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光这一瓶葡萄苦酒吧(1)
我和弟弟在优胜美地的“大和解”,并没有使我们往后的关系变成天天“喝咖
啡”,回来后,两人之间的天空仍然存在着时而睛空万里、时而刮风打雷的天气异
象。我后来才体悟到,弟弟闯入了我的生活中,具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
他代表着一种“世俗观点”,没有心理负担,一切凭他年轻、客观、热情、表
象的本质看待事务,所以当生病发作中的我被他拿来检视,自然就显得无理取闹居
多,老以为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货色,他实在咽不下这一口气,没有耐心跟我
磨,因此常常与我龃龉,有时意外地将我的病症刺激到了一个新高潮。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有家人的特别加重体谅,任何发作的忧郁症病人,都可
能像是弟弟眼中那个令人抓狂的恶灵,逼人恨得牙痒痒的呢。弟弟的观点,只是代
表着许多人看待忧郁症的例子罢了。
还有,往深一层去看,弟弟也象征着我的“变相的理想自我”,与“变相的潜
在敌人”。
所谓变相的理想自我,系指他正是我年轻时最想变成的一种样子:整天笑咪咪,
讨人喜欢,怎么看都舒服。
但是,我终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变成那样了,所以警觉心立即上升,知道他是
我的潜在敌人,因为有他的存在,只会反衬出我的更不可爱而已。
总之,弟弟的出现,说实在,相当能凸显我的忧郁症心结,那就是不珍贵自己
拥有的,例如我多年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写作成绩;反而一再艳羡别人拥有的,
例如弟弟的年轻活力、可人外型。
所以,只要在他的身边,我内在的这两股“理想”、“敌人”势力斗争的情形
就有增无减,呈现不相上下的交战。
若听到别人对弟弟的赞美,更加深了我失落于自己所不曾拥有的。
那一天,我的某条神经又没绞紧了,忽然与弟弟谈到想死。他一开始还有点耐
心劝我,说死不能解决问题云云,但我仿佛中了邪,一直在讲怎么死比较快,譬如
我抱怨为何住的这间房子没有梁什么的,要上吊都找不到地方挂绳子;又说到前一
阵子去医院验血,医护人员轻而易举地抽血,我看到血液从手臂上迅速流走,心里
竟有一丝亢奋,才跟弟弟提及“哎,要是能那样一直抽下去,默默地死去不知有多
好呢”。
当初是弟弟打了一通紧急电话,把我从吞药的鬼门关救回来的,现在又听见我
在胡言乱语,显然还是执迷不悟耽溺于自杀的迷障中,他大概也急了,加上年轻的
心性,少了经过磨练的耐心,听到后来,急怒攻心,他又跟我吵起来了。
“哥,你到底怎么搞的啦,每次都想死,但又都没死成,你不如想办法去死掉
算了,省得大家老为你操心个没完没了。”弟弟迸地冒出了这段话之后,无奈地说
不跟我抬杠了,他要去附近咖啡馆写作业,嗖一下就闪人了。
弟弟一走,整间屋子空荡荡,我没有气恼,也没有伤楚,居然有一股奇异的振
奋,心想太好了,剩下我一人,终于可以履行自杀的企图了。
我清楚记得当时心里有一道声音响起:好了,是时候了,该是自杀的时间到了
!
年轻时代,我也有过想自杀的经验,那时自杀比较像是一种深度自恋、自怜的
仪式,在与自我对话、怜悯自我、陪自我落泪,种种行径表示着内心的死去,再重
生。
现在,我又体会到了当年相同的感受,只是多了忧郁症搅局,自杀不再仅是唯
美的自恋与自怜而已,它更是一种象征着永恒休憩的蛊惑魅力,跟我的痛苦亲切招
手:“来吧! 可怜的受苦人儿,来到我温暖而不受打搅的怀中,睡个舒适的好觉吧
!”
但我身边的任何催眠、镇静的药物都被没收了,于是从冰箱中拿出那一瓶上礼
拜我们到加州观光酒园买回的高级葡萄酒,一口气全灌进肚子里。
渐渐有了酒意,我拉开抽屉,看见两把锋利的厨刀,愣了一下,想到如果我把
自己的血沾上去,那么弟弟以后就不能再用这两把刀做菜了,还是积点功德吧,改
用别的。
找了半天,发现有一把折叠式的小刀,嗯,还不错,可以派上用场。
好啦,一切就绪了,准备动手吧。我的心志完全陷在无意识的机械操作中,并
没有如同有些小说或电影描述的那样,感到我的一生像录影带那般快速地倒带,也
没有什么光呀升起来。
不晓得为什么,当时我的想法只有很简单的: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 是的,就是这两个字。
那个字眼很强烈,谁知道它从哪里蹿出来的,谁在替我决定生死,不就是我自
己嘛,那为何是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必须”?
事后我想想,在那个想死的关键时刻,我的脑意识已经不能正常运作,它无法
分辨对与错,只是一迳接收一个强而有力的指令:“别质疑,去做就是了”!
那当儿,自杀者的脑子像一个他不能控制的电波接收台,关掉一切频道,听不
到别的声音,只开放唯一一个,保留给“去死! 去死! 去死! ”那样的讯息输送进
来。
但不知道是否我醉了没有力气,怎么觉得已经用力一割,手腕上的血痕还是浅
浅的。连割了几次都是一样,好像用力到一个程度,我的手就无法再加任何的劲了。
我明明盯着腕间那条青色的浮凸血管,用刀子对准了划下去,怎么就是割不断啊?
喔,真是沮丧啊! 怎么割腕变得那么难。那不过就是我的手在割破我的另一只
手嘛,操之在我,不是吗?
手腕上的几条血丝少得可笑,这样哪死得了? 我突然涌起了极度的挫败感,放
声哭出,天哪! 我连死都死不成,彻底的失败者!
这一哭,松懈心一起,我的人就崩溃了,全身软倒在地,更没力去割了。
死亡的安慰只差一线间,我毕竟跨不过去啊,呜呜呜。
一股窒息感攫住我,这没用的东西于是跌跌撞撞抓起了电话筒,拨给了伊凡,
他也有轻度的忧郁症,自然了解我的处境。但我已经无法明白表达,只是咿咿呜呜
哭诉:“我连割腕都死不成,真惨啊……”
接下来的事我不记得了,据伊凡转述,他随即赶到我家里,我还跟他哭哭啼啼
讲了半小时,然后作势欲呕,在冲进浴室前便唏哩哗啦在地板上吐了一滩,人也跌
坐在地,哇地放声大哭,完全溃堤。
当弟弟从咖啡馆回到家里,正好看见伊凡蹲在地上,帮我擦拭地面吐了乱七八
糟的秽物,而我大概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一看这副零乱的情景,气疯了,心中
更怨我了。
我在昏睡中时,似乎听到弟弟在抱怨,说我很挑嘴嘛,还知道挑最好的那一瓶
酒喝了,而不是喝烹调意大利菜的那罐质地比较差的葡萄酒。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