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狗跳 又有人去水池边洗碗。这时已经停水了,空了的水管发出哧哧的扑腾之声。 没有人去关掉龙头,扑哧之声断断续续地响着,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响了,这时水 已经完全停了。女人们坐着聊天,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女人们问起了王桃花家 里的人。 王桃花说一点消息都没有。就有人说再让陈艺找阿四去打听一下,只要他们 也关在这看守所里就没有找不到的。陈艺听了这话就火了,她从床的另一头蹿过 来没好气地逼着说话的人。 她说:“你说什么?你以为是哪儿?你怎么不找人去打听?” 说话的人说,我不是不如你那么骚吗?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的时候,就有瓮声瓮气的声音从管子的另一头 传过来,这是有人对着管子在喊叫。女人们停了下来认真地听着。当然女人们并 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声音,她们是想尽快弄清声音的内容,也就是这声音是冲 谁来的。那声音比先前清晰了些。大家就听清楚了,有人在哇啦哇啦地喊妈。声 音是从男号房那边传过来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王桃花猛扑过去抱住龙头哭着喊:“小杰,儿呀!” 那边也传来了哭声。女人们仍站着不动,她们全神贯注地听着似乎是两种关 于命运的声音奇特的汇合,那感觉像是来自遥远天边的雷鸣令人振奋而沮丧。 王桃花哭了一会儿,突然就止住了。她抽泣着说:“儿,你挨打没有?” 那边传来的还是哭声。 王桃花说:“儿,是妈妈害了你和哥哥,你把什么事都推到妈妈身上,你见 到哥哥和爸爸没有?想办法告诉他们,劳改我一个人担了,你听见没有……” 王桃花嘤嘤地哭着就坐到了地上,龙头那边的哭声将管子震得轰轰作响。王 桃花的声音在号房里寻死觅活般地飞扬着。那边的声音却像是在幽暗的隧道里顺 着时间滑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潭。她四肢抽空了似的软下去,有人走过去关掉了 龙头,也有人去劝她,可她却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泪水使她憔悴的脸有了些光泽, 她抽泣的时候,两颊的起伏使她几乎已显僵死的肌肉重新鲜活起来。她把头埋进 两胯之间,抽泣时她就抬起头来,两个小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屋顶。那模样真的让 人能感到她正经历着五脏俱焚的滋味。 王桃花家住在一个生产茶叶的小镇上。记得那天是端午节,王桃花在一阵突 然的暴雨里独坐家中包粽子。这一日她总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她不时地透过昏 暗的玻璃向外看,她显得有些焦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焦虑。 雨停后一抹阳光照射进来,她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疲惫。她开了门看看滚动 着乌云的天空,心中就生出不祥的预感。她朝着菜园走去,很快郁积在她心中的 阴云样的东西就被园中青油油的植物冲淡了,视线中的绿色使她神清气爽。几只 鸡正通过她的视线钻过荆棘进入了她家的菜园。王桃花捡起一块石头连吓带吆喝 地将鸡撵进了隔壁李家的菜园。在鸡们慌忙的逃窜中,王桃花发现了自家的鸡蔫 耷耷地蹲在笼子里,脖子长长地歪在一边,眼看就要死了。 王桃花扑上去一把抓住鸡,摸摸食包胀鼓鼓的。回到家她立即剖开鸡的食包, 里面发出的农药味粘着一股酸味差点没把王桃花弄吐。王桃花被突然撩拨起来的 怒火焚烧着。她认为这是李家在向自己示威,今天毒死了鸡明天就有可能拿着刀 冲上门来杀人。两家怨愤由来已久,虽然很长时间不曾有磨擦,但两家的仇恨并 未消除。想到这里王桃花在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时的阳光被大团的黑 云遮住了,院子里阴沉沉的。几十年前因为盗窃入过狱的王桃花,说什么也抑制 不住滚动在心底里的酸楚滋味。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进她的脑子里,千言万语汇 聚成一种新仇旧恨啃噬着王桃花的心。王桃花觉得自己的内脏在那一抹阴霾的阳 光的照射下抽搐得很痛。她又抬起头去看看天,心中的痛就变得坚硬起来。她想, 过去小棕绳爬背(被绳子捆绑)时自己都没有眨眼,何况那些都成为了历史,难 道还要再受人欺侮而忍气吞声吗? 于是王桃花跟触电似的一跃而起。她迅速将鸡毛煺净将菜板和菜刀放在门口 的石桌上,然后又将鸡平整地放在菜板上。王桃花的心情显得格外平静,她仔细 地端详着那只白净里透着青绿的鸡。心里想鸡啊你虽为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今 天我在这里为你的屈死申冤了,我要让那个置你于死地的人比你的下场还惨,让 他看看王桃花家的鸡不是好惹的,也不是一只普通的随随便便就死掉的鸡,不是 谁想下毒手就能随便下得了的。 王桃花仰面朝天喊骂道:“狗日的,出来看清楚了,青天在上,这一刀砍掉 的是你儿子的头。” 一阵风吹来,王桃花拿刀的手在空中晃荡了几下,然后她对准鸡头狠狠地剁 下去。那鸡头骨碌滚到了地上。王桃花的心就跟着滚动的鸡头扑哧扑哧跳动了几 下。于是她心中有了斩尽杀绝的快乐,仇恨也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落在刀上。 她将刀举过头顶恶狠狠地喊骂道:“看清楚了,你儿子已经人头落地了。接下来 这两刀该剁下你姑娘的脚和手,千刀万剐你们一家。” 王桃花剁得菜板咚咚响,李家女人打开门,看都没有看王桃花一眼,反锁上 门绕开王桃花走了。王桃花看见李家女人出来,劲头更旺了,她对准鸡胸膛左一 刀右一刀地乱砍乱叫道:“看拿你的老公开胸剖腹,把你们家斩尽杀绝……” 王桃花看着李家女人消失的那条道,越骂越觉着无聊,这是骂给谁听呢?王 桃花心里的火一下子化为了灰烬。她被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蔑视弄得恼恨交加。此 时侮骂已经无济于事,可刚刚缓和的那股恨却将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火 样的东西。王桃花借着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径直冲到李家门口,她举起菜刀在 玻璃上来回地挥舞了几下,一串稀里哗啦的脆响平息了她内心所有的怒火。 王桃花回家后紧紧地闭上门,她坐下后呼哧哧地喘气。那些碎裂的声音仍然 在她的脑子里。她坐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她平静下来之后先前游动在心中的不 安和焦虑重又清晰起来,她明白一场难以避免的战斗就要开始了。但这场战斗会 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她不得而知。所以她在等待的过程中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智谋和 敏感。整个下午她没有离开窗口半步,透过玻璃上斑驳的油漆她能清楚无误地看 到李家。 晚饭时王桃花只胡乱地吃了几口就又扒在窗口。她的丈夫李代很为不解地说 :“你今天怎么跟个侦察兵似的。” 王桃花没有理会丈夫,她坚信自己的直觉,战斗已经开始了。 天擦黑时目标终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趿着双拖鞋,摇摇摆摆地进了李 家。王桃花认为战斗就要打响了。她将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对丈夫叙说了一遍。 她的丈夫听完叙述之后,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气得在屋子里乱蹦乱跳。 王桃花就胸有成竹地说:“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下手为强。” 李代认为老婆说得非常有道理。夫妻俩就开始认真地商量怎样打好这场迫在 眉睫的“战斗”。 王桃花四处找回她的三儿子说:“牛儿,快去把你大哥二哥找回来,家里要 出人命了,有人要围打我们家。” 牛儿眨巴着两只小眼睛望着自己的妈妈。他才刚满十岁他无法理解妈妈传达 出来的事情的严重性。李代见儿子如此反应急得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到他的身上 骂道:“你这个蠢猪,还不快点,家里的人都要被你害死。” 牛儿打开门朝黑夜中跑去。王桃花软软地坐进一条竹编的躺椅里,窗外的黑 映在她的心上,无数不利于自己的恶劣后果,交错着在她的脑中闪现。 王桃花说:“只是把儿子喊回来,恐怕抵不住,我们得分头行动,去找几个 人帮忙,设下埋伏,以防万一。” 她看了丈夫一眼。 她的丈夫在沉默中表现出对女人深谋远虑正确性的认可。他从竹椅里翻坐起 来说:“这事还得去找小梁。” 于是王桃花急急匆匆地出了门。 小梁是王桃花的表弟,在镇派出所当民警。王桃花赶到镇派出所时小梁有事 正准备出门,王桃花拦住他又是哭又是闹地把事说了一遍。小梁眨巴着一只在娘 胎里就瞎了的眼不停地抽着烟。他无从给王桃花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一急就只能 使劲地眨着那只凸现在外泛着暗蓝色光的眼。有一年夏天他身着白色制服出差, 因为事情紧急小梁在另一个城市下了火车就不停地眨眼,结果就被便衣警察抓了。 有关部门对他的左眼进行了精密的检查。警方怀疑他是特务,眼球里安装了照像 机发报机之类的东西,因为一下火车他就东张西望不停地眨眼。那是70年代末, 对于着装在形象上还没有太严格的规定。但是后来小梁还是失去了执行公务的所 有机会。 小梁想了很久说:“事情再严重也没有发生,你让我怎么个管法?” 王桃花急了说:“那你就见死不救?眼睁睁看人活活把你姐一家人打死?” 小梁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不可能现在就跑去把人抓了。” 王桃花说:“既然战争是不可能回避的,我们就得有个防范,万一他们人多 势众你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呀。再说先下手为强,你出面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我 们就是好人打坏人,就是以正压邪,必要时你还可以派出所的名誉抓人。” 小梁又是一阵不停地眨巴着眼。他想王桃花说得有道理,万一真的事情如她 说的那样发生了,往后自己还怎么在这镇上混呀,是人是狗都可以出来在自己头 上屙屎撒尿。他不再眨眼的时候他就是要说话了,他要说话了他就把眼睛看着别 处,看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小梁说:“你肯定他们要袭击你们。” 王桃花说:“看你把话说的,这黑灯瞎火的你以为我找不着事干了。” 在小梁不停地眨巴眼的时候王桃花把她设置的计划说了一遍。小梁也觉着万 无一失,王桃花便急冲冲地回到家里开始按她的计划发号施令。 大局定了之后,王桃花的任务就是继续侦察敌情。终于在十点钟的时候,目 标出现了,王桃花惊喜若狂。 王桃花急道:“出来了,牛儿快跑去通知路口的人。” 王桃花的手在空中比比画画,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等待王桃花发号施令。 王桃花打开门,屋子里的人就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王桃花在飞奔中突然停下来说:“我们不能急,我们先跟着他走。” 王桃花一家四个人紧跟在目标后面。前面的目标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扭头张 望之后加快了步子。 王桃花在后面小跑了两步。 王桃花喊道:“抓强盗喽!快抓强盗有强盗!” 她的儿子和丈夫也跑了起来,她的丈夫也边跑边说:“抓住他,打死他!” 前面的人回过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跑到岔路口上,从黑 处跳出两个人来,迎面抓住他就打。后面的人追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加上棍子 和刀,几下就把那人血淋淋地打翻在地。 周围的人听见喊抓强盗,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很快就把现场围得严严实实。 小梁也跑了过来,他往人群里挤。 小梁问:“强盗在哪里?给我往死里打” 人们闪开一条道让小梁挤了进去。里面的人又把那人从地上揪了起来,拳脚 雨点样落在他的身上。那人在黑暗中看见一个穿白色警服的人,就扑了过去喊道 :“救我!” 小梁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 小梁对着众人高声说:“这是个屡教不改的强盗,我们找了他很久了。没想 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们都看见了死到临头他还想摸我的枪。” 看热闹的人用手电照了一下小梁的腰部,五个血红的手印,清清楚楚地印在 小梁白色警服的衣兜上。那人被小梁一推,又倒在了地上,扑哧扑哧喘着气喊救 命。王桃花的大儿子照准那人的腹部猛刺了一刀。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喊:“打死人要偿命,不能再打了,人已经不行了。” 王桃花的丈夫说:“强盗打死没有找狗屁的。”又朝地上的人踢了两脚。 王桃花觉得事情到此,也该收场了,于是就张罗着收兵回营。小梁用手电一 照,发现地上的人确实不行了,慌忙叫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结果是受害人命保住了,却落了个终身残疾。 受害者的亲属状告了王桃花一家。几天之后她的丈夫和大儿子被抓走了。王 桃花四处奔走询问无门,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决心做最后挣扎。 王桃花搞来了一件女式民警服,穿上之后手里提着一个小黑包(这是当地人 办案时常用的一种手提包),这样她就更像一个当地的公安人员了。受害人家住 的地方离镇子很远又不通车。那是夏天,走在大片的玉米地里,她感到心惊肉跳。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敢在那密密的庄稼地里歇上一口气。她逃命似的走出玉米地 之后,在土坎上坐了下来。她远远地望着决定她们一家人命运的村庄,第一次有 了孤立无助的感受。 王桃花坐在那里,她认为自己的行为关联着家人的全部,所以成败在此一举 了。她开始想把事情做得更像真的一点,打算进村后去找村委会的人陪着。但是 现在她认为这个想法是多么的愚蠢,万一对方要看介绍信什么的岂不立刻就露馅 儿了。 王桃花一边为自己万无一失的聪明才智庆幸,一边就进了村。她找到受害人 家住的地方。她首先看见的是坐在屋檐下的一个瞎老太太。那是受害人的妈妈。 王桃花对着瞎老太婆自我介绍了一番。老太婆一听公安局的又派人来了,慌忙叫 回正在地里干活的老伴。这时的王桃花坐在堂屋里已经显得很镇静了。一阵装腔 作势之后,她开始问案。大字不识一个的王桃花,居然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 笔,装模作样地边问边记录。 结束时王桃花故作神秘地说:“你们告的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老头就说,我们不管他是谁,我们告的是杀人犯。 王桃花就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说:“我是怕最后你们去坐牢。” 王桃花没想到自己讲完这句话之后,回到家里就被捕了。公审时她的罪名里 又多了一条冒充公安人员,威胁受害者亲属。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