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中的男人 米兰换进了大组长大记录的监室。内值班来通知米兰搬东西时,出工的人群 刚刚离开,监房沉浸在喧闹之后的冷清之中。米兰正要到教学楼去备课,内值班 的犯人朝她走来,嘴里正吃着一个红薯,满嘴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米兰站在过道上,她迟疑不决地站在那里。她不想这个时候返回监室,她知 道这时候的郑大芬在干什么。郑大芬的行为让米兰厌恶到有了生理上的强烈反应。 米兰仍站在过道上,球场上传来扫地的声音。米兰看见了范天珍,她朝没精 打采的范天珍走去。范天珍看见米兰并不停下手中的动作,两只眼睛忽闪了一下。 米兰知道这老太婆干事总是死沉沉的,但谁要给她一块钱或者快用完的半块肥皂, 叫她干什么她都跑得屁滚尿流,显出她这样的年纪不该有的精神和贪婪。 米兰说:“范婆婆,你陪我上楼搬点东西,我给你一包卫生纸。” 范天珍看了米兰一眼,不屑地继续扫地,动作比先前有力而且夸张,灰尘碴 子全朝着米兰扑来。米兰朝后退了几步。 米兰:“你嫌少,那就半块肥皂怎么样?” 范天珍显然露出了些掩盖不住的惊喜之色,但她故意显出不在意的样子说: “你不去找小黑鸭搬?” 小黑鸭从监墙的另一头露出半个身子,她正弯腰撮着地上的枯树叶。米兰转 过脸来,范天珍正呆呆地看着自己,那眼光直溜溜地虽浑浊不堪,却露着另一种 明亮。那是一种对生命、对物质贪得无厌而又挑肥拣瘦的明亮。米兰故意亲近地 说:“小黑鸭事多干不完,我想照顾你。” 范天珍放下扫帚时,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柔和起来。她与米兰并排上楼时,她 的手几次抖抖地碰着了米兰的手。她想与米兰表示出一种亲热,又见米兰毫无表 情只好作罢。 不出米兰所料,米兰让范天珍先推门进屋时,郑大芬正高翘着光溜溜的屁股。 她刚刚坐完盆,一双手还在高锰酸钾的血红中拧着毛巾。她的屁股向东朝西地晃 动着,屋子里散发着高锰酸钾和血混合着的腥臭。郑大芬见米兰进来,还故意把 翘在外面的屁股延长了时间。 郑大芬慢条斯理旁若无人地将厚厚的卫生纸垫进内裤。她一边提裤子一边看 着米兰。米兰在铺上把东西卷好,递到下面的范天珍手里,范天珍抱着东西往外 走,米兰抱了别的东西下到地上。郑大芬已经完全收拾完毕,她坐到被子里说: “米兰,你搬到哪去?” 米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下面。” 郑大芬说:“人是三节草还不知哪节好嘞,你不要太得意。” 米兰没有理郑大芬,她走进新监室,小黑鸭正跟范天珍为米兰铺床。何清芳 伏在床上造着什么表格。小黑鸭见米兰进去,忙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米兰在返回原监室拿东西时,竟然找不到自己的盆和桶了。她在屋子里转了 几圈。她站在屋子中间看着郑大芬,郑大芬头朝墙屁股撅得老高。范天珍把头伸 出窗外,她看见了楼下东倒西歪的东西。她竟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对于这些东 西(盆、桶)怎么掉下去的,范天珍并没有明确的判断,她只觉得米兰在屋里东 找西找的东西,居然从窗子掉到了地上。米兰也伸出头去看见了那些东西,好在 这些东西都是塑料的,摔下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在米兰从地上拾起这些东西 左右翻看时便证明了。 晚上米兰心里空空荡荡的。她来到操场上,各监室的门都紧闭着,电视和看 电视的人发出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遥远。地上的几片枯叶沙沙地随着风的 方向移动。米兰站在黑处,她终于看到大铁门的灯光下,出现了张道一的影子。 她的心咚咚地紧跳起来。张道一给内值班的犯人说着些什么还往监房里看了一眼。 米兰浑身哆嗦地回到监室,小黑鸭还没走,她是何清芳廉价雇来的佣人,时 间很晚了仍坐在炉子边洗衣服。米兰径直上了自己的床,她脱掉衣服蒙头便哭。 米兰说不清自己哭什么,她只想把心里的一块东西哭空哭透。 何清芳在屋里走路的声音很响,袋鼠似的总让人感到她有蹦跳的行为。那以 后米兰的耳朵里就全是这样的声音。何清芳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出去绕着监墙跑 步,她对健康和自由重视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何清芳的话不多,但她懂得怎样 去讨好干部,每天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她的一双眼睛总在镜片后面闪烁不定, 她整天都在盘算怎样离开这里。 米兰觉得住在这个监室里很安静,除何清芳几乎时时在监室,另外两个大组 长几乎不在屋里。何清芳有时候总显得心神不定。米兰发现她养着一只老鼠和一 只八哥,其实纯粹是偶然。那天中午太阳突然从云里钻了出来,米兰将衣服晾到 晒衣区后,漫无目的地往一个死角里走。何清芳蹲在那里,她正在与一只八哥说 话,八哥的翅膀被剪得很短,在一堵砖砌的矮墙里蹦跳着,还有一只小老鼠。令 米兰吃惊的是那只八哥的舌头已经灵巧到能牙牙学语的地步。何清芳全神贯注, 全然没有注意到米兰。 事后米兰把这事反映到关红那里。关红在没有人的时候,特意去查看了那只 八哥。关红没有惊动何清芳,当然这种行为是不允许在监内出现的,但关红觉得 那只八哥的确可爱,放了也很可惜,因此她便未对此事作出任何反映。何清芳照 样津津有味地养着那只八哥,和一只受过重伤残了腿的小老鼠。这似乎是她对未 来对生命对自己可望不可及的向往的一种补充和慰藉。她需要这样的表达来铺展 每天的生活。每当她的儿子来接见她的时候,她都会津津乐道她的这两只动物。 她从不在意儿子眼底的惊异和对母亲不可理解的绝望。当她说那宝贝比你上次来 时更灵巧了时,她儿子脸上的肌肉就僵在那儿不动,眼底如一潭死水样反映出一 种恶绿色的黯淡。 一向对儿子体恤爱护备至的何清芳,这个时候似乎并不想在意儿子对她的反 应。她的思想沉浸在对儿子陈述这件事时的忘我之中。 她接着说:“还有那只鼠,它的伤好了,与宝贝也有了感情有一天我看见 它们相互依偎在一起。天真是太冷了。” 她的儿子把脸转向接见室的另一面,值班的女干警正在玻璃后面整理报纸, 她看了他一眼,他便又把脸转向了自己的母亲。 他说:“妈,给你的钱送出去了吗?” 何清芳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需要从刚才的情景中调整一下自己的思路,她 看着儿子的表情居然有点目瞪口呆。儿子开始抽烟。 何清芳半天才极不自然地说:“你也抽烟了?” 儿子把头埋得很低,不停地抽着烟。 良久,他说:“妈,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对不住你。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 你弄出去。” 何清芳的眼里有了些泪花,她哽咽了几下露出了一张笑脸。 她说:“儿子,没什么好难过的,生活就是这样,你还年轻,妈都土埋半截 了,只要你平安无事,我这心里头就是踏实的。” 何清芳端起所有接见人都有的大茶缸,她呷了两口水,心情也变得平静了。 她把水递给儿子,儿子接水的手不禁颤了几下。何清芳的心脏也随着儿子的动作 抽搐了一下。她把目光投向接见室的大门口,一群牛正从那里扑扑踏踏地经过, 有几头牛还边走边往外排屎。何清芳看着牛群,直到它们完全离开视线,只剩下 一些声音。 她说:“我的宝贝开始被剪去翅膀的时候,它很痛苦。它每天都在矮墙里扑 腾,想往外飞。后来它习惯了。它也许觉得学话比高飞更有另外的意思。” 儿子又看了母亲一眼,他把手里的大茶缸放回何清芳的身边。这时接见时间 已到。值班的女干警喊着接见结束的声音落下时,何清芳和儿子站起来之后面面 相觑,他们僵持在接见台子的两面。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相互道别离开接见室。 儿子说:“妈,我走了。” 何清芳说:“你放心,钱我已经送到管事的人手里了。” 儿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但他却更为焦虑地看着何清芳。打扫卫生 的犯人已经进来,她稀里哗啦地边扫地边骂着乱扔果皮纸屑的犯人。何清芳知道 儿子心里想什么。 她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别人白吃不了我。” 何清芳端着儿子喝过的大茶缸走出接见室,她回过头从玻璃的反光中,隐约 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那里。何清芳顿觉手里的缸子沉甸甸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撕 剥着,于是她的整个心思便沉浸在送出去的一万元钱上。一万元钱并不算多,但 也不少。贪污一万元按刑法要判几年徒刑。 所有的钱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况且又加入了儿子如焚的焦虑之心。儿子才二 十几岁,却要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何清芳觉得难以承受。和所有的母亲一样, 她愿为儿子的幸福付出一切。她这样做了,但如今儿子心里对她的内疚和那份沉 重是何清芳不能忍受的。 几天之后局机关报社来了三个记者,先是在监狱拍照,然后采访了何清芳。 采访结束后何清芳回到监舍异常兴奋。在何清芳看来这监房里关着上千名犯人, 能被叫出去接受采访的只有两三个人,这说明政府对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给 了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何清芳刚刚坐下,就听见了内值班犯人的喊叫,她跑过 去,竟然看见关红站在铁门边,她更是做出马不停蹄的样子。 何清芳喊道:“报告。” 关红平静地说:“你去后面把那只八哥抓出来,送给报社的记者,他们喜欢 养鸟。” 何清芳目瞪口呆地看着关红。她的脸由青紫色变得灰暗。她支支吾吾地想问 清楚是怎么回事。关红的眼里流露出犯人们见惯了的那种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的 眼光。何清芳几乎要哭了起来。关红冷冷地走到铁门边放着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 来。 何清芳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宝贝八哥面前,竟然哭了起来。那只小老鼠在何 清芳抱起八哥的瞬间,双腿爬到墙上眼睁睁地看着何清芳,眼里充满了哀求。何 清芳似乎太明白老鼠的心思了,她哽咽着咿咿呀呀地说了一串令自己更伤心的话。 她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八哥身上,小老鼠哒哒地龟缩在墙角,两只小眼睛里充满了 绝望。何清芳把八哥平放在自己的手上说:“你飞吧,我放了你。” 八哥扑腾扑腾地扇动着翅膀,然后又跳到地上,它的翅膀无法展开达到平衡 身体的程度。八哥跳到“自己的屋子”上,它沿着砖墙来回地走动。何清芳再次 抱起它时,狠狠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她忍着哭抽抽搭搭地走出来。她迎着关红 冰冷的眼光,极不满地将八哥交到了门边内值班手里。然后她猛地回过头正欲离 开,关红叫住了她:“何清芳,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来干什么的?” 何清芳想起自己能很快地做了大队记录,不再参加劳动与关红有很大关系。 为了巴结靠近她,何清芳费了很多脑筋。在何清芳老谋深算的眼里,她准确地判 断出关红在本大队掌握的权限。最重要的是她能看出关红古怪的性格和工作能力, 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大队长之上。所以她把儿子拿来的一万元人民币送给了她。 当然何清芳并非唐突之人,凭她的经验和做人的精明,她不会傻乎乎地抱着 一万元钱,直接给关红。经过几夜的冥思苦想,她终于想出了算是上上计吧。那 就是钱送出去之后,自己又不会背个行贿罪,也不会因为达不到目的而哑巴吃黄 连。 那天何清芳惴惴地走进关红的办公室。在面对关红冰冷的眼光时,何清芳虽 然心慌意乱,却也能按照预计的方式将钱送到了关红的手里。 何清芳说:“这钱就单独存在你那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栽在钱上总 要用它消灾的。” 何清芳第一次看见关红的眼底有了些柔和之色。 关红说:“各中队内勤干事会处理你们的现金的,这事我不管。” 何清芳道:“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我不缺钱花,你就只当没见过这钱,当 然我急需时到你这取也方便。” 关红把钱收到抽屉里,她认真地与何清芳进行了一次长谈。离开办公室时, 何清芳居然有了胜利者的那种轻松感,但同时也有一种失败的空洞。她没有什么 把握,从与关红的交谈中,没有获得什么暗示。临了关红还说钱给你存着。但她 觉得只要关红收下了钱,也是前进的第一步。 何清芳躺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铺顶,泪珠子就一会儿滚出一滴,一会 儿又滚出一滴。小黑鸭总是把饭放在炉子上,并不去叫何清芳。何清芳已经有好 几顿没吃饭了。但不知是谁把何清芳没吃饭的事报告了干部,秦枫来过两次,关 红来过一次。她们的话全是一个内容,你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没好处,对改造更 没好处。何清芳非常清楚这一点,她支撑着爬起来,但她的心里有一个冰冷冷的 东西,有别于怕被判处死刑的那种绝望,同样让自己有撑不下去的感受。从前怕 死也没这么哭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 米兰没想到何清芳会如此痛心,米兰在何清芳悲痛欲绝的样子里,体味到一 种十分复杂的感受,她不明白是快感还是内疚,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 是。米兰被这种复杂的感觉弄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远远地看着何清芳,何清芳 的头耷拉在床沿上,嘴半张着双眼死人样盯在一处,眼泪也跟玻璃珠子似的骨碌 碌往下掉。 米兰走过去,拿过一张毛巾轻轻地拭着淤积在何清芳腮下的眼泪。何清芳如 死鱼样僵硬地动了一下,冷硬的目光落在米兰的脸上,米兰有一种针扎样的刺痛 停留在脸部皮肤上。米兰调过脸去,小黑鸭愣愣地站在炉子边看着米兰,她的目 光里游动着光斑样的亮点,咧着的嘴将内心的惊奇僵硬地留在唇边。 米兰有些狼狈,她重新坐到炉子旁边。小黑鸭也面对米兰坐了下来,她仍然 看着米兰。 米兰说:“你看我干什么?” 小黑鸭说:“你奇怪。” 米兰埋下头看着火上冒着热气的一碗饭,不再说什么。小黑鸭见米兰不说话, 端过饭又去到何清芳的床边。 小黑鸭说:“何姨,总得吃饭呀。” 米兰也走过去说:“何姨,我知道你很孤独,八哥是你在监狱活下去的一种 寄托。但这是监狱。人在囚笼,身不由己。没有了身体就什么也没有了。” 何清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的眼光与米兰的眼光相碰时,有了些柔软 的感觉。她没有想到米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直认为从看守所到监狱,没有一 个人能够与自己的内心形成对应。也许是痛苦和孤独的时间太漫长了,有着铁石 心肠的何清芳,居然有了被人理解的辛酸和渴求理解的脆弱心情。 她止住了哭。她觉得思维变得缓慢柔和。她突然拉住米兰的手,眼光虽然没 有先前那般坚硬,仍如一潭死水样幽暗。在这种幽暗的通道下,米兰似乎朝后退 了一步,很快她便镇静下来。她只感觉到内脏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流经那里的 血液遭到了堵塞,形成一绺硬块僵硬着,能听见心脏撞上去的回音。 米兰不知道后来与何清芳都说了些什么。她第二天一睁眼,便看见何清芳披 散着头发,站在炉子边上幽幽地看着自己。米兰又一激灵,心想这老太婆的眼光 幽深可怕,跟个屈死的鬼似的不肯放过陷害过她的人。 米兰这样一想,浑身的鸡皮疙瘩齐刷刷地冒了出来。她试图将头龟缩进被子, 她拉扯被子的时候,突然又做贼心虚起来。她怕这样的动作被何清芳看出破绽, 便将身子僵硬地挺着,两只眼睛看着屋顶,灯光斑驳地投射在墙上,一绺绺扬尘 蛛网样挂满了墙角。米兰用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何清芳,何清芳仍站在那里,不 过她的眼睛好像正看着别处。米兰一骨碌翻身下床,逃难似的洗了脸便往外跑。 何清芳说:“米兰,你去哪里?” 米兰已经走出门,她被何清芳的声音震了一下,她朝屋里退了半步,做出若 无其事的样子说:“我去图书室。” 米兰几乎是小跑着撞开了图书室的门,叶青正在清理架上的书,见米兰大惊 失色地喘着气,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理书,一边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串脏 话。米兰没理她,拿了一本书,正对着门坐了下来。她翻开书,眼睛停留在字面 上,她茫然地翻动着书页,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米兰愤愤地骂着自己,但她 知道这种状态并不是完全因为何清芳,而是一坐到这样的位子,心里便有了格外 的期待。 图书室里另外两个借书的犯人走后,何清芳出现在门口,米兰看见何清芳心 口又突突地跳了几下。这时她已经清楚地感到自己对何清芳的惧怕并不是因为出 卖了她,而是怕她深藏在眼底的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幽暗。何清芳坐到米兰旁边的 一条凳子上,她看了米兰一会儿,然后也去书架上借了一本书坐下来认真地看起 来。米兰偷偷地看了她几次,她的目光幽暗地落在书页上,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 深陷进去,苍白的脸色与屋子里的日光灯形成了一种对应。 窗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米兰拿书的手哆嗦了一下,米兰惊慌的眼光正好与 何清芳幽暗的眼睛碰到了一起。然后她们一起看着仓皇地跑到门外的叶青,她把 身子在寒风中蜷缩着靠在墙上,她的眼波里闪烁着一种火焰般明亮忧伤的光芒。 她看着张道一。张道一下了摩托之后,朝教学楼走来,叶青迎上去叫唤了他一声, 他笑着朝叶青点了点头,便走进图书室。 当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让米兰平静下来之时,张道一已经走进门来。何清 芳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张队长。米兰也站了起来,米兰的嘴只张了张,她 的声音没有出口便重新返回喉部,最后郁结成一个绵延柔软的物质停留在心脏上, 掀动着每一根血管的跳动。何清芳看着米兰腓红的脸,幽暗的眼光在镜片后面竟 然流动起来。叶青跟在张道一的后面,她的脸上飞扬着幸福和酸涩杂合在一起的 表情,使人无法辨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张道一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之后,叫叶 青登了记便走了。叶青站在门口,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弧形,脸上的肌肉都顺着这 个弧形向外扩散。 何清芳继续埋下头去看书时,晃了晃脑袋。米兰不知何清芳表达的意思是针 对自己还是叶青。她感到心底有一股暗流随着张道一脚步的远去,朝纵深处奔突, 那里像是有个无底的深渊,拽着米兰陷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绝望境地。她轻轻 地抽了口气,她发现气流通过喉部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连续几天米兰都坐在图书室里看书,何清芳也去。米兰坐在哪儿她就坐在哪 儿。这使米兰非常地不舒服。冬天的阳光反射进来照在何清芳的镜片上,然后又 折射到米兰的脸上,使米兰的脸呈现出鱼死网破样的形状。米兰心神不宁地坐在 那里。犯人收工回监的报数声和突踏的脚步声从窗外传进来,米兰站起身透过玻 璃便看见了张道一她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飘飘浮浮,愣愣地站在那 里,她忘记了何清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何清芳一直看着米兰,她的嘴张合了 几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就故意将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弯下腰去时又将桌 子弄得东倒西歪。何清芳直起身来,米兰已经面对她坐下了,米兰平视着她。 米兰问:“你为什么整天跟着我?” 何清芳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色,殷红的双唇在说话前抖动了几下,她用手扶 了扶眼镜,认真地看着米兰。 她说:“你这是在自找苦吃。” 米兰站起身来走向书架,何清芳拉住了她。米兰重新坐回桌子边,米兰将脸 扭向墙壁。她的目光落在夏天墙渗水时留在上面的水印上。 何清芳说:“米兰,其实我这些日子老跟着你,是因为我心里有事。我相信 你。” 米兰只转过头轻飘飘地瞅了何清芳一眼,又回到原来的姿势中。当然米兰已 经不再看水痕,她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何清芳要耍什么花招,便慢慢转过身来, 将手里的书重新放到桌上,并慢慢地翻着。 何清芳说:“米兰,有一事我不知该给谁讲?” 米兰没有抬头,她把手里的书迅速地翻了好几页,然后她目光落在何清芳的 脸上。何清芳迟疑了很久,又深叹了口气。 她说:“秦干事是不是很正直?” 米兰说:“你什么意思?” 何清芳说:“我有事想找她反映。” 米兰觉得何清芳很无聊,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何清芳在米兰的反感里等待 了很久,然后补充说:“我要反映的不是我们的事,而是干部的事。” 米兰说:“她又不管干部。” 何清芳说:“我知道,但这事事关重大,大到置一个干部于死地。” 米兰意外地看着何清芳,她不知道这个老太婆会不会因为失去了一只八哥而 变得神志不清。何清芳却显得很平静,这些日子来存留在心底的伤害、屈辱一下 子舒展开来。何清芳想,人这种动物太需要倾诉了,特别是女人这种动物,再强 再有收缩性,在特别的时候就更脆弱,倾诉的欲望比任何人都强。也许这事就算 找秦枫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用,难道自己真要置关红于死地吗?还不至于。但眼 下她心里窝着一团火,这火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漫卷过自己的身体。 何清芳说:“我有一万块钱在狱侦干事那里,昨天我说病了想取点来买药, 她就跟没听见似的,看都不看我。今天我又找过她,她仍然不理我,看来那钱要 石沉大海了。” 何清芳的眼睛里有了些波光闪亮的泪水。她万万没想到一直坐在书架后面写 信的叶青,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自己的秘密和关系到另外两个干警的命运。 米兰说:“这样会制造干部之间的矛盾。” 何清芳说:“我只能这样。” 米兰说:“你是想要狱侦干事坐牢?” 何清芳说:“她不能拿钱又不认人。” 米兰说:“你不是已经当上大队记录了?” 何清芳说:“我要的是减刑释放。” 米兰说:“她也许会那么做的。” 何清芳说:“她认为死无对证。” 米兰说:“谁会信你的话。” 何清芳说:“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找秦枫。”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