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命中男人 17号房似乎空了一半。米兰独自坐在天井里,望着被铁条分割后的天空,大 雪飞飞扬扬。 米兰想起了另一个村庄,积雪覆盖下的村庄,一定远比现在看到的景象美丽。 那个被自己杀害的男人,脖子上缠绕着巨蛇的粗大男人的尸骨,在冰冻的土地里 是否已经腐烂? 那一年也是冬天,快过年了,大雪下过之后,气温急速下降,村中的大小道 路全被冰雪封住了。人行走时在鞋上系几根稻草,还得选着冻成铁疙瘩似的牛粪 马粪什么的行走,以防一步踩滑摔下去。村子里面摔倒的人,不是手就是脚总有 被折断的。寒风像是钻进了骨髓,没有人敢把手露在外面,这样下去身体失去支 撑,手或脚在猛然间着地,受伤就是自然的了。米兰的奶奶就是这样受伤的。 那个叫二水的人贩子,也就是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一瘸一拐地通过冰封的 道路来到村子里进了媒婆家。他们经过一整夜的讨价还价,第二天一早便踏进了 米兰和奶奶住的小木屋。 奶奶和二水坐在火坑旁,他们刚谈完嫁米兰的交易。米兰抱着柴禾从外面进 来,她在火堆里放了几根柴禾,一缕青烟散过之后,火光中二水的笑容被映得东 倒西歪。 奶奶埋着头像是在打瞌睡,两只瘦削的手指不停地相互搓捏着,发出一些干 草样的声音。 二水一边继续讲着北面的事,一边不停地看米兰。二水的眼波里流动着的阴 影,像坏死在肌肉上的斑点那样闪烁在火光中。 风从木窗的破洞灌进屋来,米兰就用一件破衣服去堵洞。 二水说:“这么水灵的姑娘,婆家怎么会亏待得了她。” 奶奶的头晃了一下,她像是要抬起头来说什么,但她只是晃了一下。过了很 久她用手护住双膝喃喃地说,我老了,照管不了她了。女人到了年龄总是要嫁人 的。 米兰知道奶奶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想,是的,奶奶的 确老了,自己总不能拖累奶奶一辈子吧。于是米兰就去收拾东西。米兰记不清吃 狼肉的那个冬天,距现在有多长时间,好像自己也是从那个知道自己身世的夜晚 突然长大了。长大了就与奶奶有了一层膜样的隔阂。 吃狼肉的夜晚,奶奶说话时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亮,不知是回忆使她精神焕 发,还是回忆使她又感到了已逝的年轻岁月。 奶奶说:“你的父母现在生活在很远的城市里。” 奶奶说话时很平静。米兰从中看不到丝毫的关于往事残存下来的,哪怕蛛丝 马迹一样痛苦的印痕。 吃狼肉的夜晚已经离现在很远了,远得使米兰几乎无法再记起当时的情景。 她只记得就是那个夜晚,世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她的心里从此被一块黑黑的帘 幔样的东西遮住了。 米兰用一块方巾扎住几件衣服,形成一个包袱。她重新站在奶奶面前时竟有 些颤栗,她的手不停地在包袱上来回地摸索,她感到在临别的时间里,居然找不 到一句可以表达离愁别绪的话。 奶奶看着米兰,她的眼光昏暗不堪,像是刚刚睡醒对一切事物还摸不清头脑。 米兰蹲在奶奶身边,她将头深埋在奶奶的怀里。这么多年来,米兰无论遇到什么 事,只要将头埋进奶奶怀里,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奶奶粗糙的手轻抚过米兰的头。 奶奶说:“孩子,这块地不养人,到了那里你的命运就会好的。去跟你的男 人过日子吧,把一切都忘了。” 就这样米兰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第一次看见了城市。 米兰跟着二水经过城市的时候,城市与她想像中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自从 米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城市便与瓢泼大雨紧紧相连。灰暗的天空下高大的房 屋永远散发出湿乎乎的沾着雨水的气味,而眼前的城市是那样的明朗喧闹,冬天 在城市里并无什么痕迹。 米兰曾经躺在蒿草丛生的山洼里,想像着城市中的天空,城市的天空在米兰 的心里是阴暗的。为此米兰深深地感到自己想像能力的有限。 坐上火车后,米兰对城市又重新失去了想像的能力,浮现在脑子里的仍然是 那个大雨之中阴暗的记忆。 现在拥挤的人群杂乱的声音全都搅和成一种声音,轰轰地留在耳朵里。 下了火车,二水又带着米兰坐上汽车。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了很长的时 间。这个时间里米兰昏沉沉地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连米兰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 么长。 汽车是在一个岔道边上停下来的。二水飞快地踏上了一条土路,眼前是辽阔 的雪野,寒风呼呼地毫无遮挡地穿过耳门。二水缩头缩脑地走在前面,他回头看 米兰时,发现远远地颠哒着一辆驴架的车。他就干脆停下来站在那里。米兰也回 过头去,车上坐了两女一男,她们的声音在风中飞散着。 驴车走近,车上的人看清二水之后,就都不说话。二水嘻皮笑脸地站到路的 中间,拦住了驴车,然后将屁股蹭上去坐着,又示意米兰坐上去。 赶驴的老头说,你小子手脚倒挺快的,这大冷的天也不怕走路折了腿,这么 快又弄来一个。 二水嘿嘿地笑着,往老头怀里塞了一包烟,老头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两个 女人相互使了眼色,都去看米兰,米兰觉得自己的脸被呼呼而过的寒气刮得生疼, 耳朵里是驴车碾过积雪时吱吱嘎嘎的声音。 就这样米兰坐着驴车进了村子。她的婆家住在村子最西面,那里有个池塘和 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二水站在一扇东倒西歪的柴禾屋门前大声地叫着屋里的人。 米兰的身体就在一种灾难般的预感中瑟瑟颤栗起来。 门开了,屋里被雪光衬得一片漆黑,一股阴暗的气味扑面而出。米兰转脸去 看二水,二水就嘿嘿一笑说:“进去吧,到了。” 米兰只感到两腿发软,身子也随之晃动起来。 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坐了下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似乎都只是一团黑影。 待米兰完全适应屋里的光线后,二水正在哗哗地数钱。她感到有两团火样的 目光正看着自己,不禁调转头去。米兰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男人, 正坐在凳子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的眼光在炽热的泪水里形成了两个盲点。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