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个是铜像 坐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对脚下石家庄的土地,有眷恋、有惜别、也有逃离。 感觉从天津出来短短两天的时间就像度过了二十年那么漫长,这两天包容的内涵实 在太多。 一上火车肖文汇就要去找乘务员,要求补三张软卧,她说对面那个男的穿着旅 游鞋就能闻见脚臭,要是晚上脱了鞋,她就得带上口罩。 “你们俩去软卧,我鼻子不好使,鼻炎,我在这儿吧。”我说。 “就是,凑合一宿吧。”胡明媚说。 “不行,还别说咱不是穷家富路,该出手就不要含糊,钱,我陶,那天秃子请 客我一冲动差点掏出银行卡来埋单。”肖文汇说。 “哎呀,摆什么谱,我的钱自己出,你是款婆子,把林玫的钱出了就成。” “不用,我自己来。” “得啦,就你那仨瓜俩枣,还是别争了,我补你俩硬卧软卧的差额。” “不用,我又不是不挣钱,我能自食其力。”胡明媚说。 “哎,臭狐狸,这么说可没劲,能自食其力还不是靠老申头儿给你掸钱做个不 大不小的买卖吗,当小的儿,人家吃饺子你也就喝汤。”肖文汇说。明显看出她对 胡明媚傍大款的鄙视,她是多么痛恨剥夺丈夫钱财和时间的女人,那本该属于她的 所有,包括丈夫对她最初的疼爱。 “你不是小的儿,你是大的儿,可是你同样手心朝上看王兴泉的脸色,连个小 生意也做不来呀。”胡明媚愤愤地说。 “呸!我没那么贱的命,永远不做小买卖。” “行了,行了,你俩别再闹,你俩都比我有本事,可是你俩又是各自站在不同 立场上的冤家敌手,所以,你俩尽量避免把话题扯到男人身上好不好。”我说。 的确,我这两个人女战友从角色来看永远有着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 乘务员过来,告诉肖文汇,有了三个软卧。我们立刻拉着箱子提着包儿,搬到 了软卧车厢,四个软卧铺位我们占据了三个,太幸运了。 另外一个铺位是一位老男人,他可能是前列腺有毛病,也可能是因为看到了三 位半老美女就兴奋的缘故吧,一开始,他老是爬上爬下地去厕所。胡明媚冲她翻翻 白眼,老头儿回来后就爬到上铺不再下来,打起了小呼噜,睡个没完。这个卧铺间 成了我们三个的小天地。 我想到离别时候马玛给胡明媚的那张名片,忽然就问:“你跟小耿为什么就没 成?本来以为你俩是最有希望的一对儿,他把你的脸都画到标语牌子上,那么喜欢 你,怎么就散伙呢?” 是啊,是啊,她们两个也抻着脖子等待胡明媚的下文。 胡明媚皱皱眉头,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挥挥,学着我们小时候有个样 板戏《智取威虎山》的道白腔调说:“二十多年啦,别提它啦。” 天色渐暗,该到了吃饭时间,上铺的老头去了餐车吃饭,我们三个可以说些最 私密的话了。 出行一天多,三个人又在回顾遇到的人和事。本来我们的路虎行动是来看绒儿 的,却只有我跟她呆了一下午,她们两个看看绒儿就走了。我跟她们讲述了绒儿的 经历,我说等绒儿养好伤,我们一起去看看她的绒树庄园也叫绒花别墅。肖文汇用 一种异样的眼神盯住我说:“老妹子,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牛海良那脑子, 发不了大财,论力气他还能赚点儿,顶多是个小财主,说是庄园就太勉强了,他俩 毕竟是小地方人,别听人家忽悠。” “是啊,绒儿看跟谁比了,比比石家庄的下岗女工她当然是阔太太,比比咱肖 文汇,王总夫人,那是小巫见大巫了。”胡明媚说。 “别看绒儿嫁了老牛,那好比艾斯美拉达遇到了敲钟人卡西莫多,老牛可是真 疼她。” “得了吧,绒儿不这么说心里就会更失衡,说老牛对她好那也是一种自我安慰 的心里暗示,懂了吧。”肖文汇说。 我不管她俩怎么想,怎么说,论起跟绒儿的交情来我跟她最深,下回我一定带 着杨大国去绒儿家。 肖文汇一直在追问胡明媚跟小耿的事儿为什么没有成的原因,胡明媚斜睨了一 眼肖文汇说:“还不是听信了你的话,我才跟小耿散伙。” “放你狗屁,你跟小耿的事我们虽然心中有数,从来没说过呀。” “是你说的嘛,衡量一个男人对女人好不好,第一要看他肯不肯给你花钱,第 二要看他肯不肯给你时间。” “小耿对你不好?”我问。 “第一,他从来不肯给我花钱,第二,太吝啬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老得看书, 看书,在一起就跟我腻乎,完了事就去画画,我实在受不了,可是,不瞒你们说, 我们俩做爱是天配,好像我为他而生,他为我而来。” “那你还跟人家散伙,后悔来得及,咱们回天津的时候路过一下。”肖文汇说。 “说来我是有不少悔恨的,如果跟了小耿,可能我们过得不错。我跟他关系完 蛋的直接原因就是他在金钱上对我太吝啬。” “怎么会,那时候你总从他那里弄好多图画纸、大彩笔呀什么的,人家还给你 照了那么多玉照。”我说。 “有一次我跟他去颐和园买了划船的票,临上船之前,我口渴得要命,想买汽 水,他说除了回部队坐车的一块钱就再也没有了。他怕我不高兴,又说,一会下船 买二分钱一杯的茶水还够,汽水一毛五一瓶。” “结果呢?” “结果很糟糕,小船划到中间水域的时候,小耿的脚下一打滑,鞋子掉了,我 明明看见他把一张十块钱藏在鞋窠里,于是我揭露了他。当时他像我道歉了,说恨 不得一头栽到水里去,不活了。” “哎呀,这得跟他完,没商量。”肖文汇说。 “不过,我在内心里早就原谅了他,小耿从小是后妈养大,家里穷得叮当响, 13岁就死了父亲,所以他对钱的吝啬和节俭是自然的。” “这次咱们去扬州看看小耿,你俩要是能鸳梦重温就别跟那老申头儿了,跟了 他这么多年你足对得起他了。” “嗯,这要靠缘分,老申说过,等我找到真正的那一半,他会像父亲一样牵着 我的手,把我传递给另外一个男人。” “这老申,他妈的倒成了好人一个,跟我家老王还有异曲同工之处啊。”肖文 汇伤感地说。 我知道她家老王不也是把一个跟了他十年的女人拱手让给一个他的下属吗。 到了胡明媚在上海的房子门口已经十点多,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房子被 人换了防盗门。房门四周的墙被人凿了一圈,换了一扇崭新的绿色大铁门。上面还 贴着一张打印租房信息:写着此房出租,条件面议,电话XXXXXXXXXXX 胡明媚气得嘴唇打颤,她知道这又是老申的儿子所为,老申的儿子知道了他爸 爸有一处房子给了小情人,故意来捣乱,是啊,在上海,商品房的价格猛涨,房子 就是财富。 肖文汇见胡明媚气得手足无措,她立刻担当起大姐大的角色。她报警110 ,叫 来了警察,又请人凿开新装的防盗门。 屋子里面能拿走的值钱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特意为租房子人使用的冰箱、彩 电、衣柜、电脑家用品。房间装修得不错,这是申总给自己最心爱女人胡明媚39岁 时候的生日礼物。 胡明媚跟她女儿的巨幅照片都被摘了下来,一架星海牌三角钢琴还没有被搬走。 肖文汇看着受了委屈的胡明媚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愤懑。她看见了胡明媚的遭遇 就自然想起了自己。是啊,将来老王会不会也给她的某个女人一套房子呢,要是那 样,自己的儿子说不准也替家里讨还公道的。 晚上没有住在胡明媚家,到了上海就成了小狐狸的地盘,她给我们安排在一家 四星酒店。我们三个女人便开始心协力跟老申的儿子斗智斗勇,把本该属于胡明媚 的房子更加合理化。 在上海住了两个晚上,胡明媚没叫我们见她的女儿,怕她在阿姨面前丢人。 回天津的途中,我们按计划在扬州下了火车。 扬州真像是一个温文尔雅又遍身书香的女子,树和房子青青幽幽,很少听到她 张扬和喧嚣的声音。是啊,如果金霞不死,如果她当年肯嫁给马小六,如果胡明媚 不因为一瓶汽水和藏掖在鞋窠里的十块钱跟耿红耀眼“吹灯拔蜡”,她们两个都会 在扬州这个城市居住的。我听说马小六把新家安在了扬州,既然丢失了他的联系方 式,我也就不再盘算打扰人家,何况,他想找我很容易,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而从 没有他的消息,就是他不想找我吧。 跟马小六在喜来登过夜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跟肖文汇更不会跟胡明媚讲。她们 曾三番五次地逼问过我,有没有过婚外情人?我的回答总是说没有,不可能。 她们俩都说,像我这样才貌俱佳的女人如果嫁给杨大国一辈子没有一丝一毫的 故事那不白活了嘛。但,对个人隐私,最好是铁嘴钢牙,天知地知,自己知道,说 出去是没有一点好处的,没有人替你,也不可能分享你自己身心的感受。 依照马玛给的名片,我们在扬州郊外找到了小耿的住处,几间平房,环抱这一 片小绿地,满眼种植着蔬菜的小绿地。院子里有几棵生命力旺盛的法国梧桐,还有 造型不同的木头战车、木马、铁艺、大大小小的旧石膏和废弃油画等等 肖文汇说:“看看人家小耿这里倒是满像艺术家庄园,不过叫红峡谷,这里没 有山谷,很不贴边。” “人呢?” 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身穿蓝围裙的小伙子,看见我们热情地说:“屋里请,耿 老师知道远方的客人来,叫我招待一下,他出去买些东西。” 小伙子带领我们参观着小耿的各种工作间,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随你任意联 想的电影世界。他的道具有科幻的也有恐怖的,有猛犸像的大骨架、小恐龙模型、 还有裸体女尸,少胳膊少腿的变形人。反正在电影里似曾见过的怪异造型太多了。 操作间很大,带着制作原料的味道,不怎么好闻。墙上和小桌子上有好多照片,上 面全是小耿跟著名演员拍的照片,成龙啊,李连杰、还有港台大陆的知名演员都有, 小耿很文化,也有很艺术的气质和派头儿,跟大兵时代的耿红耀判若二人。 小耿人还没到,就听见他兴高采烈地喊叫:“是小狐狸来了吗?” “就知道小狐狸,还有我们呢?” “哦,对不起,我知道地。” 他的手里提着乌鸡和五颜六色的锡纸包装的肉制品,看样子他要我们在红峡谷 吃饭。 我们夸他成了艺术大师,他笑得有点腼腆,那羞涩有点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他留着一撮小胡子,书生儒雅,穿了一身乳白的西装,连皮鞋也是白色的,看样子 今天肯定不干活了。 是啊,当年我们部队两个才子,一个是电影队小耿,一个是图书室范春播,他 们还是要好的朋友。 至此,我们也没看到如马玛说的意外惊喜呀,还有两间屋子没看,我们拭目以 待。 小耿打开了一间相对比较宽敞的展厅,啊,这下子我们可激动死了,里面无论 什么样造型、服饰、朝代和身份的女塑像全是一张面孔,是小狐狸胡明媚的脸,两 只黑白狐狸也是胡明媚。 有一个美人鱼的塑像,胡明媚往前面一站,那个模型跟她的身高一一模一样, 她不由得想起当兵时候,小耿问过她多高,她说一米六,小耿说他做了一根一米六 的竹竿天天抱着。现在的美人鱼肯定是一米六的身高啊。 看到一张张胡明媚生动的脸,我明白这是马玛说的意外惊喜了。胡明媚实在抑 制不住突如其来的巨潮,她一下子扑进了当年的小耿如今的老耿的怀里,她的笑容 如同一朵怒放的玫瑰,带着泪珠的玫瑰。 我们看着一对深情的男女,识相地走开了。 突然,在小耿陈列桌的底下,我看到了一个尊男性的头像,这是一个角落,一 个太不起眼的旮旯,好奇心驱使我掀开小木板,扒拉开几块石膏个胶体混合的材料, 我跪在地上把那个泥土颜色的雕塑搬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第八个是铜像嘛,这还有个男的,是军人头像,这个人是……”我脱口而出 地说出了小时候看过的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 “这是我曾经最的好朋友,范春播。”小耿的声音降低了语调。 “啊,太像了,是他。”肖文汇说。 “范春播在1998年南方抗洪抢险中是海军某报的战地记者,他,因公殉职了。”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我顾不得周围的眼睛,鬼使神差般地搂住了那个“铜像”。 范春播,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我不敢相信。 这个刹那,我满眼是泪,除了这具用石膏和硅胶制作的泥土颜色头像什么都没 有了,穿透这“铜像”,我的眼前晃动的却是真实的小个子范春播,那是一棵瘦瘦 的树啊。 耳畔响起了他的声音,他的笑,还有他唱的歌曲: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 当我和她分别后,就像那都它尔悬挂在墙上…… 至于肖文汇,胡明媚,还有小耿在说些什么,他们会怎么想,怎么猜忌,我已 经全然不顾了。搂住那尊雕像,抚摸他的头,我的全身似乎正在感受一种遥远的体 温慢慢传导进那个冰凉的人头里面,越来越真实,直到我脸碰到雕塑上两片仿佛微 热的唇,我泪如雨下,突然想起余秋雨的那篇文章《三十年的重量》,此刻,我在 冥想中结结实实地抓住什么,那一定二十多年的重量吧。 梦一般的伤痛和悔恨顺着双手的指尖全部流淌到那个“铜像”上面。 回天津的火车上只剩下了我和肖文汇,胡明媚留在了扬州,留在了小耿的身边。 凌晨五点多,我从睡梦中被一声手机短信息提示钟叫醒,打开一看,是一条肖 文汇转发给我的短信息:小肖,跟秃子吃饭那天我突然接到医院电话,没打招呼就 退席了。我的爱人转天去世,怕惊扰你们,一直没有告诉你和林玫、小胡,现在丧 事办完,欢迎你们再次来石家庄魏明。 啊,原来是这样。我抬眼看看睡在对面的肖文汇,她红着眼睛迅速转过身,留 给我一个微微晃动的,佯装熟睡的身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