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 一 睡觉,先不要谈铺什么盖什么,更不要去做席梦思或一张床的梦。 那占整个监房三分之二的“大通铺”的水泥墙上,用红色的油漆标上十六个格 子,每个格子宽四十公分,就是说不够一个成年人平躺着的宽度。一个监号里十六 个人不算多,上了“大通铺”,只能“砍”着睡,如果超员……所以,谁的睡位宽 了窄了,是囚徒们十分计较的一件事。 一般说来一个监房只有十四、五个人,都可以睡在铺上,但多达二十几个人的 时候,怎么睡就在于自己的安排了。有的干部会给他自己管理的号子里找一两块门 板来,安排一些人睡地铺。尽管如此,拥挤的程度也叫人难以忍受。 特别是夏天,肉贴肉汗滚汗,哪个不是一身痱子,个个都长疖子,真的热得人 想哭。冬天到了,连人带被子,挤得叫人屁都放得不直溜。你的脚伸到我的嘴里, 我的腿搭在他的腰上……谁的旁边要是睡了个打酣的,想躲都拧不过头去。 更有那牢头狱霸们,人再多再挤,也挤不到他们,牢头们往往两三个人占据着 四五个格子,后面的人真的跟装“沙丁鱼”罐头似的,挤得严丝合缝。 为争铺位,相互怄气拌嘴打架是牢中习以为常的事。有个囚徒写了这样一首打 油诗,囚徒睡觉的景致一目了然:哥俩好呀五魁首,沙丁鱼呀冻猪肉。 屎尿骚呀脚牙臭,酣不响就屁来凑。 大通铺上人堆人,难兄难弟都姓囚。 二 “猪拱嘴”着实讨厌。大热天挺尸也像在家里搂着婆娘睡“海觉”似的,三番 五次把条“猪脚”往“牛卵泡”腰上搭。“牛卵泡”不是看他睡着了,真恨不得擂 他娘的几拳。他再次把那条“猪脚”挪开,舒了口气,慢慢地进入睡眠状态……哪 晓得“猪拱嘴”搭上了瘾,竟然把一只又大又臭长满了脚气的蹄子不偏不倚地塞进 了“牛卵泡”的嘴里。“牛卵泡”忍无可忍,卯起一脚,正好撩在“猪拱嘴”的 “猪卵子”上,痛得他哼呀哈呀地好半天,捂着个胯裆下了铺。 “牛卵泡”还以为他去小便,没想到他从“桂花湾”里接了半桶水,哗啦一声 把正想睡个安稳觉的“牛卵泡”浇了个落汤鸡,害得旁边的人也遭了水灾。 这场架在深更半夜打了起来。五个人干“猪拱嘴”一个,吆喝喧天,终于招来 了武警和值班干部。一了解情况,没大事情,罚还是要罚的:除了肇事者,安全员 失职,监门口整整齐齐面壁七个人。 三 人多了就是难受。不说别的,脚臭味腋骚味汗酸味、厕所眼里返上来的屎尿味, 再加上一些人不知吃了什么涨气的东西一天到晚不停地放臭屁,使得这个方寸之地 充满了呛人的异味,叫人窒息。 X监号一下子拥挤了十九人。(不算多,最多达十六人,老囚徒们仍说还不算 最多的。)睡觉成了大问题。“贴肉饼”似的睡法砍着睡也睡不下去,经干部的批 准,只好开了两张地铺。 人睡下了,也热闹了。磨牙的打酣的讲梦话的放屁的再加上死囚镣铐的叮铃哐 啷声,每晚都有一部“交响曲”在演奏。 “三猛子”实在烦透了,他说:我真的想自杀。 “细脑壳”说:自杀?事到是件好事,我只担心你往哪里吊?伸不直呢。就算 是死成了,这一下又往哪里摆?活人都没地方躺,还会有你这堆臭肉摆尸的位置吗? 我看你还是少添点麻烦。 哎,老天爷,你既然让你的臣民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又安排这么一个生存环境, 何必呢? 四“红胡子”上了点年纪,加上这些日子心脏不好,哮喘病又复发了。近半个 月来,他挤在这熏人的臭肉堆里,实在受不了。眼瞅着睡在门边地铺上的牢老二, 心里好羡慕。那是多么理想的铺位——空气好,凉快,不挤。自己要能睡上那个铺 位,真是……哎,只怕是做梦吧?进监才两个月,谁肯为你这个没身份的人发善心 呢?但长期这样的休息不好,人又怎么熬得下去?只怕等不到开庭的那一天了。 (囚徒把开庭的日子当成大喜日。一是总算有个结果,二是未判前的囚徒只有在那 天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至于判成个什么结果那是另外一码事了。) 他终于忍不住了,鼓足勇气,磨磨蹭蹭地来到安全员的铺位前,安全员,还没 睡吧,能跟您商量个事吗? 快说!安全员眼都没睁,显得很不耐烦。 哎,您知道的,我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哮喘病,再说…… 嗨呀,这些你跟干部讲去,深更半夜地烦我干什么?这病那病,不会是有神经 病吧? 安全员这一顿连珠炮,差点没把“红胡子”噎得背个气去。他吞了泡口水,心 想既然老起面皮来了,死活也要把话讲完。我的意思是请您帮个忙,能不能和他换 个铺位?他用手指了指睡得正酣的牢老二。 什么?安全员以为自己听走了耳。俄顷,发出了一串秃枭似的怪笑:哈哈,你 怕莫是要我让位吧?哈哈……他打住笑,怪腔怪调地说:想换铺位么?不难,拿来, 有么? 红胡子当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第二天买南货,他忍痛花了二十元钱买了箱饼干,又将自己舍不得穿的最体面 的一件T恤和一双没穿过头会的“懒汉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安全员面前。 “红胡子”得到了回报。不过不是监门口牢老二的那张地铺,而是紧挨“桂花 湾”两个中铺人睡的那块门板。但这也好多了,至少免了在“大通铺”帖烧饼的滋 味。他心满意足地坐在这块光光的板子上,手里摇着一张破纸壳子扇风,感到无比 地舒适和惬意。是啊,钱财用得不冤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救了自己一命。他高兴 地哼起了歌来:炎夏酷热呀暑气蒸,牢中时闻哀鸟鸣。夜半未还清凉意,几番起卧 待天明…… 哎呀,该死,大好的兴致怎么又唱起这凄凄楚楚的牢歌来?他狠狠地拍了下自 己的后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