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花怒放》是怎么出笼的?(代序)——答客问
问: 摇滚乐在今天已经是一个被用得很普遍的词,摇滚乐队也不再是什么新
鲜玩意儿了,可是,很多人很好奇,在1990年代初的时候,这些东西还真的很少见,
至少还没有那么多人了解摇滚,你是怎么会想到写这么一本书的呢?
答: 直到现在,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伤花怒放》不是一本摇滚书,而是一本
哲学或文化书,理由很简单,它不是因为摇滚而起,不是写给摇滚乐的听众,其中
最富原创的部分也不是关于摇滚的。
从今天回望,1980年代已经太过遥远,可是在1990年代初,每个从那时走过来
的“知识青年”,都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无名的沮丧与郁闷之中,尤其像我这种从16
岁就进大学然后在校园里当学生当老师再当学生度过整个1980年代的人。追索一个
年代的秘密,尤其是轰轰烈烈表象下的文化和思想秘密,成了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
在那时和以后,许多人已经做过这样的追索,可是,自己老觉得还是没能解答某种
固执心结,那些思想上和情绪上的迷惑、混乱乃至痛楚,总会找到一个出口。所以,
在我身边的人终于都开始满嘴生意经的1992年底(现在看来,那或许才正是引发中
国今天彻底巨变的关键年份),我开始了《伤花》的写作。一句话,那是想对所谓
一代人的心路历程作出总结。
问: 可是,为什么选择摇滚乐作为话题?
答: 一切其实很偶然。那时候我刚写完了自己的第一本小书——《将你的灵
魂接到我的线路上——大众文化中的流行音乐》,收在一套丛书中,有一次和共同
参与这套丛书的喻阳聊天,说到十年来的心路历程,或滔滔不绝,或如醉如痴,然
后提到摇滚,说那些风光得不行的大众文化偶像,也曾有过伤心和奋斗史,其间似
乎是隐喻着什么。喻阳说这是个好主意,值得探讨。
那时候我听摇滚乐已经有些年头,可是渠道有限,哪有现在那么多打口带、盗
版和原盘?银子也有限,托人从外面带点原版磁带回来,当宝贝一样供着,资料更
是少得可怜。可是一旦想写本书,就觉得一定要看许多书,于是发动所有海外的亲
朋好友,见着有Rock(摇滚)二字的书就来一本,书店里买不着的,就去图书
馆复印,有个老同学连关于岩画的书都给我复印回来,因为书名里也有rock一
词……
问: 那成本岂不是很高?
答: 没错,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尽管有些书算是别人送的,我写《伤花
》所得的稿费,还是没填满买书开销的窟窿。
问: 写一本书,有必要买那么多书吗?
答: 现在可能没必要,因为现在有互联网,一般听众对摇滚的了解也比我当
时多。可那时候不一样,有的乐队我只有一盘磁带,除了听觉上的印象,完全无从
了解其背景,那种饥渴的感觉加上写作的需要,完全可以让人丧失理智。举个例子,
大家都知道《伤花》中的很多事例,都与一本叫《反对摇滚:摇滚乐的对立面》
(AntiRock:The Opposition to Rock'N'
Roll)有关,这本书列举了很多反对摇滚的事例,我可以随便拿来用。但问题
是第一,它是以1950—1980年代为主,主要偏重老摇滚和重金属,对朋克、说唱等
完全没有涉及;第二,它是一本完全不以原创为诉求的著作,全书基本上都是对其
他书的资料的直接引用,也很少对乐队背景作任何交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我那时自以为是一个受过严格学术训练和经过1980年代文化热潮所熏陶过的知识青
年,所以觉得在学术上要严格,不能抄资料性的书,而是要去找到这本书所摘录过
的原书,以免有误。所以为了搞清楚那些资料所涉及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惟一的选
择是去找到它引用的那些书。好像有一种很迂腐的决心,如果找不到原书,就宁愿
不引用那个事例,事实上也的确有好些事例《伤花》里没有用。就这样,我一本一
本地积累,直到有一天发现,再这样下去,我只会变成藏书者而不是作者。
问: 呵呵,有意思。那你后来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答: 后来我慢慢清醒了,因为这种过程会永无休止,因为你找到的原书,又
引用了无数的别的书,即便是一本只有所谓“客观事实”的书,也是对某种事实的
描述,所用的文字和观念不同,说的还是同一件事。而至少在《伤花》这本书里,
摇滚乐只是我用来清理思路的一种载体,我不应该在这样的一本书里企图梳理摇滚
史,因为就史实而言,即便是第一个整理当事人言行的人,也很难说什么原创性,
除非他赋予它全新的阐释。当然这时候我已经花了许多钱,完满了许多材料。但认
识到这一点后,我认为那些思想性的部分,才真正反映了我的意见,也才是这本书
略有些原创性的地方,当然,你也可以说那些原创无非是大师们的思想和自己的胡
思乱想纠缠的结果。
问:可是,据我所知,当时很多买这本书的人,都只爱看那些资料性的部分。
答:这是件很无奈的事情,早知如此,我那时应该很详尽地介绍每支乐队。可
是你发现没有,现在关于摇滚的信息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时候,那些资料就没那么
重要了,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价值的了,正像我当时找到许多资料,发现像Ant
iRock一书中所列举的现象实在是太过普遍,比如你找到一本关于“大门”
乐队的书,就会发现他们成名后所遇到的那些事,都可以拿来做资料论证摇滚的被
缚与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至少像AntiRock或《伤花》中资料性的部
分真的没那么重要,或者说,很容易过时。
问:但是从那种独特的角度看待摇滚的这些资料,还是不多见的,所以重要的
可能不是资料本身或取得资料的渠道,而是怎么给它新的含义。
答:完全同意。其实,除了经济与精力上无法承受之外,是我当时特别推崇的
思想大师伯林给了我最终的启发,尽管我对他的思想结论有不甘心之处,可是他用
别人都知道的史实,描述出一个个完全不同的历史人物,靠的便是全新的角度和思
考方式,以及全新的逻辑与文采。我那时候最推崇的写字的人,一定要是那种让人
在他的文字之后,对其描述的对象有全新印象的人。所以,我对许多书的资料作了
全新的安排与处理,尽量想让它体现出新的逻辑,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伤花
》里引用的东西也完全可以被用来作为一个入口,用它来作别的例证。极端地说,
你甚至可以用这些事例写出另一种主题的文字。
问:还有一个事是很有意思的,就是“伤花怒放”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很流行的
词汇,比如你到网上用Google搜索,肯定会发现一大堆,尤其是在乐评、球
评、影评、IT评论之类的文字中,这些作者应该都看过这本书吧?
答:不会吧?说实话,这个书名是书稿已经写完后才根据内容取的,是个生造
的词,“伤花”这个说法,其实也半通不通,只是它作为一种意象,好像真的可以
用来象征点什么,所以大家才愿意用吧。这其实就是刚才说到的玩意儿,重要的不
是资料,而是由此生发的想像力。
问:但是,真的有许多人看过这本书。
答:好像是吧,我后来在不同的场合遇到过很多人,都说看过这本书,好像比
这本书当时的印刷数要高出许多。说实话,我对在学校、书店、音像店遇到我的读
者并不意外,最意外的是很多次在大公司的写字楼递名片时遇到我的读者,他们的
第一句话往往是:“你是写《伤花怒放》的那个郝舫吗?”感觉很怪异,甚至有些
难为情,哈哈。
问:在最近一期《城市画报》上,我看到《伤花怒放》和你的另一本著作《灿
烂涅? 》一起,被列为“七十年代人的必读书”,而且位置很显著,也许这本书对
他们真的很重要?
答:你知道现在的我对“XX一代”已经不以为然了,可是同时已经学会了尊
重别人的看法。《城市画报》好像还不错,所以我当然感谢他们抬爱,只是这两本
书真的有那么多人看过吗?我还是存疑,当然对每个真的看过它的读者,我都心存
谢意,因为我尊重看过这书的人,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对那些没看过这书或者
没有认真看过却胡加议论的人,我一笑了之而已,因为现在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就
是用一句自以为精练的评语,把别人多少年的努力摧毁,似乎不这样做就不足以显
示自己见多识广或水平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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