本寄给我,如果他现在手里 依然保存着,我似乎也没有当时那么强烈地渴望想看看金霞的日记了。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回到了江苏,在扬州居住,再后来就没了他的消息。那温 柔的一刀啊,看来早就不疼不痒了,男人跟女人之间的微妙也很像肖伯纳的那句话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到自己心爱的东西,二是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东西。但愿 一千个人对这句话有一个想法。 不过,电影《尼罗河惨案》结尾那个大侦探望着远去的河流说的那句话也很经 典: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男人们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