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清死神的真面目(2)
那两年里,我和一位朋友友谊深厚,又由于相隔两地,久久才见一次面,我经
常情不自禁陷入恐怖的想象,疑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致命的意外,屡番吓得自己六
神无主。从小到大,我就像是被死神玩弄在手掌心的猎物,没事这边抠一下,那
边捏两下,总要闹得我心神不宁,静不下来。包括我唯一的血亲,姐姐也动过几次
大手术,死神可说一再利用我的父母、亲人、好友,来恶化我心灵上那个没有安全
感的伤口。
岂止如此,不久后,我发现只要我挂心的,死神都不放过。三年前我领养了一
头小母猫,视它如自己的小孩,疼爱有加,还将它冠上父姓,取名为“许kiki”。
它是全家娇宠的小霸王,常常跳上床,与我共眠。某个早晨,我慵懒地伸伸脚,
感觉踢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知道是它,又踢了几下,它竟然一动不动。
我当时的神志迷糊,还在将醒未醒间,立即吓得跳起身来,赶紧俯过去瞧个仔
细。我伸手推了kiki几下,它仍旧没有动静。天!我的一颗心差点跳出口腔,我的
老天!它不会是睡到一半,翘辫子了吧?
这可不得了,我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忍不住用力推了一把,kiki总算慢慢
动了动脚趾,很不甘愿地醒过来。
真是的!从来没听见有猫能睡得这么沉,这种敏感的动物不都很警觉,风吹草
动也瞒不过它们吗?偏偏我们家的许kiki这么能睡,熟睡得像一头猪,跟死神联手
整我嘛,把我吓得险些折寿。
二○○○年四月,我在台湾疗养忧郁症,九月kiki因为眼角的毛微微脱落,我
便带它去看兽医,得知是空气潮湿所致,领了一包口服药。
因为是胶囊药丸,我只会剥开胶囊,将粉末混在猫食里,骗它吃下。但兽医说
最好的效果是直接吞服,所以有时由姐姐下手,将kiki的嘴往上扳开,再把药丸丢
进喉咙,强迫它咽下。
姐姐有时也会回家前交代我记得要照兽医指示,用她的方式让kiki服药。
有一次她才说完,想了想,马上自行纠正:“喔,我看不要好了。你还是将药
粉混在它的食物里,不然你若用我的方式,让kiki直接吞药,万一不慎,它哽住了,
或有个什么意外,我想你绝对会受不了的。”
她的这席话很保留,真正的意思是,如果kiki当场在我面前有个三长两短,以
我那时还在跟忧郁症搏斗,情绪高高低低的情形下,可能会受不了打击,跟着做些
可怕的傻事。
而她并非过虑,在忧郁症袭击我的那段时日,我对死亡的认知确实产生了扭曲
的变化。因为从小被死神吓大,当我浸泡在忧郁症病毒中,几度徘徊在痛不欲生的
边缘时,就忍不住有一股积怨,想“泼死神一头滚烫的热水”,即使代价是用我的
肉身当燃料,都在所不惜。
还有一种不是肉体上的死亡,而是形式上的死亡,也让我受苦极深。我在高二
暑假时,跟一位同班同学发展了一段微妙的爱,两人经常在上完半天的暑期辅导后,
相偕同游,情愫日渐滋长。
但是美好的夏日假期结束了,高三上学期一开课后,那位同学忽然不动声色跟
我切断了所有联系,连每天在班上碰到面,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形同陌路。
我试图问个明白,那位同学始终避开,宛如要彻底在我生活中消失。
我还曾经遇见一位德国人,短暂相恋后,也是没有预兆、不留下文,就凭空消
失了,并留下我满肚子的迷惘和惊恐。
说起来,这些遭遇都算是一种形式上的死亡,当亲密的人采取最不负责任的分
手方式,说不见就完全不见了,单方面遁走,其实跟死了也没有两样。
像这样,过去一路上,我身边至亲的人,甚至爱猫,都被死神当作工具来整肃
我,让我成长的路上战战兢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心灵有个永远填补不了
的大坑洞。
所以,当轮到我本人跟死神面对面,便着实不想受它摆布了,自杀的念头于是
时时浮起。在那个被忧郁症苦缠到神智不清的时刻,我的逻辑是“自杀乃死于自己
手里,而不是结束于死神的蹂躏下”。
我的父母病故,我的高中好友死于车祸,我的姐姐一度动手术,以及我心仪的
人用比死亡好不到哪里去的失踪手段,都让我惊吓且忧心不已。这笔账,我全算成
是死神假藉外力(疾病、火车)作乱。
所以,在死神还没对我启用它善用的这些工具前,我企图以自杀反击,是一种
自发性的行为,避免被死神设计的外力套住,很阿Q 的,我竟因此觉得自己总算赢
了死神一回合。
听起来很愚昧,是吧?
细想也很无奈,毕竟传统文化从不曾教会我们如何去面对死亡,一句“未知生,
焉知死”的古训,使得子子孙孙对死不敢过问。当亲友死去,我们感受到严重失落,
却没有一套法子让我们安抚情绪、梳扒迷惑,只得草草收拾心情,各自躲起来狼狈
疗伤。
爸爸过世时,我才十二岁,无能参透生死,也不曾有任何长辈跟我谈及死亡的
意义,或者传授我一丝悼念亡者、安慰生者的技巧。
等到妈妈也过世,我已经十八岁了,可能被认为已经够成熟,不须抚慰了,就
任我一边凉快去。
所以,算起来,我就像在这套文化系统长大的许多人一样,对死亡的认知都是
“放牛般的小孩”,尽管充满了迷思、不安,也求助无门。只有随便每人胡乱涂鸦,
凭想像去画死神的鬼脸,吓坏自己。
这都是源于我们的文化和习俗把死亡当作忌讳,人们绝口不提,或能避则避,
导致了很多成长中的心灵对死亡没有应变能力,影响一辈子。
在生病的那段期间,这一套逻辑不时左右我的脑意识,整个理论的架构建立在
我一生的“死亡经验”上,因此动不动就会想起自杀,以为这么一来,便可以大声
向死神示威叫嚣:“我人都死了,再也不会被你吓到了,你那些恐吓了我一辈子的
伎俩通通收起来吧。”
这么看来,我在病魔摧残下,老想要自杀,对自杀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奇异
向往,并不是“寻求解脱”的单一想法而已,深入去检视,自杀之念是与我全部的
生命经验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
我不禁怀疑,有些忧郁症病患会不会像我一样,心中的那个自杀情结,是跟我
们一生当中某个或某些重要的人之死有关,譬如父母、手足、配偶、朋友的过世,
所造成的惊恐、伤心、疑惑,始终没有被妥善地疏通和安顿,囤积在体内,转而变
为对死亡一种深沉的怨怼,自杀遂成了赌气式的反击?
等到我的病情慢慢有了起色,脑子似乎也运作得灵光多了,再回头一想,视野
又不同了。我想道,其实连自杀,也都是死神的一种工具啊!
我如果当时撑不了而跳下楼去,或服药一睡不醒,表面上看是自杀,不接受死
神摆布,说穿了,终究还是死神赢了。因为一旦我死了,不管是死于什么方法,我
这一条命总之是死神收割的战利品。
我也才逐渐了解:唯有好好活着,才是击败死神,不让它得逞的最好方法,而
非自杀。
这个转念,正是我复原过程中,极其重要的折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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