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墓地 日子阴影样地向前移动。天空是被大片的乌云罩着。有时眼见太阳从云层中 挤压出来,但很快便消失掉了。 这样的天气使得米兰更加坐立不安。她坐在印刷报纸的油印机前,把一张刚 刚刻写好的小报蜡纸举在手里,她把手举得很高。她的目光落在光线透明的蜡纸 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这是《绿岛》小报的首期报纸,印出后《绿岛》将发往 各个兄弟大队和监狱。《绿岛》是省女子监狱的窗口。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绿 岛》似乎肩负着一种使命,是某种代表和象征。监狱的领导虽然没有全力以赴地 投入这张报纸,却专门派了张道一负责这张报纸的整个运作。 米兰被这张报纸弄得好几夜没有睡好了,刚一闭眼却都是些杂乱无绪的梦, 梦里更多的是张道一,梦境跟现实一样清晰,使得米兰难以辨别。 张道一进屋来。 米兰哆嗦了一下,然后脸一红便站了起来。张道一从米兰手里接过蜡纸时, 不经意地碰着了米兰的身体。米兰的身体朝前倾了一下。她的鼻息轻柔地漫过张 道一的脖子飞扑在他的脸上。而米兰从张道一暴突的青筋上感觉到了内脏的涌 动。张道一身上的汗味萦萦绕绕飘散着。两个人就那么僵持地站着,米兰感到头 脑迷糊,她看出了张道一跟自己一样紧张。 张道一的身后是一堵墙,当米兰的身体再次不由自主靠近张道一时,他已经 靠在了墙上。米兰的头在张道一的怀里滚了一转,米兰感到了张道一的脸由硬到 软,轻抚过她的脖子和双乳。米兰经受着天崩地裂的震动,她的手轻轻从张道一 的脸上滑过,然后迅速地滑向他已经挺立的身体。 米兰紧紧地握住那个挺立如峰的身体。她在张道一粗重的呼吸里,感到一阵 阵昏厥。窗外云层浓重地翻滚,阴影笼罩在玻璃上,而这样的昏暗使得室内的光 线更加暗淡。 天似乎要下雨了,屋子里比先前更加黑暗。 米兰跪伏下去,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嘴唇包裹了被称之为阳具的东西。双唇 和舌尖的颤栗,像一团火那样蔓延过去,使她感到自己很快就要被燃成了灰烬。 她的眼泪滴答落下来,顺着张道一挺立的身体支柱往下滚。很快那个杂草丛生的 地方就挂满了水珠,极像是春天的草坪在雨后形成的水洼。张道一困兽般的呼吸, 滚过水洼,朝着草坪纵深处浮荡。 米兰轻语:“给我吧,就这一次。” 张道一有些僵硬地匍匐下来。 他们的身体在瞬息之间,似乎照亮了昏暗的屋子。张道一的双手滚动在米兰 的身体上,他脸上死灭般的神情,被米兰昏暗中灼灼耀眼的皮肤映照着,渐渐柔 软起来。他的头落在米兰的胸乳间,沉重地滚动了几下,就再没有抬起来。他的 鼻子悬挂在乳沟里,米兰就听见他吭哧吭哧地说喊着什么,低缓的声音里夹杂了 一些哭声。 米兰抓住他依然挺拔如峰的身体哭着说:“进去吧,不要再折磨我了,我要 死了。” 张道一挺拔的身体仍然迟疑不决地颤动着。米兰用身体死死地拖住它,静静 地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它的头颅,而它终于忍无可忍,咆哮着破门而入。米 兰有如一只受到重撞的母鹿一样,突然停止了奔突朝前的脚掌。她停下来。她安 然而平静地睁开了双眼。她看着张道一。这张平时有如雪山般遥远的脸,此时正 翻动在泥泞样的挣扎里。他的脸深陷在阴霾的绝望里。他的双目吞噬了黑夜的最 后光亮,有如奔泄而出的潮水淹没了他们的意志。 他像黑暗里迷途的羔羊那样咩咩地叫着。他的手环过米兰的胯,而那圆润的 肉体便释放出了洁白的光亮。米兰的身体开始游移起来,张道一沉浮下去,他的 身体和视线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洁白的光亮淹没。 声音在他们心灵的黑暗中闪烁,充满了死亡样的迷乱和快意。 米兰用舌头缠绕着张道一,她咿咿呀呀地说,让我死吧。 他们的身体犹如暗夜里的一道咒符,划过彼此的瞬间留下一道永恒的生命光 亮。 第二天米兰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眼底柔软如水的光亮。她突然便有了羞涩的 感觉,身体和脸都热乎乎的。特别是那经历了战争的部位,居然热烈地抽搐起来, 有一丝甜蜜的刺痛感。 出工的钟声在铁门外又一次被敲响,出工的人群把监内弄得嗡嗡一阵乱响。 人都出去之后,监内便安静下来。米兰坐在监室里,她在这样的安静里茫然而凄 惶。除了如梦样残留下来的淡淡的腥臊味,还能使她对事件有一点记忆外,一切 都是那样地不真实,遥远得恍如隔世。 米兰被那不可复得的绝望打动着。无论那仅仅只是一个梦境还是现实,张道 一似乎是从她的生命里盘旋而出,缭绕在她生命的里里外外。她太清楚,她与张 道一之间是绝对不能靠拢的两堵墙。他们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的矛盾对立关系,是 不可调解的“敌我”关系。 她磨磨蹭蹭不肯出大门,她心里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和不安,她怕遇 上张道一,怕被局外的人看穿。她躲在屋里假装有事,然而无论她躺在床上或是 坐在凳子上,心脏跟个铁块似的,硬邦邦地顶着胸骨,嘎嘣嘎嘣地跳得人脚慌手 错意乱神迷,她的耳朵被这样的声音弄得嗡嗡乱叫。 叶青站在图书室的门口,她仰靠在窗子边的一堵墙上嗑着瓜子。米兰经过她 面前时居然有了闭气的滞重感。叶青的确看出了米兰惊慌无措的行为破绽,并没 有搭理她。米兰推开教研室的门,已经有两个女犯在那里使用滚动油印机印报纸。 米兰坐在印好的报纸面前,她拿报纸的手不停地抖动,墨香回荡在她的体内, 使得她的体内更加丰富地涌动起一种情绪。叶青走进来后,径直从一个犯人手里 接过报纸,站在那里一行十目地看了起来。然后她长叹一声,坐在了米兰的对面。 叶青问:“今天张队长来不来?” 米兰的心跳又一次使耳朵发生鸣叫的声音。她感到耳根子被什么东西灼了一 下,抽搐着将一股热浪传出去,热浪扑面而来,接着脸便有了被灼伤的感觉。好 在叶青的目光停留在报纸上,并没有注意米兰。米兰低着头装着没听见,叶青见 米兰很久没有回答,便放下手中的报纸。 叶青说:“我在问你话呢。” 米兰说:“我怎么知道。” 叶青说:“你怎么不知道,他不是要来审报纸吗?” 一个女犯说:“张队长调走了。” 米兰看着说话的女人,女人的话轻飘飘地落在米兰的心上,如一些细碎的粉 末样慢慢聚合起来之后变得坚硬起来,她几乎是喘息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叶青不假思索地说:“别听她放屁,我都没听说她怎么会听说呢?” 女犯说:“信不信由你。” 米兰想叶青都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这样她便又平静下来。 米兰继续整理着报纸。 叶青说:“你知道小黑鸭怎样被抓的吗?” 米兰说:“不知道。” 叶青说:“那狗日的绕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监狱外的大 路上,你说她刑期又不长,跑啥呀?这回好了。” 天快黑的时候,米兰仍然坐在教研室里。白天那个关于张道一调走的话又重 新回荡在她的脑子里,随着黑暗的深入她更坚信了那个说法。坚信了那个说法之 后她便有如被一层层地撕剥了一般,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往独居室送饭的 犯人开铁门时,极不耐烦地把铁门弄得哐哐当当响,还边走边骂,意思是跑不了 就别跑,跑不出去害得这些人跟着倒霉,忙活了一天还得给她送饭。 夜间学习的时候,张道一仍然没有进监。 米兰被一阵钟声惊醒。她眼一睁顿时被一种空洞包裹笼罩。她感到所有的空 洞木然里面,漫卷着一种阴沉沉的绝望,就像那日与张道一做爱时的天气那样, 令人难以喘息。她想是的,就是那种天气暗留在身体里,当她心空如洗时便明晰 起来。 米兰跟着上伙房打早餐的队伍出了铁门,她站在图书室的门口迟疑了片刻, 然后敲开了门。叶青从屋角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一个馒头,看见米兰敲门,实在 有些吃惊,嘴里的馒头噎得她翻动了几下眼珠子。 叶青说:“你也会主动找我?你这几天不正常。” 米兰一边跟着叶青往屋里走,一边朝外大铁门张望,几个干警正好从那儿迈 进门来。叶青在屋里丁丁冬冬地倒水,抹桌抹窗,并不理会假装借书的米兰。她 知道米兰肯定不会是为借书而来,但她却又无法判定米兰的真正意图,所以心里 就有团火飘飘摇摇地燃烧着。 米兰就站在书架后面,她本来是想从叶青那里打听张道一是不是真调走了, 但只要一开口,就会被叶青看个透彻。外面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叶青端着一盆 脏水快步跑到门外,待她看清了骑车的人不是张道一时,便恶狠狠地将水倒在了 路面上。有人在远处高声骂着叶青缺德。叶青并不去理骂话的人,返回室内见米 兰也站门口,便显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样子。 叶青说:“你跟着急什么,那是李队长,不是张队长,看花眼了。” 米兰说:“你疯了。” 叶青说:“你才疯了。听见摩托车的声音,就管不住自己了。” 米兰又转回到后面。这时叶青坐下来也拿着一本书看。 叶青说:“你说这几天张道一死到哪去了” 米兰装作没听见,一页一页地翻着书页。好一段时间,她发现叶青没有了声 音,便探出头来,叶青正在聚精会神地描眉,她通过镜子看见了米兰。 叶青说:“米兰,你的眉要修一下会更好看的。” 米兰说:“给谁看呀?” 叶青说:“给自己看。” 然后,她嘿嘿地一笑又说:“给张道一看。” 米兰想反正也无聊,就让她弄吧。叶青仔细地修剔着米兰的眉。米兰闭着眼 心绪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了。 米兰说:“张队长会明白你爱他吗?” 叶青说:“你什么意思?” 米兰说:“他会爱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吗?” 叶青说:“当然不可能。但女人不可能没有爱,即使是一厢情愿,我们需要 表达爱,要不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剔完眉米兰走出去被风一刮,好像脸上少了很多东西一样。米兰透过内值班 那扇玻璃看到自己,还有身后张道一天天骑着的边三轮摩托,心一酸眼泪就流了 出来。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