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自杀未遂者代表!(1)
尽管时隔一年半了,但回想起来,我仍然相当清晰地记得那一夜,仿佛就发生
在眼前。因为那段期间,我刚被医师诊断出来罹患了“中度忧郁症”,每到了寂
寂长夜,虽然身心俱疲,但还是没有睡意。那一晚,我又开始了已经重复好些天的
苦行僧旅程,在关得只剩下几粒昏暗灯泡的独居顶楼中,像游魂一般,没有目的地
来回飘移。
那种被恶灵紧紧抓住而透不过气的感觉,十分惨烈,逼得我做什么都不对劲。
在偌大的屋子里,我显得无依无助,透明又单薄,胸口的气总嫌呼不足够,而脑中
也老是回响着同样的一道绝望之声:“怎么办?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我忽然很
想扯破嗓子,放声嘶喊,或者最起码的底线是拿起话筒跟谁讲讲话都好,否则身旁
堆满了百无聊赖的虚空,使我的忧郁之结打得更加死紧,缠在脖子,简直要窒息了。
然而,都深更半夜了,我还能去吵谁呢?这种时刻,连那种所谓的夜光鸟大概
都已就寝了啊。
瘫坐在电话旁,我觉得非拨一通电话出去不可,不然就像坐在流沙里,逐渐下
陷,即将要灭顶了。
就在走投无路之余,我蓦然想到了怀恩。
怀恩是我以前在报社的同事,做人热心,被大伙封作康乐股长,因为每次的同
事聚会,她都是负责张罗的不二人选,任劳任怨。
后来我们先后离开了报社,我又一度旅居纽约,几经世事更迭,并不常联系。
直到二○○○年夏天,我的忧郁症爆发,她辗转得知,我们那一条中断多年的线才
又搭上了。
老友重逢,我也因此才愕然知晓,怀恩一向给人活泼开朗的印象,其实私下也
被忧郁证纠缠,受苦了许久。在我新近加入“忧郁一族”,还是一只菜鸟的当儿,
她便以老大姐的过来人资格给我打气。
怀恩那时说过的一句话,在这令人无边着慌的深夜里,化身为一道救命符,她
说无论我在什么时间,只要有需要,都可以打电话给她,记得她还强调“不管多晚”。
我想也对,因为在这种人人都睡得香熟的时刻,就算至亲好友接到我的催魂电
话,也会闷在心里口难开。但是怀恩本身尝过忧郁症肆虐的恐怖,她绝对有体恤的
同情心,一定清楚患者被折磨到求助无门的滋味,应该不会怪罪才对。
果然,电话一接通,她的声音听起来虽是被吵醒的,听出是我,心里登时有数
了,口气很有助人的豪迈意味,马上平抚了我打搅人好梦的罪恶感。
即使如此,我一开头依然先道了歉,随即怯怯地问她:“你以前会有我这种恐
慌的感觉吗?我现在觉得做什么都不是。”
不料,怀恩异常平静地答道:“岂止是以前,我连到现在都偶尔还会有这种感
觉呢。”
我听了惊异不已,哑然无法应答。原本我以为她已经从忧郁症的怒海中脱身上
了岸,没想到她竟那么轻松地表示自己还在其中浮沉哩。
所以,她是第一个向我启发“必须学会跟忧郁症作朋友”的最佳范本,惠我良
多。
那晚跟她谈了一阵,有如在最焦烦的关头,凿到了宣泄的出口,的确阻缓了些
许心头火烫的岩浆流势,也使我们正式成为互相关怀、鼓励的良朋病友。
怀恩姓蓝,英文直译成blue,虽有些蓝色忧郁的味道,但她的名字取得真好,
那晚她雪中送炭的义举,确如其名,让我心“怀”感“恩”,因此后来当我获知她
以“二十一男性成长协会”执行长的身份,出面主办一场预防时下男性自杀风潮的
座谈会,二话不多说,自愿前去助阵。
一到了会场,都是生面孔,亦即没有我熟识的艺文界人士,这也难怪,因为在
这个特殊话题的设计下,怀恩邀请的全是医界专家,以及一位生命线总干事。
怀恩拿起麦克风,在开场白中指出,现在女性企图自杀的比例虽然高过男性,
但是男性自杀成功的比例,却反过来是女性的两倍。也就是说,男性不想自杀就罢
了,一旦有此念头,那多半是非成仁不可!所以,整场座谈会的宗旨,在于协助面
子至上的男性们充分了解“自杀是一种心理疾病,对症下药,其实是可以医治与预
防的”。
怀恩逐一介绍在座人士,固然我对身旁医师们的长相不熟,但是有些人算是大
名鼎鼎,甚至有精神医疗界的大佬在内,连我这个门外汉都久闻。
置身于这批专业出席者当中,我的角色不仅突出,也有点尴尬。在怀恩的介绍
辞里,我是一位作家,因为最近出版了一本《晚安,忧郁》,对于自身感染忧郁症
的历程有写实的描述,她当然也透露了我前一阵子曾经验过自杀的低潮。本来我还
挺自在地坐在那儿,心想大不了,我就是一位作家嘛,刚巧把亲身经历过的心灵风
暴陈述出来,我还幽了自己一默,认为相对于这些抢救自杀者的专业人士,我的在
场,不正是人家所说的“平衡报导”?
然而,聆听这些医师们轮流的发言,我慢慢坐立不安了。
有人一劈头,就直指想自杀的人都是心理病态的折射,也有人陈述自杀者都是
处于情感障碍,一时之间,什么“失败者”、“边缘人”、“人格异常”等的字眼
纷纷都出笼了,听得我如坐针毡。
有一位医师还针对男性自杀成功的比例高于女性,提出了反证,他说女性自杀
大多使用安眠药,不过现在这种药是死不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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