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尽管我不情愿,但升学考试还是来临了。考试这几天,我爹怕出点儿什么意外, 天天接送我去考场。我的头发几个月不剪了,一名监场老师怀疑我是替考的,检查 了一下我的准考证。就我这水平,我还替考?我连我自己的学业都不想考。 我认为自己考的还不赖,但肯定达不到录取线。一考完,我爹就找了我们村儿 一群人,开始装修房子。等分数的那几天,我爹天天找我,让我估分儿;我觉得这 是多余,怎么估,结果都是一个样。我想尽办法敷衍他,因为并不知道真实分数, 我爹没揍我。 根本不用我去看录取名单,我爹天天去跑,我只管在家里呆着。一天,家里东 一个西一个工人正在粘磁砖和地板砖,我顺着缝隙钻进浴室去洗澡。正洗着,我爹 路过我身边;我没注意他的脸色,让他递给我拖鞋。他在窗口阴沉着脸愣了一会儿, 然后,把拖鞋砸在了我身上。看来,有结果了:我没考上。要不是当着那么多乡亲, 我爹肯定会立刻揍我。 录取线是236 分,我只考了224 分。村里人边干活儿,边说考得不赖,一人村 也难考上一个,这个成绩,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我爹认为他们简直就是放屁,就是 一万个村儿才考上一个,那个人也应该是我。 村里人干了一个礼拜,才把泥瓦活儿干完。这些天,我爹始终阴沉着脸,谁也 不愿意搭理。这些干活儿的里头,有他的同学,他觉得丢人。他重复了好几次这样 的话:“我当年,没占过一次第二,数学永远都是满分;20分的作文,因为写的太 好,老师还会另加五分,得25分。”我的爷!满分100 ,我爹能考105 ! 村里人走了,我爹也没揍我,他又从我们村儿找了一个木匠,帮我家打家俱。 这个木匠带着他儿子来了;他儿子我认识,叫邵县伟,比我大几岁,以前和永林是 同学。县伟他爹和我爹一样,读书时成绩特别好,因为成分高,而没能继续念书。 中午吃饭时,他爹把三十年前的一篇课文背了一遍,他背的是《我的伯父鲁迅先生 》。他边背,边问我:“背错字了吗?”我对那篇课文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只能胡 说:“一点儿都不差。”县伟他爹背着课文,还指责县伟不争气,说县伟要有自己 一半儿,也早有出息了。 我爹也在旁边听着,嘴里依然“咯吱咯吱”地响;我真不明白:怎么软菜硬菜 他都能嚼这么响?县伟他爹我爹同病相怜,我感觉我爹更难过了,他始终不愿意说 话儿,只听县伟他爹在那儿唠叨。 我心里纳闷,怎么这些老家伙都这么能读书? 不管县伟他爹怎么能背,我只在乎县伟,我在琢磨着怎么和他玩儿。县伟要干 活儿,可我必须要和他玩儿,我没别的伙伴儿。在家里守着他玩了两天,我觉得太 没意思了。就这样,趁着大人们午睡,我把他勾引出去了。 我把他带到游戏厅,他也挺喜欢,可是我俩都没钱。我琢磨着去我舅舅那里要 一块钱,我舅舅就在制药厂上班,离我家很近。 我舅舅几乎也就是二十岁,但他已经上了很多年班儿了;他长着一张标准的欧 洲明星脸,身高一米八一,除了周润发,我没见过比他更漂亮的人。我前边已经说 过了,他每次考试都能考两块五,老师让他买烧饼。事实上,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傻。 我姥姥天天教他:“记住:三尺是一米,十尺是一丈。”我舅舅天天把这么一句话 挂在嘴边:“三尺是一米,几尺是一丈?到底几尺是一丈?”他还问我姥姥:“今 天礼拜六,哪天礼拜天?”并且,这个问题,他每个礼拜六都会问我姥姥一次。我 怀疑是不是厂子放了假,他自己又不知道,星期天,全厂就他一个人去上班;最后, 他找着经验了:必须要知道哪天是礼拜天。他不停地问我姥姥“几尺是一丈?”或 者是“今天礼拜六,哪天礼拜天?”这种问题,我姥姥追着搧他,告诉他:“以后 只能偷着问,别把这话儿挂在嘴边儿上。” 我舅舅特别漂亮,刚一接班儿,厂长就对我姥爷说:“这小伙子真漂亮!一定 是个人才,我要好好培养培养他。”我姥爷说:“不行,整不了。你不了解情况, 我儿子本质与现象完全相反,你就让他推小车子吧。” 并且,我舅舅很早就结婚了。他们夫妻在任何一件事儿上都是相反的:我舅舅 在西河村,我舅妈在东河村;我舅舅是村里最漂亮的人,我舅妈是村里最难看的人 ;我舅舅是村里最傻的人,我舅妈是村里最精的人;我舅舅小,我舅妈大;我舅舅 白,我舅妈黑;我舅舅高,我舅妈矮。我舅舅压根儿看不上她;并且,我舅舅有女 人。但我姥姥认为:我舅妈是小学教师,工资有保证,像我舅舅这样的傻瓜,应该 娶个这样的媳妇。 我舅妈确实聪明,她是著名教师刘淑华。这位著名老师认为我舅舅太帅了,说 自己绝对配不上,让我舅舅再找找。我姥姥早就教了我舅舅,让他说这句话:“咱 看的是人品,我就要你。” 最终,他俩结婚了,我舅妈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一结婚,她就发现自己上 当了:我舅舅是个傻子。我不知道她想没想过离婚,但他们没离。我舅妈是著名教 师,人非常精明,天天欺负我舅舅,天天骂我舅舅傻;任何事儿,我舅舅都没有理。 他根本惹不起我舅妈,他也不知道怎么惹;他没动心眼儿的本事,只有拉小车的力 气。 有一次,我舅妈又骂我舅舅,骂了一晚上;我姥姥也不敢吭声儿。我姥爷聋, 他压根就不知道另外一间屋里在骂街。我姥姥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对我姥爷发了一 句牢骚:“你看他们那边儿,骂了一晚上了,还在骂。”我姥爷这个人智力没什么 缺陷,但特别糊涂,他以为我舅舅在骂媳妇,他对着隔壁大声嚷了一句:“搧他!” 我姥姥说:“你胡说什么呢?是媳妇骂儿子,不是儿子骂媳妇,你把媳妇骂了!” 我姥爷一点儿也不内疚,理直气壮地说:“我又听不见,不知道。”我舅妈在另一 间屋子,听见了公公嚷的那句话,立即就蔫了,她说:“行,不用别人搧,我自己 搧我自己。”我舅舅说:“我爹聋,我说不让你骂了,这下好了吧?” 我舅舅家还有一件特别出名的事儿。由于我舅妈教学成绩出色,有一次,电视 台的人找到家来采访。我舅妈虽然精明,但应付媒体还是不太行;电视台的人一看 我舅舅那么漂亮,认为我舅舅也一定特别聪明,说:“让老师的爱人说两句吧。” 什么?让老师爱人说话?不行!他要开了口,猪圈儿里那头猪的脸都得让他丢尽! 我舅妈登时就急了,当着电视台的面儿,连辞都没来得及措,随口嚷了一句:“别 采访他!他是个傻子。”这件事儿,在我姥姥家周围一带,特别出名。 我想向舅舅要钱,并不是因为他傻,只是因为他是我舅舅,他很喜欢我。我就 在药厂门口等着他,一会儿,他就出现了。我说我在转悠着玩儿,趁他想走时,才 说了一句:“给我一块钱,我想买冰棍儿。”我舅舅笑着说:“你肯定是去打游戏 机。”但仍然给了我一块钱。 县伟说他姑姑也在药厂上班,他也从他姑姑那儿弄了一块钱,我俩回了游戏厅。 我把一块钱花了,一会儿就打完了硬币;我让县伟也把他那一块花掉,他只花了五 毛,然后,死活也不花了。他比我大,比我懂事儿。 我俩耗到了三点半,县伟死活不呆着了,他说他必须要回去干活儿。 我俩回了家,县伟他爹正在刨木头,瞪了县伟一眼,县伟赶紧去干活。我娘把 我拉到屋里,说:“你敢带县伟去玩儿,你不知道他挣着咱家工资呢?”但是,我 娘没打我。在家里守着县伟,实在是没什么可玩儿的;于是,我又把他带出去了几 次。我娘没揍我,但她告诉我爹了,我爹揍了我。我娘还不停地嘱咐县伟:“回了 家,千万别告诉他二伯,我们家住在哪儿。”我心想,你这是干嘛呢? 县伟和他爹把木工活干完之后,就走了;现在,只有我自己呆着,还有很长一 段假期。 我爹天天打听怎么进番禾中学;最后,消息来了:差一分,缴纳1000元。我爹 发愁了,除了番禾中学,没有一家像样的学校。 市耳镇中学盛产流氓已经很出名了;并且,每年一个学生也考不上高中。东河 乡中学,名声比市耳镇中学还差。南王买中学也不错,但是有三十公里远。第二中 学,是一家职业学校。我爹天天为这事儿上火。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信:番禾中学的退休老师,在番禾中学的西边,开了一家 私立学校,叫育才中学;三年学费才一千八百块。我爹立即把这事儿办了,他认为 这和去番禾中学读书是一回事儿,因为育才也是番禾中学的老师。 我不愿意去育才中学。我已经是个坏蛋了,既然这个育才中学和安中国中学是 一回事,那教学方式肯定也是一个套路,没准儿比番禾中学还苛刻;洒家去了那儿, 肯定开不了戒!我想去市耳镇中学或者东河乡中学;并且,这两个学校几乎不收学 费,这样就省得我娘天天嘟囔。还有,李伟刚和赵兴他们,都是去的东河乡中学, 那里干坏事儿肯定不显眼儿。 但我爹已经把学费交了;我娘还天天抱怨我不争气,让家里花了钱。我心里说 :“有不挣钱的,你们又不让去;自己还抱怨什么?”但我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说了也是白挨顿揍,结果都一样。 还有一段假期,我爹非让我去预习班。不知道他又从哪儿打听到消息:一群大 学生开了一个初中预习班,就在向阳小学租的教室。我稍微有一点儿想去,因为我 早就听说过,这世界上还有人说英语,我想去看看这英语是怎么回事儿。 第一天上学,因为要交学费,我爹和我一起去了学校。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男人, 和我爹差不多岁数,他身边坐着他儿子。这个孩子真是丑陋:眼睛像绿豆那么小, 眼镜儿像瓶子底儿那么厚,鼻子比我的大一倍,嘴唇肥肿得像女人的奶子;他爹竟 然非常帅。他爹向我爹抱怨:“从小到大,始终都是前三名,硬他娘没考上。”从 我爹那既羡慕又无奈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他希望那个丑八怪是他的儿子。这么多 年,他始终热衷于打听哪个孩子成绩好,并且还非要亲眼看看人家。 我记得有一次,他特意从家里跑到学校,想看看那个占第一的张蝶长什么样儿。 我在门口指给他看,张蝶正在用直尺敲桌子,我说:“敲尺子的那个。”他竟然看 了人家半天。我放学到了家,他还当我的面,对我娘说:“那个张蝶,没什么特殊 的,小丫头片子长得挺难看。小林要用点儿功,早就超过她了。”他天天念叨张蝶, 他说人家字漂亮,逼着我学人家的字体。 交完学费,我也就和那个丑八怪认识了,我俩一起进了教室。教室里,我认得 两个人。一个是杨洋,也是向阳小学毕业的,但和我不是一个班儿。他和他们班儿 的美女李水恋爱的事,全校皆知。并且,他的头发也和我的一样,都是一根一根地 直竖着。我俩就是因为头发的事儿,才认识的。另一个人,是我进了教室才认出来 的,他叫钟昆。我家刚搬家时,我在家里找出了一个本子,名字写的是钟昆;电力 局的公厕里,也写着这么个名字,邻居的孩子告诉我:“你家就是买的钟昆家的房。” 我又和这个钟昆碰了一下头,确实就是他家的房子。 在预习班里,我一样地调皮;终于有一天,女老师受不了了,她生气地离开了 教室。一会儿,他带回了一个男老师,那个男老师一进门儿,就厉声说:“谁叫邵 小林,出来!”我吓坏了,我最怕男老师,心想:又得挨一顿狠揍。哪知道,他把 我叫出来,只是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不过,我多少还是收敛了点儿。 我下课就和杨洋耗在一块儿,围着操场瞎转悠,我请他吃了不少雪糕。据说他 很有钱,可这几天就是不花,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段时间手头太紧,以后, 我请你吃大碗儿。”我不知道什么是大碗儿,他说:“两块五一个,李进家卖冰棍 儿,我让李进给你留几个。”我相信了他,但是,这辈子他也没兑现他的承诺。 我和杨洋交好的时候,和钟昆关系非常恶劣;我俩谁也不服谁,终于有一天, 我们约定好:下课干一仗。我不怕陌生人,不管他多强,我都不怕,我只怕欺负过 我的人;要是有人欺负过我一次,我一辈子都会怕这个人,即使我已远远比他强壮。 下了课,我俩就找了个远点儿的地方,想在那儿比试;杨洋也跟着。我和钟昆 互相掐着对方脖子,想摔倒对方,可力气差不多,我俩僵持了很久,我感觉力气也 有点儿不支了。最后,我咬着牙,硬把他拖跪下了,我的力气也用光了。这时,那 名男老师也来了,我俩就分开了,老师问:“你们在干嘛?”我俩说:“闹着玩儿, 没事儿。”大家就散开了。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占多大优势,可杨洋告诉我:“你把钟昆打怕了,他膝盖上 磕破了老大一个口子,走路走碍事儿。你太牛了!”我不知道他是在讽刺我,还是 真的夸我,但是,钟昆在我面前老实多了。看来,这小子就是欠揍! 突然,我受伤了。那个丑八怪太讨厌了,他干的事儿,简直让人气愤绝顶!我 相信,这世界上没几个这样的人。 一天下午,我们去操场玩儿,我爬上了一个很高的架子,用手抓着最上边儿一 根铁棍儿,悬空吊着,脚离地面有一米多。忽然,那个丑八怪冲我跑过来了,不好! 他想抓我脚,但来不及了,他已经到了跟前儿,他跳起来就把我的脚抓住了。我虽 然劲儿大,但仍然被揪了下来,我屁股着了地,还用手拄了一下。 我顿时就眼冒金星了,浑身都疼,特别是我的左手腕儿。我喘了半天气,才让 杨洋和丑八怪把我扶起来。我几乎走不了路了,他们搀着我去找老师。 一会儿,我爹就到了学校,他先问清了怎么回事儿;然后,他把我拎上了车子, 载我去了王起生骨科诊所。 我被放在床上,趴着呆着。王起生的儿子,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把我浑身 摸了遍;摸的时候,简直疼的受不了,我只能咬着牙坚持。摸完了,他用膝盖顶着 我腰,用双手往后扳我的肩膀,我听到“吱吱”的响声了,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呆了 半天,我差点儿没晕过去。他又拿起我的左手,先摸了摸,趁我不注意,猛地一揉, 我差点没叫出来,最后,他用木板和纱布,把我的手捆了起来。 我爹又载我回了家,因为是那个成绩好的丑八怪把我弄伤了,我爹竟然还挺高 兴,劝我借着这个因由和他交朋友;但我对那个怪物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个怪物, 不但长得丑,也确实是一个怪物。这个怪物干的事儿太蠢了!我有点儿恨这个小子, 没去找他。 我在家养伤,我娘唠叨了好几天,说什么又浪费钱了,始终没担心我的手会不 会成残废。我心想:我的手重要,还是那二十块钱重要?你怎么不在乎我,只在乎 钱?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