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章 三年前,因为在工作上的业绩不错,我得到报社老总的赏识,在新成立的社会 新闻部担任主任一职,主管社会新闻的全面工作。 当时我们的社会新闻部是由新闻部派生出来的一个新部门,近年来,随着报纸 版面的扩 大,我们报社以前的老新闻部分成了三个部门:热线部,政教部,和社会部, 我的妻子安琪分到了热线部,专门接受群众来访来电这类工作,一个新分来的大学 生顾襄经过一年试用期后,转正成为我们社会部里的兵。 那时因为部门刚成立,人员少,整个社会部就我们两人跑外,我这个主任其实 和一般记者没什么两样,天天在外面跑新闻,写了不少稿子,每天累得半死,也得 罪了不少人。 搞过新闻的人都知道,在新闻领域里,热线部的事务琐碎,政教部多为领导开 会,社会部则多为批评报道,搞批评报道起家,当然就要得罪很多人。 不过那时我血气方刚,没把得罪人当成一回事,对于写批评报道仍然是满腔热 情。但是整个社会新闻口只有两个人跑新闻,也确实是非常累,所以我一直想要增 加个人手。不久,有几个大专院校的学生来到我们这里实习,我就向老总请示,要 求挑一下人过来分分担子。 萧石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我们部里的。 萧石那年二十一岁整,大四中文系快毕业了,到我们这里来实习的主要目的是 要交一篇毕业论文,另外想多学点经验,为以后找工作积点资本。怀着他这样目的 来这里实习的毕业生每年在我们这都有一些,一般实习期都不超过四个月。对这些 人,我们这里的待遇是不给工资,不给记者证,一般情况下重大报道也不安排独立 采访,通常都是有个老记者带着,写点简单稿子,混过几个月,等到毕业前交稿就 成了。这个人也不例外。 不过,我从见到萧石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政策对他并不适用。这是一个非常 适合干新闻工作的人才,他聪明好学敏感性强,简直是一个天生的做新闻记者的料。 萧石的家是山西一个叫灵泉县的农村郊区的,非常穷,据说当地有两多,一是黑煤 矿多,一是拐卖妇女的多,萧石的哥哥就是在黑煤矿中一氧化碳中毒丧的命,这种 出身决定了萧石这个孩子与其他同龄人不一样,因为本身出生于贫民阶层,他对底 层人民有一种天生的人文情怀与悲悯心,这对于一个做记者尤其是以批评报道为主 的社会记者来说,极其重要。 他来到我们部会做了几天冷板凳,基本上没有什么任务派给他。一开始就是接 个电话,看个家,帮我们的稿子查查错字什么的,后来,因为工作量实在太大,也 就安排着他出去采访一些比较简单的小稿,他做的非常出色,引起了我的注意。 时至今日,我经常在梦里梦见萧石,他是个非常温和的小伙子,戴着一个厚厚 的眼镜,手里总是挟着厚厚的研究魏晋文学方面的书,这是他比较喜欢的一个事, 他每天晚上复习功课准备考研,就是想读这个专业,我看过他写过的有关魏晋风骨 的研究论文,辞采飞扬,壮怀激烈,极富煽动性,与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形象极难 统一起来。 我们社里的同仁都很喜欢这个好学而又有礼貌的孩子,按照他名字的谐音给他 起了个外号,叫小石头。 有天下午,一个左手被砸断了三根手指的农民来到我们报社,来投诉距离市区 五十公里外的炎庄煤矿,主要是投诉煤矿主不给他们工伤损失费等事情。那天我和 顾襄去农村采访一个土地纠纷的官司,都不在办公室。接待这个农民的人就是萧石。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那天真是一个奇特的日子,这个左手只有两根手指的农 民,有如上天派来的一个愤怒使者,让很多人的命运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这个农民是炎庄煤矿里的一个矿工,一个月前,他们四个人在推车时,矿里发 生塌方,一些石头掉下来,四个人全被砸伤了,但好在没有死亡,他是伤得最轻的。 事故发生后,矿方答应,在一个月之内给他们工伤损失费,但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了,除了入院时给他们四个垫的两千块钱外,矿方再也没有派人来看过他们。四个 人中另外三人现在还在医院里,这个伤得最轻的人去找矿上的人谈这事,但是找不 到矿主,得到的答复是再等一等,这个人先后去几次,但是都没有答复,矿主只答 应给他们四个人病假期间每个人30元的生活费,但对其花费的近八千元的医药费 却表示概不负责。这个农民没办法,就找到报社来投诉了。 在关于城西炎庄,萧石并不知道其背景,这是一个有名的脱贫致富的小康村, 这个庄四面环山,很偏僻,但是风景也很优美。从文革前算起,因为交通不便,加 上四处皆山的原因,炎庄是一个著名的贫困村,人丁稀少,资源匮乏。改革开放以 后,村领导带领大家修山造林,开发果树板粟种植项目,不久这个村庄果树板粟树 种起来了,成为果树培植基地后,才逐兴旺起来,两年前,村书记斥巨资为村里修 了一条宽敞的马路,还通了车,并且开发了炎庄矿种开发公司,专门开发研制煤、 铁矿石。为了配合这项研究,村领导还成功的将一部分村民从偏僻的山顶移到了地 势和交通都比较便利的地方,为开放山林矿藏做好准备,当时提出的口号是“保护 矿脉”,这些举动曾做为先进典型多次上报省里,村领导也被因为创收大户、带领 农民脱贫致富等荣誉而多次荣获先进称号。 那天下午,对上述背景一无所知的萧石凭着一种职业敏感,也凭着自己家乡黑 煤矿成风的情况,意识到炎庄可能也有着另似自己家乡的那种情况——有人私开黑 煤矿牟利。他在桌上给我留个条,没有向我以上的任何主管领导请假,就和那个农 民一起坐公交车去了炎庄。 我是在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进到萧石的。这个年轻人整整忙了一天一夜。 他先是来到了医院看望了几个躺在床上的送伤的矿工,然后又去了矿里的工地上, 实际看了一些煤矿 的作业情况,随后又找了矿里的负责人,这些事做完后已经很晚了,他就在老 乡家睡了。第二天,他又找了村领导了解了相关事情,在得到一些并不令人满意的 答复后,他又去了几家村民家,了解了一些实际情况。 萧石在那天的整个行动虽然头绪繁多但是有条不紊,充分显示了一个职业记者 的敏感和水平,当然更多的还体现了一个青年人难得的热血与激情。但是萧石了解 的东西却比他做的都更令人吃惊。炎庄——这个著名的果树乡、板粟乡其实已经有 两年的时间都没有在果树、板粟种植上有好的收成了。因为村里最适合果树生长的 地方都被村干部转让了,转让给了村里包工头出身的陈、王两家大户,其中的王家 本身就是村书记的亲戚,他们将土地的使用权买去,对外说是用来研究煤铁矿石, 还与村委会联合,像模像样的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但实际做的却是建了了几十座 私煤矿。这些煤矿基本上控制在两大姓中间,而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们,都被他们 强行将原耕种地收走,迁移到了指定的地方,这一切,表面上看是由村委会出面完 成的,但是内里,据当地乡民说,却是两大姓派打手一家一家的摆平的。你要是不 搬,两大户自然也有方法让你搬。 那个左手断了三根手指的农民也是原住民之一,他家是种梨树的,可是耕地被 赶走后,为了糊口就去了私矿当矿工,他们四个受伤后,矿上的人答应给他们赔偿, 但是迟迟没有给,并发话出去,如果他对外声张,就杀了他全家。 萧石在这个农民的带领下,来到了炎庄山沟里一个叫赤土沟的地方,很吃惊的 发现了这个地方明目张胆的敞开着不下三十个私煤矿,在这里,煤矿的每个坑口正 前方都有个储煤场,小则20多米见方,大则50米见方,每个储煤场都连着山后 的那条新修的大马路,坑口左右是小路,通往其余黑矿口。小路是被人踩出来的, 最宽能容一辆三轮车;大路是村委会新建的,通往大路的那条小径也很宽敞,足够 两辆卡车通过,矿工们从村里上山时走小路,挖出煤来就从大路运往山下。 当地的矿工说,炎庄挨着两座山,前面是风景优美的飞龙山,后面是资源丰富 的石凤山,一龙一凤,煤层浅,煤质好,都是开煤矿非常好的宝地。这两年,煤不 断的涨价,从去年以来,普通煤价从一吨十几元一路涨到二三百元,有的煤还超过 了400 元一吨。煤炭资源丰富的地区迅速富起来也是沾了煤价的光。在正规煤矿不 能涉及的原煤储藏区,老百姓称之为“黑口子”的私煤矿自然就多了起来。当地百 姓对此其实并无异议,进山挖煤投入的只是一些劳力,和捡钱没有区别,比种果树 划算多了,谁不想去呢? 一个老村民告诉萧石,挖“黑口”这种事在炎庄已经不是秘密了,村干部就带 头干,两大姓中的王家就是村干部家属,陈家也是乡里有人撑腰,他们都上了,村 民也掺和,在矿上做工,一般的一吨煤赚四十元,一个月下来少则二千块多则四五 千,谁不干呢? 萧石还了解到,杜家和王家把土地的使用权拿到手后,因为人手不够再加上管 理困难,他们不再亲自开矿,而是以承包的形式,把矿承包出去,自己拿大头,并 且做最大的股,这种股就是风险股,风险的意思就是他们负责安全,有事他们顶着。 那怎么顶呢?萧石问。那个村民把他拉到一处背人的地方,跟他讲了里面的奥 秘。“你只要腰板够硬,门子够横,这个事很容易做成的。只要有钱疏通关系,就 不愁挣不了钱。”那人说到这里就走了,但是临走前提供了一个人,说此人对内幕 很了解。萧石找到了那个人,原来是村委会退下来的一个干部,那干部起初不肯说, 后来经不住萧石的追问也透露了,开一个水上煤矿除了约10万元的设备投资,至 少还要花几万元疏通好多部门,比如县地矿局、乡政府、煤炭稽查队、派出所等。 这些黑矿在有关部门的默许下成立后,每月要向村政府交两三千元管理费,这 样每次检查前,矿主或承包人就能得到村政府有关干部的电话通知,当检查部门来 到时,他们可以自己用装载机先封住矿口,等到检查团走后就再开封。而为矿主们 摆平这事,从村到乡甚至到区、市,一层层都要有人,最直接的联系人就是王、陈 两家大户。 萧石拿到这此资料,激动的一夜难眠,他认为他找到了一条好的新闻点。他当 天晚上去矿上找负责人了解工伤的事,负责人态度很蛮横,表示没什么好说的,并 要萧石出示记者证,萧石拿出了单位给他们这些实习生发的临时记者证,那人的态 度并未收敛,并警告他,炎庄是个先进村,你要把了解的情况如实的反映出去,如 果歪曲事实,不但要负法律责任,更是给乡领导抹黑,那就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的态度反而激起了萧石的斗志。当晚他跟踪了那个负责人,发现他进了村 委会,与村长、村书记等人一起坐着车去了城里吃饭,他侧面打听了一下,得知那 个人是王家的人,也就是说,村长、村书记这些村领导对此事完全知道,但是不但 放任不管,看来还有瓜葛。 第二天早上萧石去找村领导,但是所有的村领导都不在,只留下一个办事员接 待了他,办事员认真的把他反映的情况记了下来,并说等村领导回来后,一定如实 汇报,他要走了萧石的电话,还要留萧石吃饭,当萧石表示不吃时,办事员要他等 一下,进屋去不一会拿出一个红包来,说这是村里对报社记者不辞辛苦来这里调查 情况表示的一点感谢之情,要萧石收下。 办事员的做法更让萧石意识到这里肯定有鬼,他很聪明,假意应承下来,把红 包收下,又要办事员把村长的电话和联系方式写下来,办事员要找纸,萧石说: “别找了,我没带包来,没法装,这样吧,就写这红包的封面吧。”办事员不知有 诈,就在那红包包着的红纸上写下了一串号码。 现在这个红包就放在我的桌上,那红包上还有圆珠笔写着一串号码。这个红包 从拿来以后,萧石一直也没有打开过。听萧石讲着他这两天的经过,我有种直觉, 一个大新闻被挖出了冰山一角,而完成这一冰水一角开掘工作的这个人,竟然是一 个刚上班没有一个月的实习生,对于一个跑新闻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 我高度表扬了萧石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良好的新闻人员的素养和责任心,同 时也批评他,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一定要先打跟主管领导请示,不能擅自决定,不 过这个批评与我的表扬比起来当然微不足道。我让萧石把这两天的采访经过写个材 料给我,当天晚上,我去了老总。 老总的反应不像我那样强烈,他说有关于炎庄黑煤矿之事,其实以前也有人反 应过,不过此事涉及的人员较多,其内情也比较复杂,不宜妄动。他要我再调查一 些情况,但一定要注意方法,然后写个内参,先给他看看,再决定如何处理。 我在萧石给我反映完情况后的第二天,与他一起去了一次炎庄,我们是以私防 的形式去的,假装是从山西来的买煤的客人,为了装得更像,我还把胡一平的帕萨 特借来了。(那时老胡去了山西,很巧合的是也是去开发煤炭生意的),我们开车 赶到私煤矿最集中的群山环抱的炎庄赤土沟时,天色将晚。这个时间正是私煤矿活 动最猖獗的时候,一般来说,很多小的煤矿白天开工的目标比较大,夜晚才是最安 全的时候。一进到赤土沟我就发现在每个煤矿口都可以看见无所事事的闲逛着的本 地人。萧石告诉我,这些人不是闲人,他们是暗哨,表面上看无所事事,其实就是 专门对付检查人员的,只要有可疑人物出现,暗哨会用手机、对讲机等形式通知煤 矿主,当然最主要的是还要提前通知两大户,私矿主会在最快的时候内封矿,马上 宣告停产,再由两大户的人与村委会派人摆平。 我们把车停在路口,马上就有人过来搭话。我告诉他我是买煤的,他开始不信, 后来我给他看了我从煤贩子那里拿来的一只名片,他信了。并且说他家的煤不错, 一吨八十,当时的市场价是八十五元,高的还有叫到九十五的。他的便宜了这么多, 我问他质量是不是有问题,否则为什么会便宜。此人直言不讳的说:“我们的矿是 私矿,不需要上缴任何费用,所以就比正规有证煤矿的煤便宜,我告诉你,你到哪 也买不到这么便宜的煤,不过,我们也有成本,还要给上面留出一些打点的费用, 你们买煤的总不能让我亏本吧!” 萧石趁我们说话的时候把口袋里的采访机打开了,听矿主这们说,就上来问, 说为什么他们这里私矿这么多,这么多私矿,怎么保证质量?打点上面又是什么意 思?矿主倒是很“坦诚”,说他开矿已经好多年了,但手续一直办不下来,原因是 办个合法手续要花好多钱;另外,他们的采矿规模也达不到国家规定的年生产能力。 但他们开黑矿必须和乡政府及当地有关部门搞好关系,否则根本开不成。只有这样, 风声紧时就有上面的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才不会出事。矿主最后总结:“我们有关 系,干这活不用怕有风险,所以这里开矿的人多,客人要货比三家,我们当然要有 保证。” 萧石和我提出要去矿上看看,矿主坚持反对,说一般情况下,矿里是不让外人 去的,如果有心买煤,就去煤场看货,他说:“反正你们买的是煤,只要煤的质量 好,矿里什么样看了又有什么用?” 这个矿主的话让我们俩都很兴奋,就凭他的这个话,这篇稿子就完全可以写成 一个能获全国大奖的新闻。我们告别了那个矿主,马上开车去县政府,县委书记不 在,一个副县长接 待了我们,我们亮出记者身份,说明了炎庄私煤的情况,那个副县长张嘴结舌 了半天,最后说他会调查此事,然后就要安排饭,我们明确表示要走不吃了,他送 我们出来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现在基层的工作很难干,我们要有成绩, 要脱贫致富,要在现有的资源上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有些事情就不能不开放搞活, 都不容易,大家互相理解,怎么说都是乡里乡亲,城里人乡下人,拉起手就是一家 人,不要互相拆台就好了。” 这个副县长不知道,他语重心长的话都被萧石口袋里的录音机录下来了。回去 的路上,萧石兴奋的说:“李哥,我看,他们这次的黑煤矿的事情已经是证据确凿 板上钉钉了,里面一定还有大文章可以做,咱们俩只要把稿写好,相信一定会引起 轰动。” 下午,我在家写内参的时候,老总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说内参先不要写了。我 们去的炎庄所属的县长、县委书记听副县长汇报了我们去的事后,非常重视,已经 开始下大力整改了,听说行动雷厉风行,私煤矿一夜间就被封了三十多个,王、陈 两家大户都被当地派出所收监了,听说还没收了很多私煤矿里的设备,那几名工伤 人员县长已经下了明确指示,要帮助他们索得该得的赔偿,坏事已经变成好事。老 总指示我,马上再去一次,与当地政府联系,补写一篇以正面报道这一事件为主的 新闻。 以我多年搞新闻的经验,我当然知道,老总态度突然转变,只有一种可能,有 高层向下施压,炎庄多年来一直做为典型先进村存在,把他整倒,肯定会有人不舒 服,但老总发话了,也只能照办。 萧石对此事保留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里不是那么简单,以他老家的情况来 看,私煤被封根本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很可能只不过是私矿主与当地政府联合推出 的一招缓兵之计,这并不能说明真的要堵住这个口子。 我对萧石的看法比较赞同,但是老总发话,也不能不去。我要萧石稳住,替我 把内参没写完的地方补上,等我回来再看,我自己先去一趟,再了解一下情况。 当我再去的时候,和第一次大不一样。县长、县委书记还有上次那个副县长及 县里的主管领导们都亲自在门口迎接,并且备下了一顿很丰盛的酒席,硬着头皮我 和他们坐在一起,当问及如何处理私煤矿一事时,县长拍着胸脯说:“一夜之间扫 平了他们。所有的私矿全部封掉,对那些顶风上的人,我们给他们三条选择,罚款 拘留和判刑,您放心,下次我们再邀请您和电视台的人来这里视察,到时您看吧, 再有一座私煤矿还开着,我就把头顶这乌纱帽摘下来,亲自给主管市长送去。” 我问他们,对于那些私煤大户如王、陈两家如何处理,是否会判刑。县公安局 的一个领导说这个很难定刑,如果要判刑,就要测量私开矿对资源的破坏“量”, 测量有一个难点,很多矿主说这矿是以前就开过的,有的矿还是互相转包,调查起 来难度太大。我又问他,这么多年来,抓这种黑矿的黑矿主抓了多少,有没有一个 曾判刑的。这位县公安局领导支吾了半天,最后承认,没有一个矿主被判刑。 县委书记把话题接过去,说大家初次,先干为敬,以后欢迎我们多来视察指导, 写一些能真实反映县里工作的稿子,也欢迎多提意见以待改进之类的话,这个话题 就这样搁过去了。不过我已经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果然如我们所想,其实县里 根本就没有真抓。 晚上县里给我安排了招待所,但是我没有住进去。我去了附近一个老乡家,继 续了解情况。得知了很多与那次宴会上截然相反的信息。村民介绍说,所谓的打击 与整治其实就是罚款,王、陈两大户昨晚上被公安局传去,三十分钟不到全出来了。 他们都交了罚款,这些罚款全都有收据,不过,在这里罚款也就是放行。私矿主们 用来开煤窑的鼓风机、电动机等设备昨晚被抄了一次,但是今天很多都搬回来了, 拥有他们的私矿主各自交了500 元到1000元不等的罚款,其实这种事在这里司空见 惯,这种查与罚甚至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煤老板和某些职能部门人员正是 通过这一途径,建立了日益密切的联系。 我在晚上给萧石打了电话,萧石说那个断指的矿工又来了,说他要撤回上回的 申诉,因为村委会已经勒令矿主给他们把医药费报销了,还每个人补了两千元的生 活费,对这个结果他很满意,并说只要等手上伤好了,马上回去上工。 我告诉萧石,内参不要着急写完,这里又有了新情况,我要他等回去后再写后 半部分。电话刚放下,老总来了电话,问我怎么样?我明确的说,这里的情况不是 想象那么乐观,正面为主的报道不能写,我认为里面还有些问题要发掘。老总在电 话里沉默了一会,说要是这样,你就住一晚上先回来,把这些情况写进内参里。再 交给我审,由我上交给主管部门。 那天晚上,我在县招待所里房间电话不断响起,第一个是是县长打来的,县长 先是问我 睡得怎样,接着又“善意”的提醒我,说没事不要出去走动,最近矿里不太安 全,私煤矿开了以后,很多流动人口进来了,为了怕我有什么事,他们已经派县公 安局专门派人在我的招待所,一是保护我的安全,二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随时听候我 调遣。县长对我的照顾真是太周到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打开窗子,看着楼下的警 车停在那一闪一闪的,却有种被软禁的感觉,而县长话中的深意,令人一深想有种 不寒而粟的感觉。 第二个电话是安琪打来的,她问我在哪,又特别提醒我别忘了周六回她家吃饭, 她妈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桂鱼,接着又提醒我,听说矿里很复杂,矿主们大都是有 些黑背景的,要我一定小心,不要惹出什么事。我告诉她,放心吧,我现在是县里 的重点保护对象,平生第一次享受了有警车在楼下护卫的待遇,肯定不会有事。 第三个电话是一个自称王哥的人打来的,王哥说他叔要请我吃饭,明天中午, 我说我没空,他在那边冷笑了一声说:我叔是诚心诚意的想交你个朋友,你要是不 给面子,咱以后就不犯话了,不过有个事你也得清楚,敬酒可以不吃,但最后不要 自己招惹杯罚酒喝。我想问他到底是谁,他把电话挂了。 第四个电话在晚上快十二点时来的,一个自称是本地村民的人提醒我,这里私 煤主与县政府早已经勾结一气了,而且他们的势力决不仅仅是局限于县级这一块, 过去政府不知派出过多少执法队,现场断电、断水、封炸井口,对煤老板罚款、拘 留甚至判刑,能用的办法几乎都用了。但基本上不但没有刹住这股风,反而愈演愈 烈。其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不光是村级领导县级领导,甚至上面一些大的领导也在 暗地里插手,更有甚者,一些官员甚至借打击私挖滥采从中渔利。他举了这个县的 县长为例,他就曾经把打击私挖滥采没收黑煤窑的煤倒卖到自己弟弟开的洗煤厂, 一下就挣了200 多万元。这些大头们临检查时就先放风出来,还按股份抽取利润。 所以私煤矿才屡禁不绝。 一晚上没有睡好觉,本来已经很困,但是我接到的这个电话却让我的精神为之 一震,我想自己已经揭开了冰山一角,马上就要窥其全豹了。 第二天晚上我把内参交了。两天以后,市国土资源局的四位主管领导来到炎庄 了解情况,这四位领导其中一位是我的岳父,国土资源局的安副局长。他们回来后 把了解的情况上报给市政府,第二轮整顿私煤矿活动开始了。不过,就在这些事情 以后,我也接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老总指示,这个事件的报道从这时起由热线部 接管,将以热线新闻的形式来重新做,突出正面为主的原则,尽量把这事做得有正 面的影响而不要产生较大的负面效果。我们社会部已经完成使命,现在又有了新的 报道任务,我们可以撤出这块报道了。这个消息令我和萧石很不快,因为我们本意 是要大干一场的,但是却莫名其妙的被剥夺了报道权。接着的消息就是,我的岳父, 当年一位一直极力反对我与安琪交往的老领导突然纡尊降贵,要亲自请我吃饭。 和想象中一样,那顿饭吃的极度乏味。想当年我和安琪第一次来他家时,我就 明显感到了这种乏味的气氛几乎成了她家里的一个主旋律。安副局长,我的岳父很 严肃,不苟言笑,而且初次见面就明显表示出对我的轻视和敌意,在他看来,安琪 其实早就被他指腹为婚了,如果没有我,她现在应该已经是本市一位工商局局长的 儿媳了。可是我的出现,让这个极有意义的联姻活动彻底解体,我们第一次吃饭时 饭没结束他就走了,说要去开会,那时他还在县里当一把手,会也确实是比较多的。 我后来听安琪她妈说,其实对于安琪的这个选择他是极力反对的,这父女俩基本上 重大事情上从来没合拍过,比如找工作,他的本意是让安琪去工商局工作,可是安 琪却不听他的,学了新闻专业去了报社。在婚姻上更是如此,他的本意是让安琪与 自己老战友的儿子结合的,可是安琪选了一个老家在河北省偏远山区的农民的儿子, 门不当户不对。 那顿乏味的充满敌意的饭好不容易结束后,我也从此打消了去她家做养老女婿 的念头,我催着安琪赶快贷款买房,以便有个很好的借口可以不用见那个第一次见 我就弃之如破抹布的岳父。 今晚非常意外的是在他的主张下,我们又坐在一起。在我印象中这好象是他头 一次主动张罗请我吃饭,当然,吃饭时候他还是很严肃,基本上没说几句话。不过, 我注意到他给我夹了菜,还让我岳母给我倒了一杯红酒,安副局长的这个表现让安 琪很振奋,在她看来,我们缓和的时候到了。她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也真 的让气氛很松缓。 饭吃完后,安副局长对我招了招手,指了指客厅的沙发,先坐过去了。安琪冲 我使个眼 色,起来和她妈妈收拾家伙去了。我心领神会,知道岳父大人肯定有什么指示, 也就坐了过去。这时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人了。 安副局长很舒缓的开了头,问了问我最近的工作,在忙什么,我认真的,尽量 如实的回答他的提问。他习惯性点着头,没等我说完,突然话锋一转,看似漫不经 心但却目的明确的问道:“听说你整了一个内参,反映小康村炎庄的私煤开采问题, 在市里有些反响啰?” 我回答说是的,并且说我本来想继续做个纵深报道的,但是老总突然下令,把 此事划到热线新闻的领域里了,我们基本上已经退出来了。 岳父大人沉思片刻,说:“不能这么说,你们揭发出了一个问题,引起了领导 的重视,其实做为一个媒体工作者,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至于今后怎么做怎么整改 的事,那是领导们的事,你们的使命完成了,这些具体的事也就没必要再继续深入 了。” 我对此当然持相反意见。反正他展开这个话题了,就实话实说吧,我对岳父大 人坦途自己的见解,我认为这条新闻既然我们做了,就应该做到底,彻底的把私煤 产生以及屡禁不止的根源挖出来,这样才对得起这个来之不易的新闻线索。 岳父大人听我一番慷慨陈辞,突然哑然失笑,说:“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其 实你们老总让你退出这件事的报道,不是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我愣住了。但岳父大人下面的话更让我呆若木鸡,他说其实不光是这个事,我 能以三十岁不到的年龄成为一个主任级的首席记者,享受科级的待遇,也是他的作 用。 岳父大人意味深长的说:“有个事我一直没和你说过。我和你们老总有很深的 交情,所以有我在,你的未来和前途基本上是有保证的,但是人脉是我给你搭的, 路却要你自己走。你还年轻,政治上太不成熟。就拿炎庄的这件事来说,你做到现 在已经很好了,再往下做,就有点张狂了,一个事情之所以存在,是有其理由和原 因的,你可以发现这个事情,但是要想动摇能够支持这个事物存在的力量,你必须 自己也要有这个力量,如果没有,我奉劝你一句,要稳打稳扎,冒进是不对的,冲 动是有害的。” 那天下午,我看着坐在价值三万多元的真皮沙发上的安副局长,突然觉得我似 乎是在和一个很陌生很程式化的人在说话,这不像是应该和我有骨肉深情的人,而 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我生活中经常见到的那种人。 “你是记者,学的是中文,但不是经济,有些词我想你可能不懂,比如什么叫 最大的利润空间,什么叫新的经济增长点,什么叫资源的最大化使用,而把这几个 词结合起来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和作用你更是没有想过。你们是以文为生的人,你 们只喜欢望文生义,但是看不到文字后面的东西,炎庄的私煤能够存在,不是一天 两天的事情,炎庄这个小康村能有今天,当然也不是文字就能体现出来的,而这个 现象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一个村委会可以利用资源的转让迅速走向富裕之路?这 里面的奥秘你不清楚,也没有真正的调查清楚,所以我要说,你发现了一个事情, 但是对事情的本质并没有真正的认识,在这个时候,你是不适合再做这个报道了, 再做下去,冲动会取代理智,情绪化会取代稳定的局面,是有害的,也是不利的。” 我岳父说完这些话开始喝茶,而且已经有些闭目养神的架式了,我知道,他这 是在告诉我,谈话已经结束了,尽管他的这些话几乎和没说一样,没有回答任何问 题,但是他已经明确了态度,我不能再插手此事。现在,他需要休息而我需要的是 识趣的离开,然后按照他说的话去做了。 我喝了一口茶,一句话脱口而出:“爸爸,我听说从市里到县里、村里,很多 领导都拥有这些私煤矿的股份,人们管这个叫风险股,我不知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岳父大人本已经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愣愣的看着我片刻,突然很暴怒的 哼了一声:“那是胡说!”将茶杯在桌上重重的一顿,茶也不喝了,起身走了。 当天晚上,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搜集到的资料,我已经决定了,再写一份内参报 上去,说明一下这里存在的更复杂的情况,我给老总打电话请示,但他关机了,办 公室也没人接,无所谓,反正明天肯定会碰上他。我把材料都翻出来,刚要动笔的 时候接到了萧石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在炎庄的赤土沟。 我很诧异,问他在那干什么?萧石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说:“我又发现了新的 线索。那些矿井根本没有封,他们在晚上开工,比以前干的还欢了。而且,这次我 从摄影部借了一台机子,还拍了很多珍贵的照片,那些私煤矿的安全设施与做业条 件太差了,光是这些照片,就够有说服力的了。还有件事更值得庆祝,我找到了一 个证人,他愿意拿出证据,证明乡干部里有人吃了私煤矿的干股。” 我对萧石说你太胡闹了,怎么这种事也不知我说一声,就私自去了。我要他马 上回来。萧石求我说:“李哥。你别怪我,我看你一天都在开会,晚上还要去嫂子 那吃饭,我就没叫你先去了。你让我再呆一晚上吧,反正我也没事。马上我的实习 就结束了,这是我们俩人共同发现的新闻线索,我不想就这样放弃,你就当是帮我, 让我跟着你把这个活干完吧。” 我听了很感动,老实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这样执着的孩子是不多见 的。我告诉他,今晚找个地方歇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明早我会过去,如果可能 的话,我会带着老总一起过去。 那天晚上,我放下电话后,开始重新写那份内参,写了将近三个小时,已经晚 上一点多了我才停笔,钻进被窝里刚把眼睛闭上,我家的电话就响了。 我拿起电话,睡意浓浓喂了一声。 电话是老总来的,他问我在哪?我说在家,他要我马上起床,去炎庄。我问他 有什么事吗?老总是有事,而且是一个大事,炎庄有一个私煤矿塌方了,四个矿工 被砸在里面,死了两个人。但是其中有一个死者被查明不是矿上的,他穿着矿上的 衣服混进去的,他死的时候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照相机,这人经证实是我们这里的一 个实习生,叫萧石。 我赶到赤土沟的时候,小石头的尸体已经被往县医院。我赶到时看了他最后一 眼,不,是尸体的最后一眼。他全身是土和煤,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脖子上还挂着 一个照相机,也全是土和煤,煤矿塌方时一块石头正砸在了他的头顶,头盖骨当场 粉碎,脸上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我掀起盖在他脸上的布,只看了 一眼,医生就把我推开了,他说要往停尸间送了。 看着装着他尸体的车往停尸间推去,我感到我的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我都要随 他去了。几个小时前,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已经是人鬼殊途, 如果我当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找他,如果我坚持要他等我来了再有所行动,一切可 能都不会发生。悔恨,难过,痛心,恐惧,还有深深的内疚与自责,各种情绪交织 在一起,看着那车上被白布蒙着的他被推进了一个封闭的屋子里,我的眼泪夺眶而 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晚上,把萧石的事处理完时,我来到了老总的办公室。 “胡闹,胡闹,”老总很恼怒的在屋里踱来踱去。“谁让他自己擅自行动的? 谁批准的?谁眼看着这个悲剧在眼前发生却没有一点预防措施的?李文波,我要你 回答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痛苦地说:“我那天晚上给您打过电话,但是您的所有联系方式都中断了。” 老总不满的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联系到我才 造成的吗?你这是推泄责任吧?” 我看着他,沉默着。 老总见我不说话,又有些激动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问道:“不是告诉你们撤出 了吗?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 我直言不讳地说:“您在我们正在调查的越来越深入的时候让我们撤出来,这 令大家的士气很受影响,我想萧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决定自己去调查的,他是 个有上进心的孩子,他太要强,也太想干出点成绩了。” “他也是个惹事精!”老总毫不客气的说:“就为这种少年人的英雄主义情怀, 让他搭上了一条命,”老总长叹一口气:“可惜,多么年轻的一条生命啊!”他的 语气突然一转:“但是你的责任是不容推拖的,你对我的处理意见不满,可以直说, 也可以找有关的部门反应,但是你纵容手下的人,特别是一个实习的学生去做这么 难度大的调查工作,造成这样的事故,你是首要的责任者,当然,对外要负全责的 人还是我。从现在开始,我看你就停下一切工作吧。明天他父母从山西赶来,你和 我要全程接待,这事是个麻烦事,很麻烦的。” 我说:“那件事先放下,我只想知道,他这件事要怎么定性?他应该以什么样 的身份接受人们的哀悼。” 老总沉思片刻:“这是一次事故,一切的抚恤金由县里和事故责任人出,我们 负责做好解释和安抚工作。” “事故?”我冷笑一声:“那他就是事故受害者了。也就是说,他的死就是一 场和交通事故没什么两样的事了,对不对?” 老总本来已经坐下,听到我的话又站了起来:“话不能这么说,他毕竟还是为 了调查事情的真相而遇难的,但关键的是,一,他没请示,二,他没有经过批准, 三,正因此他的所作所为,更多的还是个人行为的面大。” “他请示了。”我说:“他和我请示的。” “但是我没听到,还有一点你也别忘了,他也不是记者身份,他只是个实习生。” 我生气的说:“是的,就因为差了这几条,我们就要把事实掩盖吗?一个本来 可以深究下去的新闻事件现在要被人为的平息下来,我们就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真 相,就容许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白白牺牲了吗?” “有关私煤矿的事情正在调查中,萧石的死必然会引发更深层次的调查,”老 总说:“我可以保证,正义会伸张,今天的事会见报,我们也会去向有关的部门讨 要说法,但是,我们做为新闻单位,没有结论权,如何下结论定这个性不是我们的 事,我们要做的事是怎么把这一切平息下来。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我必须要 说,萧石死的很可惜,可是,他的死与他自己的不负责任的态度有关,他未经请示 就擅自行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还有,他选在了一个非工作日的时间进行采访, 而且他采访的手段是完全按照自己意愿进行,他化装成矿工混进去拍照,这个后果 的发生,他根本没做事先的考虑。发生事故,令人痛心,但他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你和我同样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不谈责任。”我说:“真正的责任不是萧石,也不是你我,而是那些黑 心矿主,是那些为这些黑心矿主打着保护伞的黑心官员,但是我们现在不谈这个, 我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要写一个证明,证明他当晚曾经请示过我,证明他当晚 采取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配合新闻采访而进行的,我要凭这个证明追认他为烈士, 我要您,给我出具这个证明。” “对不起,”老总说:“我不能出具这个证明。” “那好吧,如果不能出具证明,我将把这个事情的真相写下来。我要告诉人们, 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学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死的!” 老总摇摇头:“我想这个稿我也不能给你签发。” 我站了起来:“既然这些事你都做不到,我只有做一件事了。” “什么?” “辞职。”我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坚定地说:“而且,辞职后我还是会把这篇 稿写出来,你不给我发,我还是会用别的方式让人们看到的。” 两周后辞去职务的我,终于将这个稿写出来,但是却没有寄出去,我拿不定主 意应该处理这篇稿子,一天早上,怀揣着一叠厚厚的稿纸,我去了萧石的老家—— 山西一个叫灵泉的小县城。 到了那里,我很惊奇的发现他的家里竟然穷的如此厉害,几间破瓦房,几亩要 荒了的地,残破的痕迹处处可见,他的父母都很衰老,而且迟钝,他还有个姐姐是 个典型的农妇,一个弟弟稍有些弱智,在家务农,见人连话也说不完全,将来这就 是他父母养老的依靠了。 萧石死了以后他的母亲有些神智失常了,常常坐在村口的一棵大柳树,望着山 那边发呆。萧石的姐姐告诉我,过去萧石经常去山那边玩,每次回来都会采一些新 鲜的野菜回来,交给母亲,母亲会把这些菜先用热水浸一下,然后再拌着吃,萧石 原来最爱吃这些。现在母亲每天坐在那里,看着山那边发呆,她不是在发呆,她是 要想儿子,但是儿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别人无论怎么劝她她还是要坐在那里, 一坐就是一天。 她姐姐说,现在山那边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过摘野菜了,灵泉县从两年前,私 矿成风,山上的风水与植被都被煤尘取代了,萧石上次放假回家时就很愤怒的说: 那边已经被污染了,野菜都被熏黑了。 我陪着他母亲坐在那棵大树上呆了一下午,从中午到晚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山那边不断的有黑烟冒起,私煤矿开工了,黑烟所到之处,把纯净乡野空气都污染 成了铜臭的俗气,我想象着,一个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孩子会以什么样的愤慨心情, 面对着这片被糟蹋了的儿时乐园? 就是在那里,我终于决定了如何处理我的那篇有爆炸性的稿子,我把它寄给了 我在南方报社的一个朋友,很快的地他帮我在他们的报纸上发了,不到一周时间, 网上也转载了。 但这一切我并不知道,那一阵子我在萧石的老家住着,临走的时候,我把我所 有积蓄——五千块钱拿出来,悄悄的放在了他家土坑的被垛里。没有人发现这事, 我走的时候,很悄然,也没人送行。 到山西车站买票,还没上车,就听到了一个特大的消息。灵泉县山里的煤矿瓦 斯爆炸造成了37人死亡,此事一出轰动全国,各大报纸上全登载了这一消息。 此后的一个多月间,全国开始大力打击黑矿,而打击最重点的地方之一就是萧 石的老家山西省。 我写的那篇文章突然间被抬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进入了新华社的网站,并被 全国很多大型报纸转载,有几天,我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了,都是来自全国各地要求 了解情况的。很多各地的记者来到炎庄赤土沟,探查私煤矿的真相,一个月后,全 国的检查小组抵达我市,没 有经过任何一级领导,突击检查,获取了大量的证据,接着,就是煤矿主的纷 纷落马,保护层官员的纷纷落马,炎庄整个村委会都倒了。但这只是冰山一角,由 这一角开始,整个冰山融化了,查出的事情震聋发馈,在我们的城市,黑煤矿不仅 是炎庄,附近几个大的村庄与乡镇都有,而保护伞更是遍布乡县市镇,两年来,已 经有近五十名矿工在矿难中死亡伤残,但这些事基本上都被封锁,黑煤矿照样建, 而吃干股的干部官员数量则日益增加,在调查此事的过程中,从村到乡到县,直至 市里的主管领导,一个接一个被双规,最后一名副市长也被双规了。这些大头里, 有一个人和我的关系盘根错节,那就是我的岳父——国土资源局的第一副局长安副 局长。 我岳父其实和炎庄的那些县、乡级领导过丛甚深,以前他在当县长的时候,提 拔了一批人,那些人中也有炎庄的领导,自然,他也是私煤矿上层保护伞中的一员, 就是老百姓嘴里说的,吃干股的。尤其是,他还是本市国土资源局的主要负责人, 据说在那些私煤矿主兼并土地的事情上,他起了很大的作用。 岳父是在一次会上被叫出去的,外面说有人找他,这一去他就没回来了,会没 开下去,还等着他发言呢,但是他自那天起就再没回来。 一个春日迟迟的早晨,在一间小招待所里,我的岳父大人一直睡到了中午,当 有人试图叫醒他时,发现他已经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再也不会醒来了。在这个招待 所里,他已经住了近半个月了,他交待出了很多问题,但最后还是没能解决自己的 问题。 我岳母听说这个消息后,哭了两天三夜,眼睛失明了。安琪带她去了医院,医 生说这种情况是暂时的,但是老人要静养,岳母听说可以冶好,平静了一些,但是 回到家后,她很坚决的对安琪说:以后再也不许让李文波来到我们家了。你要和他 离婚,否则我死不瞑目。 安琪哭着来找我,说她要和我离婚,要不她妈妈就会彻底完了。就在那一刻,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问题,我帮小石头打赢了这场仗,但是,我自己却输了。 我们最后还是没有离婚。安琪终于不能割舍我们曾经有过的感情,没有听从她 妈妈的话。但是,从那天起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很难释怀的隔阂,我们的感情开始 出现危机了,她逃避着我,我也逃避着她,其实这样很没劲,但是没办法,我们在 一起时不知如何再次面对对方,尤其是我,我是间接害死他爸爸的凶手,这个阴影 会永远存在。 在我岳父自杀后的一个月不到,安琪也辞职了。她无法忍受同事们非议的目光, 无法忍受人们总是把我的那篇稿子与他老爸的死联系起来的窃窃私语,她辞职后我 们在家赋闲了一阵,出去旅游了一段时间,把积蓄全花光,感情渐渐缓和,有关她 爸爸的事我们说好了永远不会再提,但是心中的阴影却依然挥之不去,直至今天, 依然如此。但是我们都成熟了,真的再也没有提过这事。 时间会冲淡一切,后来这些事也就没人提了。我们老总提前退休,没干够年头, 很落陌,他托人给我带个话。只有三个字:很佩服。我一直认为,他这里多少有嘲 讽的成份,很佩服,是的,一个人坚持了真理,但是把自己的岳父送上断头台。 后来安琪成了一个广告人。我的同学莫岐峰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接纳了她,她 找到了一个可以淡忘掉痛苦的方法,当然,她淡忘了痛苦的同时也淡忘了我,我没 有资格要她还像以前那样浓情厚意,因为我永生都负了她。她淡忘了我,我则一直 在家赋闲,对做什么事都没有了兴趣。当然,这个城市也没有任何一家新闻媒体会 接纳我,因为我长了“反骨”,搞毁了这个城市很多的人甚至包括我的岳父,我的 老总,大家钦佩我的勇气,但明显的,也都认为我是颗烫手炸弹,谁也不会再要我 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里,我发现我真的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功臣。我长时间的失 业了,除了在电脑上写一些对往昔生活的回忆外找不到什么事做。而些时,全国开 始大力打击私煤开采,这个做法则成全了专门与各大公司间做倒煤生意的胡一平, 在我赋闲的两年时间里,他一夜暴富,成了城市的新宠。另一个受益的人是顾襄, 新老总上来后他成为了社会新闻部的台柱,取代了我的位置,现在他的部门里已经 有了六个兵,比我那时要人丁兴旺,影响也大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