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心病 四大册阵亡将士登记表,84份未发出的阵亡将士通知书,是真,还是假?王艾 甫搞了多年抗战文物的收藏,对过去那个时代可能达到的物质条件有一个基本判断, 这些东西的真假,凭他多年的收藏经验与对文物的敏感和直觉,这并不是一个问题。 但是,还是有问题。问题在哪里呢? 或许是出于一个收藏人的那份执着,他一定要弄清楚每一件藏品的具体年代、 产生的背景,甚至与之相关联的人和事。这也是收藏的魅力和迷人之处。但在此时, 又似乎不完全如此。王艾甫把四大册阵亡将士登记表和84份阵亡通知书一一塑封整 理好,每一封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被装进塑封袋里,他的心就紧一下,就沉一下, 就像盐粒匀匀地撒进新伤,就不由得抚弄再三,渐渐地,这种沉甸甸的感觉积攒成 一份歉疚,一份伤痛,勾起了他一桩心病。 1957年,19岁的王艾甫应征入伍。王艾甫弟兄6 个,他排行第四,家里6 个儿 子,5 个当兵。在建国初期蓬勃向上的社会氛围中,左权县西关村磨豆腐的老王家 送5 个儿子参军,在当地一直传为美谈。那个时候,在左权县这样一块血染过的红 色土地上,爷送儿郎进军营根本没有任何杂念,除了光荣还是光荣。老根据地淳厚 善良的老百姓,一如支持八路军抗战那样对自己的军队保持着一种朴素的敬爱,这 种敬爱是由衷的,是真诚的,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军属、军 人在乡村社会里是很高尚的身份,每逢节假日,从小学生到邻里乡亲们,第一个想 到的就是军属和军人家庭,收割的时候有人帮着收割,家里没水有人担水。从抗战 到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老根据地的老百姓用这样的一种非常实际的方式传递着自己 从心底里唱出的农家军歌。 王艾甫也是抱着这样朴素的情感,在部队这座大熔炉里度过了自己美好的青春 岁月,同时,残酷的战争环境也让王艾甫对军人的含义有了比常人更为深刻的理解。 1964年援越抗美,王艾甫所在部队担负往前线运送物资的重任,一位同样来自 山西的战友就牺牲在运输途中。 那一天,车上满载军用物资,车队在南国崎岖山路上隆隆开进。随车押运的战 士荷枪实弹随物资一起坐在车厢里。正在行进途中,其中一辆车忽然失灵,坐在驾 驶室里的指导员失声叫了一声:“刹车失灵了!” 几乎与指导员发出惊叫的同时,车厢里一位战士跃身而起。卡车还在高速行驶, 跳下来的战士企图用手中的铁锹卡住飞转的车轮,车轮并没有停下来,事故就在一 瞬间发生了,那名战士被滚滚行进的汽车碾在车轮底下。 他的名字叫张广元,那一年,他才24岁。 王艾甫回忆起张广元的牺牲时说,张广元的死完全是一起事故,但是问题在于, 他在跳下车的一刹那间,他想什么了?什么也没有想,就是一个军人遇到敌情时候 的敏捷反应,不顾一切要扑上去,不顾一切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住车上的物资设备。 这就是军人的素质。有人说,英雄在牺牲的时候,心里还在想什么崇高的理由, 还要有什么豪言壮语,作姿作态要表现得如何壮烈。其实哪是那么回事!好多军人 牺牲之时,那就是一个军人正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根本不会想那么多,甚至根本就 不想。 军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牺牲。 王艾甫目睹了张广元牺牲的全过程,这个过程让所有的战士都感到措手不及, 一个年轻的生命在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车队停了下来,战友们为张广元举行 了简短的葬礼,然后,把他埋在友谊关外路边的土坡上,王艾甫亲手把写着烈士名 字的木牌插在坟头。 很奇怪,部队的战友们并没有因为张广元的牺牲被悲哀笼罩,相反,张广元的 事迹迅速传播开来,甚至编出了歌唱张广元的歌曲,唱着歌颂张广元的歌,喊着 “向张广元学习”的口号,一路豪迈和雄壮,开赴前线。 只有当过兵做过军人的人,才会理解和想象得到这样的情景。 不,只要是理解生命与牺牲的人,都会为有这样的牺牲受到激励,唤起勇气。 张广元被部队追记二等功,追认为烈士。 在战场上,王艾甫还有60多位战友倒了下去,倒在了异国他乡。 1981年,王艾甫由部队转业到地方回山西工作。他一直念念不忘自己亲手掩埋 的这位战友,1964年的那一天,南国的红土碎声洒向战友遗体,他真切而具体地感 觉到,这一生,战友就和自己的生命有了某种任何力量都无法割舍的联系。从此, 他们就是亲兄弟。张广元是牺牲者,而我王艾甫是一个战争的幸存者,你已经去了, 我还活着。 战友牺牲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坐下来攀攀老乡,还没有来得及问问家中 的父母兄弟,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相互递支烟点个火,开上一句玩笑,用山西话打 一声招呼。王艾甫只记得张广元的籍贯是山西省祁县,那个曾经出过许多富可敌国、 藏金窖银的老财东的地方。回到地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张广元的家乡看一看, 看一看家里的情况,看一看失去儿子的张家老父亲老母亲,给老人们送上一份安慰。 他以为,张广元的名字,应该在这个汾河川里富足的县份会家喻户晓。可是, 迎接他的,是让他心寒的冷漠与沉寂。他走了几个村子,众口一词都说,我们这里 没有这个人,没听说过。让他感到特别意外的是,就连当地的民政部门那里,也没 有张广元的任何记载。后来,他利用工作之便,多方托人打听,同样是杳无音信。 难道是张广元追认烈士的证明和立功决定在邮寄途中丢失了?多少年来,王艾 甫总是这样嘀咕。 抚摸着这84份未能发出的太原战役阵亡将士通知书,尽管两档子事情根本没有 什么联系,他还是和张广元身后的遭际联系在一起,看起来,没有收到牺牲信息的 这种可能也未必就不是一种可能。 这样,拿在手里的这一沓子“死人名单”就具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味,他必须马 上搞清楚这批东西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