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变川康 蒋介石北较场假慈悲“代母祝寿”,军统头子周迅予感激涕零。川康国民党 实力派刘、邓、潘三人命悬一念;秘杀令飞传雅安,刘文辉不愠不火地说:“让 他龟儿子滚出雅安。”海棠妓院迎贵宾,丁国保入套被拘,灰溜溜逃离雅安城… … 蒋介石到了重庆后,一心构建他的“固守大西南,实施川西总决战”计划。 可是,西南各地方实力派表现出的敷衍与貌合神离,又始终令他如鲠在喉。尤其 在军统获取了杨杰企图拉拢西康军阀刘文辉举行起义的情报后,他更加觉得川康 地方军阀已不可靠。 国民党川康军阀主要以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为代表,长期形成割据一方 的态势。他们三个军事实体俱为一体,唇齿相依,共同立于一条船上。蒋介石一 直以来,绞尽脑汁,总想斩头去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三人中,潘文华拥有部队最多,潘本人连同家族,敛财聚富,是川康最具有 实力的人物。但这时的潘文华已经体质孱弱,遇事优柔寡断,部队又被蒋介石分 割到内战前线;邓锡侯人称“水晶猴”,为人机警,行事圆滑周全。不过,他对 蒋介石于1948年底解除其国民党四川省主席一职特别不满,进一步认清了对方不 择手段,极力排斥异己的真实嘴脸。刘文辉则长期与蒋介石唱对台戏,历史上多 次通电反蒋,与共产党和民盟等政治实体多方结盟,联手对付蒋介石的打压。 鉴于兹,刘文辉始终令蒋介石放心不下,引为川康军阀的头号禁忌人物。 川西会战在即,蒋介石当然对上述三人更是放心不下。按照那份暗杀名单, 刘、邓、潘三人属于第二梯次,视其所处的特殊情况,一旦发现他们碍手碍脚, 就要制裁。可是,他们经营川康多年,蒋介石又不能不有所倚重。为此,蒋介石 很是苦恼,不能不杀,可又不敢妄杀。思来想去,蒋介石决定对这三人表面上拉 拢,暗地里防备,由军统严密监视,随时听候他的命令,关键时候坚决制裁。 1949年8 月的一天,蒋介石带着毛人凤飞往成都,一则探听三人口风,二则 亲自部署制裁。 北较场国民党中央军校中正楼,蒋介石刚刚住下不久,毛人凤与徐远举就陪 着军统成都稽查处处长周迅予前来晋见。 周迅予早年参加军统,是这个特务组织的创始人之一,30年代在上海曾经组 织暗杀过杨杏佛、史良才等民主人士。来到成都后,一直在奉命监视刘、邓、潘 三人。 望见拘谨而卑躬的周迅予走了进来,蒋介石破例站起了身。待周迅予啪地行 过礼后,蒋介石脸上早已溢满了笑,他走上前,一把紧握住周迅予的手,说道: “迅予啊,我这次来成都,其他任何人都可以不见,惟独你迅予,我不可不见。” “校长。”周迅予没料到会受到蒋介石如此的礼遇,一下呆在了那里。 “迅予啊,”蒋介石那软软的宁波官话又响起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后天就是令堂大人七十大寿,百行孝为先。身为人子,须尽人伦孝道。请代我向 令堂大人祝寿。” “校长。”周迅予脸上滚下了泪,低低唤过一声,却哽咽了起来。 “经国。”蒋介石朝门外唤过,须臾,蒋经国托着一个精巧的托盘走进来, 那上面用红布覆盖着一盒精美的礼品。蒋介石接过后,亲自将礼品送到了周迅予 的手上。 毛人凤立即走上前,谄媚地说道:“这是总裁对我们军统的关爱,是军统的 莫大荣耀。” 蒋介石摆摆手,对周迅予道:“迅予,我是把你用在了刀刃上,你肩负党国 的重责,一定要有信心。将来反攻胜利,由你主持川政。对那些异己分子,千万 不要放纵和懈怠。具体事项,毛局长会给你交代的。” 手捧着蒋介石送来的寿礼,周迅予誓言掷地有声,告辞出来后。徐远举有些 嫉妒地说:“在重庆我们鞍前马后,也没有受到老头子的单独接见,更别说祝寿 了。” 毛人凤则拉上两人密谋了蒋介石刚才未亲自说出口的阴谋。对刘文辉、邓锡 侯、潘文华三人要着手准备制裁,首先拿刘文辉开刀。 徐远举趁机说道:“刘文辉庇护的李宗煌上了那张名单,杀了他总算完成了 任务。但那三个大脑壳,我们也该动手了。尤其刘文辉,据说在他雅安,还有共 产党的电台出没。我建议,让丁国保执行制裁刘文辉的任务。一旦有麻烦,我们 就公布刘文辉的通敌罪状。” 毛人凤沉吟良久,下了决心,“命丁国保秘裁刘文辉,完成任务后,到西昌 再转往云南。” 丁国保接到电报后,却仿佛陷入了灭顶之灾,刘文辉割据多年,平时保安措 施异常严密,如何能下手?再说,即便得手,他脱得了身吗?可是,不执行军统 本部的命令,后果如何,他连想都不敢想。思来想去,他狠下心,决定冒险干一 回。随后,他把安插在刘部的几名小特务招来,准备在刘文辉不经意时,伺机刺 杀。 然而,就在丁国保他们密谋时,中共潜伏在刘文辉部的电台已经侦知了军统 的行动计划。刘文辉得知后,不愠不火地说:“让他龟儿子滚出雅安。” 雅安已是夜幕。一条隐没的小巷,青石铺就。沿街两旁茶楼酒舍次第而立, 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是商业小街,明眼人一望便知,实则是西康有名的烟花巷。旧 时,西康遍植烟花,牟取暴利。每年途经雅安时,一些烟贩惯匪、狂嫖滥赌之人 多要来风流一回。 今夜,小巷内“杏花村”茶舍又迎来一位大买主。妓院鸨母早得通报,拖着 肥胖身躯恭候门旁,一张老脸笑得脂粉乱绽。 “哎哟!丁大爷,几日不来,可把我家女儿想死了。”说罢,将手帕“扑” 地一下抖开,朝楼上挥了挥,夸张地喊道:“海棠,快些下来,丁大爷来喽!” 被唤做丁大爷的正是刘文辉二十四军政训处长丁国保。今天他梳了个大背头, 打满凡士林油膏,身着一件绸袍,足蹬马靴,满脸兴致。 杏花村的海棠是“镇山之宝”,首席花魁。她原本是川西大户人家女儿,只 因父亲赌博败家,被一川剧名角重金购得,悉心培养,图日后有个依靠。不想, 她随剧班到西康演出,遭土匪劫掠,人财散尽。只有她一人流落雅安,被鸨母连 骗带哄,堕入风尘。 两月前,鸨母让其接客。旧时妓女初次接客,有一规矩:便是将初夜权以重 金设标。丁国保击败众多对手,以五千大洋竞标,轰动雅安。软香温玉,几次快 活下来,丁国保引为人生快事。当即依照礼俗,置办了酒席,还与海棠像模像样 过了半月夫妻生活。前段时间,因忙于侦破共产党电台,未曾光顾。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海棠虽是逼良为娼,但身陷青楼,耳濡目染,兼之出 戏作态,娇艳丰嫩,养成了媚态娱人的本领。听说丁处长来了,忙往脸上抹了抹 粉,急忙迎了出去。 此时,她穿一件白底碎花旗袍,叉开到了大腿,摇曳之间,显山露水。一头 瀑布般的秀发挽成髻,别上孔雀造型的发夹,状若冰清玉洁的良家少女,倚栏而 立,粉嘟嘟的樱桃小嘴,似笑非笑,既怨不怨,居高临下,平生出几许高贵气质 来。 丁国保仰望见了,心头一热,将长袍下摆煞有介事地一撩,大踏步上了楼, 海棠乖巧上前小鸟依人般偎在他怀里,款款步入内室。 “海棠!”丁国保将她搂住,迫不及待倒在床上,然后掏出一个金项链, “送给你,作为我们的定情信物。” 海棠侧身抓过金项链,细细查看。丁国保吻着她散乱的云鬓,一把撕开旗袍, 一双手急促地伸进了内衣。 海棠扭捏了一下,将金项链放入枕下的包袱中,便褪去衣裤,满脸潮红,憨 笑着捂住双眼,侧身蜷缩在一旁。丁国保只觉耳根一热,嗓子干渴…… 巫山云雨,不亦快哉! 正待两人渐进癫狂时。突然,“哐”一声,几名荷枪实弹的军官破门而入。 丁国保本能地用被子盖住干瘦的身子。海棠一声惊叫,瘫在一旁。 “哟!好快活呀。”一名中尉举着勃朗宁手枪朝床上嘲弄似地指了指。 丁国保定睛一看,原来是二十四军参谋长杨家桢手下的宪兵队,平时专司纠 察军务。见官大一级,他转眼一想,自己堂堂的政训处长,谅几名宪兵也不敢造 次。想到此,他稳了稳慌乱的心情,不卑不亢地说道:“请弟兄们稍坐片刻,兄 弟穿衣下床再说。” 几名宪兵退到门外。 及至他穿了衣裤,刚步出门外,便亮出自己的名号。岂料,那中尉用枪将头 上钢盔拨了拨,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宪兵司职军务,只知维护军纪,别说你 是处长,就是旅长、师长,只要在这地方,都脱不了干系。再说,你自称丁处长, 有何凭证?” 中尉说完,大手一挥,几名宪兵一拥而上,欲用绳索将他绑上。丁国保踉跄 几步,连声挣扎:“我真是政训处丁处长,你们好大胆子,敢如此对待上峰。” 中尉想了想,将手枪插入套中,说道:“既是丁处长,也就不烦扰了。不过 兄弟职责所在,不敢枉法。这样,你带弟兄去你住处走一遭,一经证实,便就大 家相安无事。” 丁国保用嘴吸了吸手腕处的绑痕,沉吟了一会,心想:刘文辉都礼让我三分, 二十四军上下哪个不是笑脸相迎。与这些下级军人纠缠,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下 不了台。不如照他们说的,回到住处证明一下,且暗夜漫漫,不易为太多人所知。 想到此,他点点头便同意了。 雅安城本来不大。不多时,宪兵拥挟他回到了住处,然而,推门一看,只见 几箱整齐的鸦片烟端放在屋中。 丁国保惊得面若槁木。 西康虽遍植鸦片,城内青楼如云,但军人染指便视为违反军纪,今夜,他两 项齐沾,宪兵当然不会听之任之。 那中尉也看见了鸦片,他走上前掂出一块,讥诮地说:“丁处长,还有啥证 明的?月亮坝头耍大刀——明侃(砍)!身为军人,公然违反军纪,什么卵政训 处长,完全是五毒俱全之徒。这回子莫怪弟兄们不客气。”说着,朝门外呶呶嘴 :“绑起来!” 几名宪兵一拥而上,用绳子将他绑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拳打脚踢地押回了警 备司令部,关进了一间暗室。 屋子里只有一堆稻草,无床无凳,坐和睡都在那里。右角有一个老式的四川 民间尿桶,肮脏不堪,臭气袭人。一个日常锦衣玉食之人囚于此,痛苦状可想而 知。 关了三日,警备司令部严词逼问。他将嫖妓、私贩鸦片罪行悉数招了个遍。 反复几次,又自写下述供状,这才被狼狈地放了出去。 但此时,二十四军上下早传播得沸沸扬扬:政训处长丁国保嫖娼被抓了个正 着,关了卡房(川语:牢房之意),龟儿子不老实,又被搜出私贩鸦片,被宪兵 队几爷子整惨了。 当夜,丁国保洗澡更衣后,刘文辉便在官邸召见他。 走进室内,刘文辉冷冷地摆了摆手,脸上秋霜集结。 “主席!”丁国保似有满腹委屈,刚叫出一声,但觉眼眶一热,哽咽失声, “国保冤枉。” 刘文辉将黄亮亮的水烟筒不轻不重叩在茶几上,诘问道:“冤枉?宪兵队纠 察你,人赃俱在,又有你亲笔供状,何冤之有?” “我确属冤枉。去杏花村偶尔荒唐一回,确有其事。但贩运鸦片一事,卑职 委实不知。” “身为党国军人,更兼政训处长。理应模范表率,不想你背执军纪,屡有犯 科。如果听之任之,远的不说,单就西康而言,文辉如何信服于二十四军官兵和 西康民众?”刘文辉毫不理会他的辩解。 丁国保闻听于此,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叩头如捣 蒜。 刘文辉这才缓了缓疾言厉色,扶起他,又道:“好吧,大家都是吃皇粮当兵 之人,我也不为难你。西康是不可以立足了,你回南京吧。剩下的工作我给你摆 平。你一百个放心,断不会有问题。军统毛人凤局长随总裁引退了,叶翔之接任,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此番回京,定有作为。” 丁国保知道不可挽回,耷拉着头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他便带着几个小特务灰溜溜地被赶出了西康。 远在重庆的毛人凤得知消息后,气得七窍生烟。蒋介石出乎毛人凤的意料, 居然没有责备他。相反,蒋介石淡淡地说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 空。” 潘文华目送着军统背景的姨太太一扭一摆,飘然远去的腰肢,泫然泪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时各自飞。”周迅予无可奈何地对毛人凤说:“制裁 了邓锡侯、潘文华,我们全部脱不了身,包括校长。” 刘文辉将准备刺杀他的军统特务丁国保逐出雅安后,蒋介石吃了个哑巴亏, 装作没事一样,更未追究。但刘文辉却坐不住了,他回到成都,给潘文华和邓锡 侯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邓锡侯因为手中有国民党九十五军,立刻作了防范。将一个团调入成都,其 他部队则重新布置在郊县。徐远举不甘心失败,又受毛人凤的指派,前来成都, 准备暗杀潘文华。 周迅予一听,顿时显出为难的样子,他忧心忡忡地说道:“前日,丁国保这 个大笨蛋把事情搞砸了,打了草,惊了蛇。现在,他们已经有了防备。别看成都 开来了胡宗南的中央军,但成都还在邓锡侯的手中,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可造 次。否则,就是校长来了,也走不出成都。” 徐远举顿时急了,他恶狠狠地问道:“难道就不执行总裁的命令?” “邓锡侯不能动。当然,潘文华就不同了。他身边没有什么部队,本人又多 病,特别是他身边还有我们的同志。” “谁?” “小桃红。” 徐远举一下就显出了失望的样子,“我知道,她小桃红是戴老板身前作伐, 特别安插到那老色鬼身边做了小,主要是监视潘文华。可她这些年,乐得当她的 如夫人,根本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未必。”周迅予摇摇头,道,“当初,小桃红潜伏在他身边时,家里就有 过交待,必要时要大义灭亲。我们军统的家规她是知道的。” 徐远举奸笑着缓缓点了点头。小桃红因和周迅予有单线联系,徐远举很快就 找到了她。 小桃红一听说是让她刺杀自己的丈夫潘文华,顿时睁大双眼惊恐地不住摇头, 徐远举威胁道:“这可是老头子的意思,你可不要官太太当起了瘾,要知道,家 里那48套刑法,不死也能让你脱层皮,毛局长说了,完成了任务,台湾、香港, 甚至美国,随便哪里任你挑选,并且还有重赏。记住了,你只需将毒药让他服下, 就算完成了任务。” 小桃红被迫接下了装有毒丸的小瓶,回到家她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毕竟也做 了快十年的夫妻了,再说拥有万贯家财的潘文华一直不计较她的军统身份,对她 宠爱有加。可是如果不动手,军统那边又不好交待,冥思苦想中生出一念:干脆 攀着潘文华这棵大树到香港或印度的加尔各答去做寓公算了。 潘文华是何等聪明之人,眼见这个聪明的姨太太过去从不问自己的事,如今 却有了这种打算,心里顿时明白她肯定得到了军统的某些指使。此时,稽查处有 些被他收买的特务透出信息,让他务必小心行事,军统那边对他可能有误会。 恰在这时,刘文辉来访,吃过晚饭,小桃红知他二人有事相商,便起身告退。 “自乾(刘文辉字自乾),”潘文华目送着小桃红一扭一摆,飘然远去的腰 肢,这才将房门关上,“她这身份,不可不防,人走了,我们谈话才方便。” “仲公,须下决心了。”刘文辉再无顾虑,首先亮出自己的观点,“张表老 张澜带来的信和解放军的约法八章,你也收到了。这么些年,老蒋包藏祸心,对 你我赶尽杀绝,丝毫没有仁义可言。而今时局,已不再容许我们拖下去了,只有 走起义这条路。” “我何尝不想哟!”潘文华叹口气,“老蒋对本集团做得这么绝,跟他走死 路一条。张表老对我们寄予厚望,解放军的约法八章也通情达理。只是……这个 情况,我们究竟该啷个办嘛?” “你这是怎么啦?不是说好的吗?届时我们三家一同起义。” “这才是出路。”潘文华说,“这些天,我也烦透了,有些劳神。” “咋回事?” “你有所不知。”潘文华摇头苦笑,“还不是让那位如夫人给搅的。” 刘文辉明白,如夫人便是指那位兼有军统背景的姨太太。军统头子戴笠除指 使军统禀承蒋介石之意,搞些情报、暗杀、策反等卑劣手段外,还特地在社会上 网罗美女,经过专业训练,送入大学或其他场所,让其受到良好教育,然后,分 别“下嫁”给一些地方实力派人物如潘文华、王陵基、山东军阀吴化文等。最著 名的便是将军统三大美女之一的叶霞翟送往美国留学,回头又嫁与了胡宗南。 自古“拳头敌不过枕头,枪弹敌不过肉弹”,屡屡见机取巧的“美人计”正 是出于此道。 “她虽有军统背景,但到我们这里,并没有做出不利之举来呀。”刘文辉似 有不解。 “事情并未这么简单。”潘文华摇摇头道,“这些日子,她常常吵着要我带 上家产去香港或加尔各答,说要好好过完后半生。最关键的是,周迅予那边有人 给我通风报信,她在军统被称为小桃红,一直是来监视我的。但她除了应付外, 并未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不过,有了你上次的教训,我有些担心。听说徐远举悄 悄来成都找了她,不得不防啊。” 刘文辉一惊,忙问道:“那仲公的意思呢?” 稍顷,潘文华心静一阵,胸有成竹道:“我早已下定决心,哪里都不去。凭 我同共产党乃至周恩来个人的十年关系,当然只有走起义这条路,坚决脱离蒋介 石国民党集团。惟有这样,才是人生最好结局。只是,她该作何安排?” “仲公。” “伤脑筋。”潘文华摆摆手,又摇摇头。 “仲公,”刘文辉深思片刻,断然道,“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好插言。但 事情既已至此,又不能不作安排。依我看,她跟你也十多年,与军统却又有瓜葛。 但是,现在本集团既与蒋氏决裂,带上她一则不好和共产党见面,二则无法向军 统交待……” 潘文华陡地心紧了,眼望着刘文辉,闪过一丝留恋和痛惜,旋即垂下眼帘, 不忍卒听。 “只有下决心和她分道扬镳了。”刘文辉斩钉截铁道。 更主要一点,为怕伤及潘文华,刘文辉没讲。当初,吴化文在山东兖州率部 起义时,在地下党的策动下,历尽周折。然而,事成前夕,吴化文正拟签署起义 通电,他宠幸的有着军统背景的姨太太居然持枪相挟,逼迫他取消起义行动。千 钧一发之际,吴化文的糟糠夫人借口上厕所,方才由卫生间窗口将五岁幼女送出, 通报给吴化文的舅子——中共地下党员。随后,地下党员带着警卫参谋赶来方才 解了围。 人心叵测,肘腋之变,不可不防!久经宦海的潘文华当然明白个中利害。 “也罢!”潘文华颓然垂首,长叹一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 飞。我与她情缘散尽,让她走吧。不过夫妻一场,好见还须好散!让她去香港吧, 礼送出境,不枉一世夫妻。”后来,潘文华将家中所有金条和部分细软交与那姨 太太,礼送去了香港。 自然,刺杀潘文华的阴谋也就流产了。 北较场有出戏,“五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这不分明又是出《四望亭 》吗?”邓锡侯急得冲口而出;仓皇辞庙,蒋介石观看斩决石达开的刑台,他扶 杖对毛人凤说:“不怪你,只怪我当断不断。” 1949年12月7 日清晨,刘文辉起得很早。他还没有用过早餐,国民党九十五 军军长兼川康绥署主任邓锡侯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自乾,安排得咋样?”邓锡侯满脸憔悴。 “你呢?” “看似还过得去。昨晚,我连夜在军部开了会,手下的军官大多无异议,表 示跟我走。这样,心才安下来。不过,悬在遂宁的陈鳞,我担心啦。几次托人捎 信,黄隐亲自去了,他哼哼哈哈,整死个舅子不表态。”邓锡侯自信中闪出一丝 隐忧。 “我的西康三属不会有问题。昨夜,按照我们商定的意见,我拟了个起义通 电,今天天不亮,谢副官就出城送去雅安。我已通知了家桢,一旦我们举事,便 发往北平中共。” “如此甚好。”邓锡侯垂下眼帘,又有隐忧,“过了那边,该不会有其他不 妥?” “哎呀,”刘文辉一摇头,似乎不满对方的优柔寡断,“晋康,都啥时候了, 还迟疑不决。” “不!不!”邓锡侯连连摆手,“我是有这个想法而已。人无远虑,必有近 忧。当年,在川北打红军,我是有份的。” “打红军我比你更有份。民国14年,老蒋要朱、毛做第二个石达开,哪个打 头阵,我二十四军嘛。”刘文辉知道这时万不能泄气,“朱鲔喋血于友人,张萧 刺刀于爱子,汉主不能为疑,魏君待之若旧……鸣阶不是讲了无数回嘛!他说蒋 介石没这个胸怀,但是共产党接纳你和我则是有这个心胸的。湖南的程潜、陈明 仁、北平傅作义,还有张治中、邵力子、黄季宽等国民党和谈代表,不是成了座 上宾吗?” “纵观历史,这类道理我懂。” “晋康,”刘文辉站起身,严峻的眼神瞥了对方一眼,“如今箭在弦上,不 得不发。” “肯定走这一步(指起义)。”邓锡侯下了狠心样,把头重重一舞,“试想, 张群都看透了,他是老蒋的贴心豆瓣(心腹),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突然,桌上的电话急促响起。刘文辉伸手接过,神情异常严峻起来。 “哪里的?”邓锡侯关切地问。 “委员长侍从室的。通知我做好准备,蒋介石要在午后四点召见我。”刘文 辉沉吟一下,转过身对王瓒绪说:“你家是否也接到类似通知?”一句话点醒愣 在一边的王瓒绪,他忙将电话摇向家中。 “没有哇!王瓒绪无一兵一卒,早被人用过了,现在没有用。”王瓒绪怏怏 放下电话,失望至极。 “那我们先行告辞。”邓汉祥扯一把衣袖,拉过王瓒绪告辞而去。 瞅着邓、王二人消失在门口的身影,邓锡侯猛然醒悟,忙扑在桌上抓起电话, 摇向家中。 “怎么样?”刘文辉不待他放下电话,就催促道。 “自乾,情况不妙,家人接到了侍从室的通知,老蒋要在午后四点召见我。” 邓锡侯放下电话,脸上如蒙上层霜。 “图穷匕见。召见我们干啥?”刘文辉沉吟一阵,断然肯定道,“看来我们 非走不可,下午去北较场,无异于自投罗网,与老蒋见了面,很可能是骗上飞机, 强行送到台湾。再其次,假手王陵基、胡宗南与我们为难,软禁起来。到那时, 哭都来不及。” 经刘文辉一点拨,邓锡侯顿时毛骨悚然,“是走的时候了。自乾,三十六计 走为上。” “守北门的连长是王陵基部队的,也算是我安插的坐探。昨夜,他来报告我, 过了今夜6 时,盛文就要接管,届时,你我就出不了城。晋康,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铤而走险。事不宜迟,去彭县汇合仲三。今天先到崇义桥。” 沿成都附近的崇庆、彭县是成都的卫星城,是邓锡侯九十五军的防区,崇庆 崇义桥就驻有其一营人马。 两人正议,电话又骤然响起。刘、邓二人同时惊疑地对视,望过一阵,刘文 辉屏住气,伸手抓起电话。 “唔!萧长官。”刘文辉大骇,偷眼望望愕然地张着嘴的邓锡侯,尽量稳稳 自己的情绪。 “自公,”嗡嗡的电流声中传来那边的声音,“在忙啥?” “晋公和我商量与胡宗南合署办公的事。”刘文辉淡淡一笑。 “办公?”那端笑过一阵说道,“北较场有出好戏。” 闻听“北校场”三字,刘文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问道:“啥子 好戏哟?” “五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那端不紧不慢答道。 刘文辉如遭电击一般,顿即哑然。武担山是一座高约几十米的小土包,又名 武都山,即在北较场内。相传美艳逼人的周朝开明王妃香消玉殒后,伤感不已的 蜀王便命五个大力士从陕西武都担回故土。五个大力士累得吐血身亡,了却了君 王相思愁,修建成开明王妃墓。由于成都平原沃野千里,鲜有制高点。蜀人多怪, 便把土丘状的墓园称为武担山,又名武都山。虽称为山,实则是一方土丘。 “喂……喂……听清了吗,自公,你们四川有句话说得好,不要被别人卖了 还帮着数钱。请多保重。”对方说完,砰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哪个呀?”邓锡侯望着面容苍白的刘文辉急忙问道。 “萧毅肃打来的。”刘文辉转过身,“他说北较场有出好戏。” “啥子好戏?”邓锡侯急忙问道。 “五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 “这不分明又是出《四望亭》吗?”邓锡侯脱口而出。 刘文辉点点头,一脸苦笑。 1930年,他和邓锡侯兵戎相见。族侄刘湘趁机从背后袭来,两人草草议和。 然而,邓锡侯却暗地加入刘湘联军,从背后给了刘文辉一刀,二刘议和后,刘文 辉耿耿于怀,欲与邓锡侯秋后算账。于是,他摆下鸿门宴,准备宴席上擒住邓锡 侯。邓不明就里,兴冲冲地准备赴约,不料临出门前,刘文辉手下的特科司令黄 鳌给邓打来电话,“晋公,我请你看出川戏。” “川戏?”邓锡侯一头雾水。 “对!《四望亭》。”黄鳌笑嘻嘻,漫不经心。 邓锡侯大惊失色,搁下电话,夺门而出,星夜奔逃出城。 川剧《四望亭》的剧情主线是花碧莲捉猴子。邓锡侯绰号水晶猴,如此直白 相告,他焉有不明之理? 几十年来,刘、邓二人尽管修好,但这个故事却广为流传。 同样,五行山如来佛计赚孙悟空,虽然五行山与武担山一字音差,但内容与 《四望亭》如出一辙。孙悟空桀骜不驯,大闹天宫,连玉帝也无可奈何,最后如 来佛伸出手掌,智赚孙悟空,将他压在五行山下。 显然,北较场的武担山就是五行山,如来佛便是指蒋介石,而刘文辉与邓锡 侯便是今日之孙悟空。 萧毅肃能悄悄相告,以他国防部次长的身份,肯定对蒋氏的阴谋了若指掌。 再说,与刘、邓二人修好的国民党上层和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王陵基与蒋介石定 下“东窗之计”,拟以合署办公的名义挽留二人。 “自乾,”邓锡侯将手一挥,“事情都明摆起了,到了这般地步,不走不行。” “走!”刘文辉从牙缝中坚定地吐出这个字,下定决心道:“你、我草草收 拾一番,下午在北门汇合,先去崇义桥。” “崇义桥、彭县一带山高林密,不像成都平原一马平川,你我二人无依无靠, 成为蒋介石枪口下的猎物,躲都躲不过。今天只要能逃出去,利用有利地形,加 之我九十五军部队的全力控制,以后的一切就好说了。” 邓锡侯坚定地点点头,激动地走上前,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相望良久,然 后邓锡侯拍拍刘文辉的肩,转过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闻知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三人潜逃彭县,通电起义,蒋介石虽然恼怒, 却不觉得奇怪。他带着毛人凤来到成都科甲巷,驻足在当年斩决石达开的刑台前, 石枷、铁锁依旧陈列。蒋介石却注目无语。 毛人凤明白他那复杂的思绪,忙趋步上前,“总裁,是我们军统办事不力, 以致酿成了刘文辉等叛变投敌的恶果。” 蒋介石摇摇头,扶杖对毛人凤说:“不怪你,只怪我当断不断。”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