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人的忧虑 一 一个人身陷囹圄之后,便失去了人生自由,终日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精神和 物资享受只成了一个名词。在无限的积郁和压抑之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许多正常 和非正常的想法。在这里权称“忧虑”吧!忧虑是来自各个方面的。但最明显、最 突出、最普遍的莫过于如下三种:一、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忧虑。犯了罪被逮捕、 羁押在看守所里,除了要接受公、检、法的审讯、起诉、审判的重压外,这期间还 有一种既盼起诉书快点下达、又怕起诉书下达的矛盾心理。盼快,是因为犯罪既已 成事实,接受惩罚也定是必然。不如早起诉、早判、早到改造单位去,尽快结束看 守所——整个牢狱生涯最艰苦、最恐怖、最难捱的地方。改造单位至少生存空间大 一些,阳光也充足一些。还有减刑、保外就医等机会快一些、多一些。怕的原因是 自己的罪行不知会被打上刑法的哪条哪款,是就轻的一头,还是就重的一头? 未判的怕判得重;重案犯怕判无期和死刑。判了的心急火燎地等待着起解;判 了重刑或死刑的上诉后担心改不了判或搬着指头计算自己生命弥留的时间。 这是名符其实的第一忧虑。凡属这里的囚徒没有一个不提心吊胆地过着这第一 忧虑的日子。 二、为亲情忧虑。诸多牢人,形形色色的犯罪。若大个看守所可以说集凶残、 狡诈、贪婪之大成。这些犯罪分子虽然为人中之极恶,却仍然以“人”字之称。是 人,就免不了食人间烟火,就短不了七情六欲。 不管他们在外面怎么做恶,怎么样上不孝父母,下不敬妻儿,但沦落于高墙铁 网之内,尽管对自己所造之孽不思悔改甚至仍抱挠幸心里负隅顽抗,但思亲念故之 情却有了最大程度的反省。成了笼中兽,怕也没有用。听天由命了!唯独对亲人的 思念与日俱增。很多牢人十分懊悔:自己坐牢,伤了父母的心。担心年迈体弱的老 人们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更后悔没有给父母、妻儿施过 什么利,造过什么福。现在不但让他们担心,还成了包袱,给亲人们造成了巨大的 精神痛苦和经济负担。正是因了这种反省而频现亲情忧虑,一天到晚想的是亲人们 身体可好?父母是否挺得住?妻子是否会“走私”?儿女会不会因此怨恨且淡化了 对自己的感情?想他们,想得好苦好苦。 这第二忧虑是持久也最折磨人。也是这第二忧虑最大程度地造成许多囚徒神经 过敏、情绪反常、精神变态。一旦听说亲人们有什么不幸或对自己失去信心而不闻 不问,无疑是对囚徒们最残酷的打击。这种打击比自己被判处最重的刑惩还有过之 而无不及。 三、为自己的出路忧虑。A 市S 看守所里,除了羁押一些挂钩的执法单位送来 的轻案犯之外,以收审重案犯包括死刑为主。这些案犯判起来一般都在十年以上直 至无期、死缓、死刑。 判有期的、无期的和死缓的,只要有生存的希望,就有改造的机会。这个时候 他们的忧虑除了“起解”到一个什么样的执行单位,那里的环境、条件怎么样,还 会凭想象去设计自己的适应能力和手段,争取减刑、保外就医、假释甚至想到用不 正当的手段去“走水路”等等。 更大忧虑莫过于有一天重返社会。艰苦的改造、漫漫的刑期,不是随便开个玩 笑就可以溥衍过去的。对于那些年轻、有知识和有一技之长且各方面条件较好的人 来说,他们有权设计出去后到哪里去应聘、打工,或自己办个公司、开个小店什么 的,还有线希望。但对于年纪较大,刑期又长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将来”的代名 词是“死路一条”。 这不是没点道理的。若干年后,父母夭亡了,妻子离异了,儿女淡漠了,世界 已变得面目皆非了,一切的一切都完全陌生了。自己孑然一身,要钱无钱,要力无 力,要家无家,到哪里去立足?投靠朋友么?否!囚徒在朋友的概念上比任何人都 清晰。将来如何适应?如何去生存?有一老囚的一首小诗道出了牢人们从内心里对 这第三忧虑发出的呻吟:“刑期十几载,岁月长悠悠。慈航难普渡,苦海泛孤舟。 枯枝飘零叶,巍巍瑟寒秋。即若归故里,生计无可酬。 郊野拾破烂,流离乞街头。老迈无残力,唾余不可求。 破帽遮颜面,难掩心头羞。肌肠谁惜怜?寒体卧荒丘。 叩首问苍天,孽缘何时休?……” 这三大忧虑啊,叫人生欲不能,死又不甘! 二 “花胡子”双手抱膝,坐在“大通铺”上,歪起个脑袋长吁短叹。他的情绪感 染了“瘫子”,他手撑着铺板,艰难地把屁股挪了挪,凑到了“花胡子”跟前: “花胡子,又想心事了么?” “有什么好想的,想也是白想。”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瘫子’啊, 如果我这次判了十年以上,我干脆要求法院判‘喷马’(死刑)”。 “那又何必呢?我要是只判十年,跪下来喊共产党万岁!” “‘瘫子’,你不晓得,我五十几岁的人了,判了十年出来,还做得么子?连 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都搞不清白了。到时候饭都捞不到手,活着有么子意思,还不如 死了的好!” “花胡子”是怪可怜的。不光他,老婆也因为包庇了他这个诈骗了一百多万的 老公而受牵连抓了进来。他这把年纪,身体又不好,的确是万念俱灰。 “话不能这样说,你还有几个儿子,养儿防老嘛!他们总不会不管你们。” “嘿嘿!”“花胡子”冷笑了一声:“别提那些化生子了。有钱的时候爹长爹 短地喊得浸甜,没钱了调过头来拿我当崽。我和他娘进来大半年了,他们不但没送 过一分钱来,招呼都不来打一个。要不是我弟弟每个月来两趟送点钱,我这把老骨 头恐怕等不起判了。” “你弟弟每月送多少钱来?” “七百元。我和我老婆一人三百五。”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难哪!他 一个农民,自己也要养家糊口,又不晓得赚个活钱,还不是东扯西借口里攒!要借 到猴年马月?我的天哪!” 他说得“瘫子”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想:“不管怎样,你还动得搞得,还有 亲人关心你。我呢,残疾一个,下无小子上无老子……”他觉得心口一阵绞痛,难 过得想不下去。 “花胡子”瞧他那神情,知道自己的话无意中触了“瘫子”的痛处,无奈地摇 摇头:“自找的!自找的!作孽哟!” 真个是:两个歹徒犯法,一双无奈叹命! 三 秋风不知什么时候从监门粗大的铁栏缝里悄悄地溜进了监舍。牢人们在酷暑里 那颗行将炽化的心总算感受到一丝清凉,但也带来了更多的悲凄。 秋风习习,最易思亲。想家了,囚徒们不约而同地做起了思亲念故的梦。 家,是个什么样子?对于少年犯来说,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他们只知道家里有 爸爸、有妈妈。需要他们时,手一抻,拿钱来!钱拿到手,人也跑出去好远。下一 次再叫爸爸妈妈时,陌生得舌头都打了卷。 对于成年犯来说,家,是那么地琐碎,又是那么地温馨……可是现在?谁在梦 里不萦绕着那家破人离、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遗弃的恶梦?即使有朝一日重返社会, 还适应得了吗?阳光那么刺眼、噪音那么刺耳、孤独那么刺心……家啊家!家在哪 里?亲人何处?哪里去寻容身之地?以前的日子再也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