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往事 男生宿舍。 一间大约十五、六平米的屋子,里边靠墙并排着两副铁架床,住宿的学校里常 见的那种,下铺挂着蚊帐,上铺堆着装衣物的皮箱子、书籍、学习用具等。 每一年,都有一批住在校外的学生,几个人合起来订做了一批铁架床,等三年 毕了业又将这些床架转让给了房东。因此,在白沙村这个地方,出租房屋的,很少 会看到用长凳,木板架起的“嘎吱”地响着床铺。 屋子的正中,一盏100 瓦的“葫芦”灯泡直垂下来,正对着两张拼成四方形的 课桌,一叠刚发下来的新书摞在上面。 生活的日常用品,杯子啊、盘子、刷子之类的都放进一只红色的塑料桶,上面 倒盖着脸盆,放在角落里。 洁白的墙壁上,郭富城、刘德华、张学友、黎明冲着正踏入房屋,正四处打量 的夕子微笑着。一间毫无生气的房间,因为有了气宇不凡,响当当的“四大天王” 的存在,显得明朗、帅气多了。 夕子站在橘红色的灯光中,宛如从梦幻中走出来的懵懂、恍惚、哀怨的美貌少 女。她不知所措地望着四周,恨不得要将自己隐去。 “随便坐吧!”沈伟说。 这声音飘然送入她的耳际,像是要将她拉回现实,害怕她再次掉进梦幻的深渊。 夕子迟疑的一下,还是往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两包方便面攥了太久,手心冒汗, 塑料包装纸滑滑的,老想从她的手心溜走,她将它放在桌上。 沈伟善解人意,他没忙着打探夕子为什么来这?这女孩有很深的心事,看不透, 模不着,戚戚艾艾的,惹人爱怜! 呵呵呵,“咬手事件”还记忆犹新呢! 沈伟笑着说:“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我也喜欢吃泡面,软软的,怪怪的味 道,筋斗又棒,很好入口,不用牙多咬,就进肚子里报到了。” 夕子没多大的反应,她的目光仍停留在墙壁上一张图画。画上的“刘德华”穿 着黑色的西服,白衬衫打着黑色的蝴蝶结,特有个性的脸上洒洒脱脱的一个魅力十 足的微笑。这位每个女子崇拜的梦中情人,再过十年,风采仍依旧。 沈伟醋意十足地向人在天边,像在咫尺的“刘德华”做了一个鬼脸,晃了晃拳 头。 他提着开水瓶,到屋外灌了满满一瓶自来水,又折了回来,寻着了电热棒,插 好,然后回到夕子的身边,在她对面坐下。 他没有说话,耐心等待着夕子何时才能打开尊口。 窗外,万家闪烁着灯火,像夜的眼睛,探视着四周悲欢离合的故事。这“眼睛”, 千千万万颗相继地亮着:这“眼睛”总给人温馨,给人遐想,给人希望。 屋里真静,各种物体都停留在原来的空间,已经沉沉入睡的吧!只有插电热棒 的开水瓶在“咕噜”着。一只黑色的小老鼠不声不响地溜进屋里,嗅着鼻子探头探 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吃的,“刷地”窜出门去了。 许久,夕子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这习惯乃不快乐的因素造成的。 爷爷呢?爷爷也有他的不良习惯,喜欢在饭前饭后、睡前睡后美滋滋地吸一根 烟。记忆中的“乘风”“大前门”只有三、五毛钱。 八十年代,家里经济拮据,爷爷就把他的嗜好改了,用冬瓜糖代替,瘾上来时 就拿一块冬瓜糖塞嘴巴,后来,将近五十年的烟瘾在爷爷的决心下戒掉了。 唉!爷爷,他的晚年,如果没有她一家人的负累,日子一定过得轻轻松松的。 爷爷为了她的全家辛苦了一生,她难道就不能为这个家牺牲点什么吗? 夕子抬头,她触动了沈伟那双如兄弟姐妹般真诚、坦率的眼睛。 她是来“避难”的,须有一个暂时容身的地方,有一个可以聊聊的对象。今晚, 不要再期期艾艾,今朝未过,何须再谈明天。明天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谁也无 法预计是福是祸,何须再担太多的心。况且,“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夕子调整了情绪,她问沈伟“你和阿威搬到这儿,为什么不告会我们呢?” 夕子的声音很细也很轻,还是把沈伟压抑了一肚子的恼火给点着了。他重重地 拍了一下桌子,一只钢笔跳了起来。“啪地”掉了地上。 夕子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泪在眼里打转,很受伤的感觉。 沈伟紧张地摆摆手:“不是针对你,不是的,我、我——是对我原来的房东。” “你别管我,我就这样,你说你的吧!” 沈伟心有余悸地,他可怜巴巴地说道:“你真没事,我说啦!” 夕子勉强笑了笑,“你说啊!” “嗯。”沈伟咬牙切齿地说,“你住宿对面的房东欺负人,歧视我们外地的。 一个大男人,抠得像老太婆,嫌我们用水用电太多太浪费,晚上9 点一过就关了水 阀门、电闸。我们不都9 点晚自习回宿舍嘛!到处都黑乎乎的,我们只好把白天储 存在水桶的水刷了牙洗了脸,就上床睡觉了,只好等第二天早起读书,温习功课。 平时,有亲朋好友来访,他嫌吵,就故意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叽里咕噜,指桑骂 槐,害得朋友不敢来探访了。” 沈伟停了停说:“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仍保留着一支我们宿舍的钥匙,经常深 更半夜搞突击,看我们有没有带同学回来过夜。你想想,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 忽然醒来,看见一双五爪掀开蚊帐,探进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使人一下子就联想到 鬼魅之类的,吓得我们尖叫起来,搞得整幢大楼不得安宁。” “新的一学期开始了,我们只好搬走了,现在的房东还可以,不算刁难。但是, 看外来人的目光和本地人还是不一样的,没法,这儿离学校近,方便上下课,只好 委屈求全了。” 沈伟好无奈地笑了笑。 夕子沉默了,一个人孤身在外求学或打工是很辛苦的,如果能遇上一个好的房 东也不容易啊!自家的房东夫妇三十多岁,带着一个8 、9 岁的男孩过日子,他们 心肠软,待她和柯之琅——两个邻县的会讲本地话,也算本地人还是比较热忱的, 对外地人,还是跟沈伟说的一样,带着一种另外的感情色彩,可能是本地人优越感 的通病吧! 沈伟甩了甩头说:“好了,不谈晦气的事,惹得心情不愉快,我们绕开这话题, 谈别的,比如,童年的趣事,少年的不知愁滋味啊……” 夕子托着腮帮,胳膊肘靠着桌子,她垂着眼睑,嗫嚅着:“今晚,就听你讲吧!” 沈伟爽快地点头:“好的,就说往事吧!”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他她不可能永远都是快 乐的,一定也有悲伤的往事。只是,有的人很容易就表现在他她的脸上、身上、语 言或动作上,有的人却深藏心里,不轻易表露。快乐和痛苦,并不是别人看到和感 受得到的,而是自己切身体会的。” “我自幼长这么大,家庭虽然不曾有什么大风大浪,家境也不富裕,但我吃的 苦有几箩筐。更何况,我的父母总为我和兄弟们——他们的下一代操劳,到现在为 止,也不曾受过儿女的半点孝心,真对不起双老,我心里很内疚。” “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就是施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年头春耕的一天, 我与体弱的母亲提着刚打的足有8 斤重的锄头,踩着烂泥,顶着暴雨在挖田,一直 挖到晚上7 点多钟才回家。田地里,除了母亲,还有后来下班回家赶到田里的父亲 父亲在水电站上班,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真想流泪,可我的泪 水被肩上的锄头压了回去。想必那晚,妈妈一定哭了,她多为我流泪: 想必那晚, 我爸心里一定难受极了。在那几年里,我们都过着那么艰难的日子,十五岁的我就 要挑着白来斤的谷子走十几里的路,肩膀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农忙时总是起早摸 黑。那段艰苦的岁月,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 “现在,我家里没有种田了,双亲已经累够了,这样也好,总算卸了一付担子。” “就因为这种痛苦的劳作滋味,令我刻骨铭心,常常刺激了我。要想摆脱泪水、 汗水掺和着泥土耕作的辛苦日子,就得努力读书,考高中,考大学,有所作为,不 再和土地打交道。”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在班里一、二名,从不曾落后。老师们 都说,以我这样的成绩和学历,考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是没问题的。但是,命运往往 在你一路顺风的道口上又开辟了几个岔道,在这个时候意志不坚强的人就走弯路了。” “高中三年的最后一学期,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叫萍的女孩子。” “萍浓眉大眼,笔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脸上的肤色被太阳晒得通红黝黑。 她爱唱爱跳,开朗大方,很像男孩的作风,大大咧咧的。她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 不到两天就混熟了。我也说不清楚是这个女孩改变了我的命运,还是我成长的历程 中,应该有多道的坎,多次的转折点。这是一次,以后还会有的。” “五四青年节一过,离黑色的七月只有五十多天了。在开始倒计时的日子里, 我们比平时付出更多倍的时间复习高考课程,连走路,吃饭,睡觉,即使在梦里, 满脑子不是ABC 就是恼人的公式。更别说业余的爱好,打一会儿的篮球,兵乓球, 或几分钟悠闲的时间。” “我们不能歇一歇,不能有任何的松懈,十二年的努力全靠这最后的拼搏和冲 刺。在我们的背后,还有家长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和老师期待的目光。我们也扪心 自问,除了考上大学,不知该何去何从。那段时间我们的精神就像上了弹簧,绷得 紧紧地。” “一次模拟考试,连续的三天三夜的没合眼作战后,我们像是从地牢中刚释放 出来的囚犯一样:蓬头垢面,精神萎靡,眼皮肿得如熟透的桃子。” “萍啧啧地惋惜我们这群被高考压垮的书呆子,她指名道姓地要我带着同学们 逃难一晚上,到郊外去,将高考前所负荷的压力发泄给高天阔地。” “没有任何的考虑的余地,这种高考前如重荷的情绪确实压迫得我们快崩溃了。 天知道,我们真的撇下所有的复习指导纲要、参考试卷,踏着月色而去。” “五月的田野,遍地是早熟的果实、瓜子。高空中一轮明月,笑吟吟地望着我 们这一群在阡陌上活蹦乱跳的孩子,而后又羞涩地躲进云层。天底下,抹上了淡淡 的黛绿,地里的瓜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弥漫在夜色中。一条小河轻轻地唱着歌, 哗哗地从身边流过,远处的小村子已经甜甜如梦。” “这夜,是如此的美丽,只习惯于课本和试题中辗转的我们忽略了这番景象。 这夜,让我们想起孩提时的秋夜,星空,稻稿和晚风吹来父辈的故事。这夜,让我 们想起了:家乡的菜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 光鲁冰花。不得不令我们伤感,以及令人无奈的新时代科举制度——高考。不禁唏 嘘叹息起来……” “第二天晚上,在校的我们受不了远方夜的诱惑,晚自习下了课,几个人相约 结伴,翻出了学校的围墙,又到了郊外的瓜地。” “夜,仍是一样的神秘,令人无法捉摸。” “我们疯狂地采摘着农民辛苦种植的劳动成果,一步一个脚印践踏着地里的青 藤绿叶。” “转眼,我们又跳上了附近的公路,拉着手,围着圈子,像从精神病院偷跑出 来的病人,又或许是脑髓被掏干的失去理智的疯子,大喊大叫,摇肢摆腚地做着全 身运动。” “一辆辆夜行的汽车被迫都停在我们的前后,一束束的灯光都聚集在了我们的 身上,司机大佬们发牢骚、咒骂着,到了他们有足够的人多势众时,我们又识时务 地溜走了。” “第三夜,我们又转移到了码头。静静的码头,只闻海浪和礁石的窃窃私语声, 波光粼粼的海面与天空的明月遥遥相对,远方,水天相接处,几点亮光闪闪,不知 是渔火还是灯塔。” “有几艘高大的轮船泊在岸边,几条小船伴着水声轻轻地摇着。” “我们将岸上的锚推进水里,把大石头上拴着缆绳解开,看着小船渐渐地离开 了我们的视野,而后相拥,兴奋得哇靠大呼大嚷,致使船主操着家伙追着我们落荒 逃散。后来,又聚集在一起,弯着腰,喘着粗气,相互欣赏着做贼般被追打的狼狈 相。” 沈伟说着,他的脸上呈现着对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岁月的留恋、向往和无可挽回 的懊恼。 夕子全神贯注地听着,每一个人都有他她的往事,这个话题一旦被提出,就像 潺潺的流水,流也流不尽。 一丝痛楚悄然抹到了沈伟的脸上,他继续说:“在那种日子里,我反复在思索 着我近十二年的学习生涯,我一直都在呼吸同样的空气,跳动着一成不变的脉搏。 我感到胸膛堵着慌,真希望有一把利剑劈开它,让我的五脏六腑暴露在阳光下换换 新鲜的空气。” “当时的这种想法,现在想起,是多么的幼稚和无知,也注定了要付出惨重的 代价的。” 沈伟的嗓子被什么堵住似的,有点沙哑。他又说:“充满着野性美和热情的萍, 恰恰就是一把利剑,穿透了我的心脏。” “她聪慧、好动,脑袋瓜很好使,但都没用在学习上,在贪玩上下了功夫。一 如她所说:我不去追寻那些虚无的名利,即使它们摇晃在我眼前,伸手去拿都那么 累的话,我也不要。我要自己每天都过得快乐,笑容永驻在脸上,希望别人也这样, 开开心心地拥有每一天……” “一向是同学们学习榜样的我,莫名其妙地将萍当做自己的偶像,就是这样地 迷恋上了她,品尝了早恋的苦涩青果子……” 沈伟沉默了,思维的瞬间闪电在脑海的屏幕上掠过,那只轻轻松松腾云驾雾的 孙猴子,一下子从云端上栽了下来,一直坠入乌黑的无底洞。于是,梦醒了,一切 都成昨夜的故事,都成泡影了。 “后来呢?”夕子想知道结果。 沈伟说:“后来,萍高考名落孙山,这是所预料的结果,而我,出乎所有人的 意外,美丽重点大学的梦破碎了,于是,就进了现在的学校了。” “萍,现在怎么样了?”夕子忽然间对沈伟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毕业那一年,家乡掀起了出国热的浪潮,萍没打一声招呼就销声匿迹了,天 知道她去了澳大利亚还是美利坚联合众国。” “再——再后来呢?”夕子知道揭去伤痕的痛楚,她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有再后来了。”沈伟粗声粗气地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