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击破 郑大芬已经记不得疼痛是怎样结束的了。她被捆绑了一夜。她的生命是那样 地顽强。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动四肢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只要自己 活着就好,就能以牙还牙,就能看着敌人死。活着就能战胜一切。她朝吴菲睡的 地方看去。吴菲的头蒙在被子里,露出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就像几根枯黄的稻 草。 郑大芬就想:“这条母狗要死了。” 乔萍萍长长地伸着懒腰翻身下地,她分明还没有完全睡醒,险些一跟斗栽到 地上。这头猪!郑大芬死死地盯着乔萍萍。乔萍萍那双又短又肥的脚,正往一双 肮脏的红布拖鞋里穿。她感到了郑大芬的目光恶狠狠地,像一束强烈的光直射过 来,禁不住露出了几分得意而愚蠢的笑。 郑大芬就觉着浑身发烫。她想伸手到铺下面,随便拿什么东西,照乔萍萍的 头砸下去,弄她个扁旦开花。郑大芬的手悬在铺下,一阵疼痛令她无法忍耐。她 慢慢缩回手,轻轻摸了摸肿胀的鼻子,前额那绺被扯掉的头发生辣辣地疼。 郑大芬躺在床上,开始冷静地思考起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入平川遭犬 欺,敌强我弱,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她翻身 下床来到叶青的铺边,找来《现代汉语词典》。这是一本发黄的翻得很烂的词典。 郑大芬胡乱地翻来翻去,毫无头绪。后来她把何清芳叫到面前诡谲地说:“你给 我查找一句,关于把敌人一个一个消灭的话。” 何清芳看了看郑大芬,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很快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找 出了“各个击破”递给郑大芬。郑大芬看了半天,却又不解地抬起头来看何清芳。 何清芳说:“这个词,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意思。” 何清芳的手在词典上划了一下。 郑大芬突然明白过来,把词典摊放在膝盖上,反复地一字一句地念道:“‘ 各’‘个’‘击’‘破’。” 郑大芬觉得苦尽甘来,一股清清的泉水涌进她每一根细小的血管,汩汩地流 淌。她全然不顾仍站在身边的何清芳,咕咕地笑着,然后钻进了被子,连头也盖 了进去。何清芳自然知道郑大芬找到了报仇的方式。按理何清芳应该帮助郑大芬, 她心里也明白,郑大芬遭人暗算也是为了自己。但是,她觉得这号子里的对手并 不可轻视。 通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郑大芬和几个女人一起冲到天井里,她用手拉开了 小风口的门。她把脸贴在小风窗上,对面的小风窗上也露着一张苍白的脸。有人 在后面搡了搡郑大芬,示意她让别人也看看外面。郑大芬牢牢地站着没有动。通 道的另一头丁素走在最前面,郑大芬感到血管里的血沸沸扬扬在翻滚。 郑大芬:“报告,报告干事!我有事要报告。” 丁素停了下来。她看了看郑大芬,郑大芬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然后转过脸去 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人。门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里打开了。郑大芬大摇大摆地 走了出去,门就哐当地关上了。 没有人猜想得出郑大芬报告干部被打之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每个人心里都 在打算着怎样推卸责任,使自己轻易地从厄运中摆脱出来。只有乔萍萍知道自己 是没法摆脱的。她想到拼死一战,反倒平静舒坦多了。 乔萍萍看着吴菲从水池那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才一顿没吃饭就变成了这副 模样,看来她真是必死无疑了。乔萍萍觉得自己有股神经一下胀大起来,眼泪止 不住地往外流。于是她嗷嗷地叫着哭起来。 叶青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哭管个屁用。” 乔萍萍看都不看叶青一眼,扑伏在铺上痛哭不止。她想,你哪里知道我哭什 么?你哪里知道别人的痛苦?于是就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起劲。 铁门开时郑大芬走了进来,她像一个远征后胜利归来的士兵那样站在号房的 台阶上。她看着众人,她的笑容里充满着胜利者的欢乐。她的目光落在乔萍萍的 哭声上时,她看到的是一张哭得乱七八糟跟一面锣似的脸。于是她就又笑了起来。 刚才在办公室丁素说的话又重新回到心里,她明白丁素在听完对吴菲的情况报告 后,叮嘱要对吴菲的举动进行注意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立功赎罪。这样她在穿过 众人的目光时就得意忘形地摇晃起来。她边走边唱道:“你皇军追得我,晕头转 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郑大芬在怒目注视之下,走到自己的铺上,四脚朝天地乱蹬了一阵,然后她 放出一阵干巴巴的哈哈大笑。后来她安静下来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她听见了叽里 咕噜的骂声,也不去理会。通街恨舅子,舅子恨通街嘛。郑大芬伸手摸了摸仍然 有些疼痛的肩膀和肘骨,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感。 她把一只关节突出的大手掌放在眼前晃了晃。然后她用力朝铺上拍下去,就 立即有了一声令郑大芬满意的响声。她转过头去朝吴菲睡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一 个想法突然使郑大芬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郑大芬蓦地翻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这狗日的死期真的到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从郑大芬心里突涌而出。 她想:这人也怪可怜的,说死就要死了。 别人把你往死里面整,你反过来还同情她。 这世上三只腿的人没有,两只腿的遍地都是,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人多了烦躁,死一个好一个。 只要那狗日的鸟枪…… 郑大芬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听见雨水从屋檐上嘀嘀嗒嗒地落下来,打在石头 上噗噗噗的。岗楼上的武警,穿着雨衣来回地走着,枪上的刺刀不时闪出一道寒 光。郑大芬想尽快入睡,就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她开始数数,她数数的速度很快, 慢慢地她感到了一点点倦意,眼皮子生涩涩的。 她听见有人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双脚在地上摸索着拖鞋的声音。刚刚袭上来 的睡意一下子全消散了。郑大芬的第一个反应是庆幸自己没有入睡遭人暗算。她 把手轻轻地伸到铺下摸了一阵,她想只要有人胆敢走近自己,就一盆给她砸过去, 砸死活该。 下床的人摇摇晃晃地朝水池走去。郑大芬侧转身子,瞪大眼睛看过去。她看 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站在墙角的自来水龙头前面,散乱的头发和憔悴的身影,通 过天窗反射进来的微弱光亮长长地投映在墙上。郑大芬看了半天,也没能认出是 谁,但她已经感到了什么。 深更半夜地起来寻死啊? 想到这里,郑大芬的心脏顶着嗓子眼,扑通扑通直乱跳。没想到立功的机会 来得这样简单。郑大芬静静地等待着就又有些失望了。这里面可以用来死的东西 实在太少,几乎没有。吴菲怎样才会找到去死的东西呢?自己又会在怎样紧急的 关头不让她死呢?郑大芬竟然有些焦躁起来。为了使自己的身体在万般难耐的失 望中不致于发出声音,她用手死死地攥着被角。 终于,吴菲握住自来水龙头,左右地来回扳扭。她使出全力试图将龙头弄下 来,然后用这个东西开辟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这几天吴菲一直在斗争,凡是有 一点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该放过。管子在扭动中晃来晃去,龙头 却纹丝未动。这时候有人翻身下床,吴菲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米兰下 床之后,趿一双鞋往便池走。刚蹲下去,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对着自己 比比画画,米兰就惊叫了一声。 吴菲听米兰叫也吓了一跳,她压低了声音说:“又不是要死了。” 米兰听出了吴菲的声音,便不再作声。 号房里的人听见米兰叫了一声,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迷迷糊糊地翻起来, 不见动静就又倒下睡了。有人叽里咕噜地骂了几句。很快地号房里又安静下来。 米兰站在那里。屋里太黑,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大体的轮廓。吴 菲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寒气笼罩着黑暗,窗外一片惨白。在这黑暗中的惨白里, 站在吴菲面前米兰有了同命相怜的感觉。 吴菲紧紧地拉住米兰:“米兰,我想跟你说句话。” 米兰感到吴菲的身子在发抖,哭声在吴菲的喉管底部来回滚动。米兰也开始 颤抖起来,上牙跟下牙咯咯相碰。 号房里的光线似乎比先前的亮了些,寒冷比先前更 人。米兰仍觉得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吴菲,便用另一只手握紧吴菲的 手。 “为什么我就非死不可?” 吴菲的声音啾啾地。郑大芬已经将身体探出铺沿。可是她仍然听不清吴菲说 了什么。郑大芬看见两个黑影抱作一团,为了能听清楚吴菲她们的对话,郑大芬 干脆爬起来,弓着身双手双脚地趴在铺沿上轻轻地朝前移动。 吴菲说:“你怕不怕死。” 米兰说:“怕有什么用。” 吴菲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米兰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漆黑。她紧紧地贴近吴菲,身子趔趄了一下, 她扶住了水池。她不知道怎样安慰吴菲,就像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一样。被杀的 人痛快地死了,而自己却要重新面对死亡。 “不是可以上诉吗?” 说这话米兰觉得有气无力,毫无把握。 “只有十五天的时间。” 吴菲变得比先前冷静了些。然后她们在水池下面的坎子上坐了下来。 米兰自言自语道:“死是天命。” “可是我不想死。” 吴菲的声音在黑夜里面震荡了一下。 正在全神贯注爬行的郑大芬,听得清清楚楚。这既是她预料之中,却又被排 在预料之外的消息,如石破天惊,一下子使她振奋起来。不料这时她却被人一脚 踢翻下铺。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