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法院门口,“黄牛党”大赚“排队费”; 旁听审判的小学生说:“总统大叔,真丢人呀!” 1996 年6 月26 日下午,正当雨季的汉城,骄阳似火,酷暑难耐。炎热和潮 湿正是韩国夏季的典型气候特征。也难怪汉城的夏天来得太早,因为韩国虽然在纬 度上与我国的东北南部及华北地区相似,却由于介于大陆与海洋之间的半岛型地理 位置的影响,天气与我国长江下游的江苏等地差不多。就在这个闷热的下午,我乘 坐环行整个汉城市区的2 号线地铁来到位于汉城市南部的汉城地方法院。名列世界 十大城市的汉城又名汉阳,是朝鲜王朝自1395 年以来就作为首都的韩国历史名城。 为此,韩国政府曾于1994 年举行过大规模的汉城定都600 周年纪念活动,并将这 一年定为“韩国观光年”。 历史上的汉城本来位于汉江以北,所谓汉阳之旧称就是山南水北即汉江以北的 意思,至于汉江以南,直到本世纪70 年代还是一片阡陌相连、溪水潺潺的田园风 景。70 年代以来,韩国政府为了解决随着经济起飞而产生的首都汉城亦即汉江以 北老城区日益紧张的交通、住宅、人口等问题,开始在汉江以南和周边地区大力开 发新城区和卫星城市,其中发展最快的还是与老汉城只有一江之隔的汉江以南地区。 如今,横跨汉江南北的近20 座大桥已经把汉城老城区与江南新市区连成一片, 而江南10 个新区的地价已远远超过江北的12 个老区,如韩国国会、韩国最大的 几家广播电视公司和最大的证券交易公司及最大的展览中心、曾经举办过1988 年 奥运会的奥林匹克运动中心等都建在汉江以南,从而使江南成为汉城市内最繁华的 部分。从1994 年底到1996 年初,我曾在与汉城高等法院同属于一个瑞草区的良 才洞住过近两年,那里已是汉城市内人人皆知的繁华区,而在当地居住已逾10 年 的一位邻居却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就在10年前他还可以领着正在上小学的两个孩子 到旁边的良才川去游泳和捉鱼,如今却要担心这里到处可见的电子游戏屋和酒馆及 卡拉OK 等游乐设施对孩子的不良影响。 从2 号线的瑞草站出来,向南步行不过5 分钟,可以看到迎面矗立着一座门字 型的20 层大楼,这就是汉城地方法院。建于80 年代初的汉城地方法院大楼由左 右两个高大宏伟的平板式建筑连接成一个巨大的门字型,据说是象征着正义之门, 其具体位置是汉城市瑞草区瑞草3 洞(韩国的城市行政系统自上而下分为市厅、区 厅和洞事务所,其中市厅和区厅相当于我国的市政府和区政府,洞事务所则相当于 我国的街道办事处)。汉城高等法院、汉城民事地方法院及汉城家庭法院也在同一 座大楼内。旁边还依次矗立着韩国大检察厅和大法院的建筑,所以人们通常将集中 了韩国的主要司法机构的这一带称为司法一条街。 当时汉城地方法院正在进行举世瞩目的对韩国两位前总统全斗焕和卢泰愚的审 判,我到这儿来则是为了申领第二天审判的旁听证。在审判进行过程中,韩国的广 播电视和各大报纸一直进行详细的实况报道,因而在家里照样可以通过这些舆论媒 介来了解审判的全部过程。然而,作为研究中韩关系的中国留学生,能够亲眼目睹 韩国两个前总统并排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情景,无疑将是一个十分有益的历史性 回忆,而无论在何时何地总是想对自己认为有历史性意义的人、事物和现象留下一 点记录或体验的习惯,则大概是我在国内研究和讲授历史的工作经历所造成的一种 “职业病”。 从1995 年12 月18 日开庭以来,对全斗焕和卢泰愚的审判已经进行了半年 多,而法院方面发给与审判没有直接关系的一般人的旁听证一次只有80张,而且是 在开庭前的上午8 点30 分经确认住民登录证(相当于我国的身份证)后按排队顺 序发放。这一审判被当时的世界舆论称之为“世纪大审判”,想旁听的人当然不少, 所以通常要提前一天就来到法院门口排队。我本以为审判已经进行了半年多,一般 人对审判的关心也应该有所降温,因此提前一天到这儿来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怎么 也能得到一张旁听证吧。看到法院门口稀稀拉拉地排着20 多人的不太长的队,我 更相信了自己原来的估计。 只有20 多人,就是说我排在前30 名以内,完全可以在那80 张旁听证中绰 绰有余地得到属于我的那一张。我虽然没有韩国的住民登录证,却带去了能够充分 证明我身份的中国护照及韩国法务部颁发的“外国人登录证”和我在那里攻读博士 学位的韩国精神文化研究院韩国学大学院的学生证,估计不会发生因“身份不明” 而被拒绝的情况。事前,我也曾向相识的一些韩国人士了解过,知道驻韩国外国新 闻机构的记者也曾通过这种方式参加旁听,所以也不担心因我是“老外”(相对于 韩国人而言)而被拒绝。 于是,我悠悠然走到那些先来的20 多人的后面,从书包里拿出书和报纸,刚 在地铁内读完的报纸正好可以铺在地上当座垫,书则可以坐着慢慢读。 不就是排队吗?我生于中国长于中国30 多年,别的不说,要说排队等候还是 有信心的。可是,还没等我稳稳当当地在我的“报纸特座”上坐下来,坐在我前面 并从一开始就用很不理解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的一个约30 多岁的年轻人突然问道 :“你是哪一家公司的?”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愣愣地问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 问我是哪一家公司的人,因为无论从装束还是从我戴着的高度近视眼镜上看,我更 像一个学生而不像什么公司职员。不过他也是和我一起排队的“队友”,我也没有 介意他的唐突,轻松地回答道:“我不是什么公司的人,和你一样也是来排队领取 明天的旁听证的。”那个年轻人这才恍然大悟般地笑了笑,并向我说明了这些排队 者的情况。他手里拿着几本显然是从街头小贩那儿买来的周刊杂志,看样子是读那 些满是色情、暴力和奇闻怪谈的内容读腻了,很想找个人聊一聊。他告诉我,排在 我前面的这些人都是服务公司的人,是在替人排队占位,到第二天早晨8 点半法院 方面正式发放旁听证时,则把自己占的位置让给雇佣自己的主顾,然后收取双方事 先商定的“辛苦费”。他原来以为我也是服务公司的人,细看又觉得不大像,所以 一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也很想跟我聊一聊。 所谓服务公司是指替人代办诸如买票、迎送、购物等杂活的营业公司,资本和 人员通常都是小规模的,平时的营业额也不是很多。在汉城市内随处可见的街头广 告上,常常可以看到各种服务公司关于“包办一切业务,请您尽管吩咐”等内容的 醒目广告。我想既然这些排队者都是服务公司的人,则有道是“无利不起早”,他 们这么早赶来替人排队,收入也应该相当可观,于是试探着问道:“你们这样提前 一天就来排队,收费也不会很便宜吧?”那位面容和善的年轻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 问题:“你看像我们这些人平时也没有多少活儿,这时候再不挣点能行吗?”是啊, 常言道见了男人莫问收入,见了女士莫问芳龄,这样直通通地问他挣多少钱,也是 我的不应该。 后来,我向一些能够了解这些情况的韩国法律界人士打听过,据说那些服务公 司在全斗焕、卢泰愚审判进行期间靠替人排队占位的确挣了不少钱,平常排一次队 收费数十万韩元,最高时曾达到100 万韩元。他们的主顾不仅有关注这一历史性审 判的普通人,还有来自因行贿罪被起诉的各财阀企业的高级职员,有各新闻机构派 出的采访记者,有驻汉城的各国新闻记者,有在全斗焕和卢泰愚当政期间遭到迫害 的各界人士及其家属,也有全斗焕和卢泰愚的家属及一些老部下,因而收入自然是 相当不错的。韩国的大学毕业生刚到公司就职时,每月工资一般在80 万至100 万 韩元之间,相比之下,可见服务公司的这一“买卖”实在是划得来的。 正因为这样“有赚头”,他们总是提前一天甚至两三天就早早赶来排队,到开 庭当日上午交接为止整整要排几十个小时以至几天几夜的队,其间有专人给他们送 来饭和清凉饮料等,甚至上厕所时也有专人替补,晚上则打开预先准备好的便携式 睡囊边睡边等,冬天还准备有暖炉等全套取暖设备,完全是一种“全天候”型排队。 从1995 年12 月18 日开庭以来,审判一直进行到1996 年底尚未完全结束,其 间替人排队的价钱也曾有过起伏涨落,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供求关系规律的作用。到 开庭当日法院职员正式发放旁听证的上午8 点30 分时,快要失效的那个位置当然 要逐步贬值,有时甚至要跌到10 万韩元以下。 所以,服务公司的人们在排队的同时还要注意价格涨落等市场变化,相互之间 经常互通情报,有时还槁一些“横向联合”,防止价格过分跌落。当时,替人排队 的价钱也是可以上报纸边角的花边新闻的材料,所以有些调皮的记者故意一本正经 地向那些服务公司订了一两个人的“位置”,等谈妥了价钱以后便溜之大吉,赶着 去向报社发送关于最新行情的报道,而等到服务公司的人辛辛苦苦排了一两天队后 发现上了当时已是悔之晚矣,只好自认倒霉,哭丧着脸“贱价处理”。不过,整个 审判期间他们的收入据说是相当可观的,那些记者的做法不过是极个别的例外。后 来看到在香港出版的著名国际时事杂志《亚洲周刊》将这些服务公司的人称做“黄 牛党”,估计是港台地区的一个“惯用词”,尽管有些生疏,但从他们那种特有的 执着、顽强以至颇令人感动的”劲头”和“工作方式”来看还是觉得相当贴切。 然而,我不是“黄牛党”,不可能像他们那样通宵排队等候,更拿不出那么多 的钱来雇佣那些“黄牛党”,只好放弃排队领取旁听证的打算。可心里还是有些舍 不得,遂越过那些“黄牛党”一字排成的队列,来到前面的法院门卫室。里面坐着 身穿像警服一样板板正正的制服的门卫,还有一位目光犀利的便装中年男子,据说 是警察局情报科的人。全斗焕和卢泰愚毕竟是韩国的两个前总统,警察局派人在这 儿事先了解旁听者的情况,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我告诉他们说我是正在大学院攻读 学位的学生,并问了关于明天旁听证的情况。他们的态度倒是很亲切,然而答复我 的内容还是令我失望的:排在这里的人有90%以上是服务公司的人、法院方面明明 知道他们替人排队赚钱的方式不大妥当。不过既然是发生在法院大门外的事情,也 就不好出面干预连法院都对这些“黄牛党”无可奈何,我也只好放弃了旁听这一世 纪大审判的打算。我抬起头,有些依依不舍地望了望眼前高达20 层的“正义之门” 大楼,然后转过身缓缓地向地铁口走去,心里面还在默默地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 我还是来过这个历史事件的现场,目睹过这一历史性审判受到韩国国内外人士广泛 关注的实际场面,也算是不虚此行矣。 当天晚上,汉城大雨,韩国三家广播电视台都在新闻节目中预报了关于第二夭 将要进行的审判的消息,照例不仅有关于作为原告的检察官以及作为审判者的法院 方面的消息,还有作为被告的全斗焕和卢泰愚及其家属、部下的近况等详细内容。 全斗焕和卢泰愚先后在1981 年至1993 年的12 年间担任过韩国总统,因而对他 们的审判一直受到国内外的广泛关注,至于那些辛辛苦苦挣“排队费”的“黄牛党”, 不过是这种关注的一个小小的象征而已。 后来,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有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排了一整夜的队 也没有得到旁听证,他很不服气,接着又整整排了两天的队才得到一张旁听证。这 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是旁听这一历史性审判的唯一的小学生,后来一度成为广播电视 和报纸上都“有名有影”的“旁听明星”,到二审结束后的1997 年2 月还出版了 一本旁听日记,书名就叫《总统大叔,真丢人呀!》中国古代的戏曲小说中通常要 在正文之前加上一段导入性文字,称之为“楔子”。上述一段“黄牛党”的故事, 也是为引出关于全斗焕、卢泰愚审判的正文内容而加进去的一个情节真实的“楔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