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哗啦!”浪打船舷,海船剧烈的颠簸起来,惊醒了沉思中的刘永福。 “父帅,外面风大,进舱吧。”刘成良走到他身后,替父亲披上了一件袍子。 刘永福双手扶在船舷上,仰天长叹——放眼望去,湛蓝的大海尽头,依稀可见 台湾那崎岖的身影。 海风劲吹,那一点最后的陆地轮廓也消失在了海的尽头。 “内地诸公误我,我误台民啊!台湾,终有一天,你还会回来的!”刘永福长 泪潸然,朝大海那头投去了最后一瞥…… 阿虎第一个窜到了北岸,紧接着是刘永福的战马。刘永福没有继续往前走,在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这位离家多年的黑旗军大帅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桥头的界 碑前,撩起袍子,单膝跪倒,深深一拜。“哗啦”!所有的黑旗军战士齐齐跪倒, 朝大清国界碑轰然一拜。界碑前,刘永福眼中浊泪滚滚,十五年了,我刘二,终于 回家了! 小雨沥沥,一支长长的骡队缓缓前行在狭长的林间小道上。十辆骡车首尾相连, 二百名精壮随行护卫,在常人眼中,这便是一支地地道道的武装走私队伍。 “沙沙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四下的静谧。走在骡队最前方的大黑狗 像是觉察到了异样,昂起硕大的头颅,鼻孔微张,大嘴一咧,白牙森森,两只尖耳 霍然竖起,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唰!”人影闪处,一位眉宇英挺、黝黑健硕的年轻男子十分敏捷地来到刘永 福身前。 “父帅,西南五里外,一骑尾随,正朝此地来,怕是北圻的探子。”年轻汉子 姓刘名成良,乃是刘永福的义子,虽然年轻,却与黄守忠、杨著恩、吴凤典三人并 称“黑旗四虎将”。 骡队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放慢前进的速度,不论对刘永福父子还是整个黑旗军 而言,这都是一次非比寻常的旅程:入越十五年,刘永福和他的黑旗军从一支四处 流窜、寄人篱下的流民队伍逐渐发展壮大成越南境内最强悍的武装力量,八年前阵 斩安邺,更是让黑旗军一跃成为越南抗法的中坚。然而胜利并没能阻止法国人侵略 的脚步,更无法挽回越南风云飘摇的局势,越南王室“战则用之,不战弃之”的态 度让黑旗军的处境日益艰难。 既然十五年前能够选择“出关”,那么十五年后,“入关”,未尝不能闯出一 番天地——险中求存,对刘永福而言,已成为一种本能。 “父帅!”刘成良低声唤道,将刘永福从沉思中拉回。 “嗯!”行军中的刘永福话不多,简简单单的一声回应,却清楚明白的告诉刘 成良,队伍继续前行、原定计划不变,天黑前必须赶到边境重镇芒街。刘成良一拱 手,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明白,以不变应万变,是目下最好的选择——不论是越南 的探子还是法国人派来的刺客,根本别想在二百名久经沙场的黑旗军战士身上占到 便宜。 雨还在下,脚下的路也变得泥泞起来。刘永福走在骡队最后,这是他多年征战 养成的习惯——与很多清军主将为了方便逃跑而断后不同的是,刘永福断后,是为 了更好的指挥部众、震慑全军,也断去怯战者逃亡的想念。 “哒哒哒!”后方响起了马蹄声,刘成良和几名探子立刻向两翼散去,借着林 木的掩护“哗啦啦”架起长枪,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蹄声渐响的方向。 “吁!”战马长嘶,一道人影轻盈的从马背上跃下,高呼:“大帅、成良,是 我!” “凤珠!”刘成良箭步上前,一把扯住马缰,奇道,“你怎么来了?” 阮凤珠摘下斗笠,伸手一甩被雨水打湿的大辫子,白了刘成良一眼,道:“只 准你父子不辞而别,就不许我单骑截驾吗?”刘成良只觉耳根一热,正要开口,阮 凤珠已从他身旁掠过,径直朝刘永福走去。 “公主。”刘永福一拱手,便再无多余的话。阮凤珠乃越南名臣之后,父兄皆 在与法国人作战时殉国,嗣德王遂收其姐妹二人为义女。姐妹二人性情迥异,妹妹 阮凤珠疾恶如仇,姐姐阮秀珠却是温婉贤淑,嫁北圻督统黄佐炎为妻。 阮凤珠曾多次为黑旗军通风报信,与刘永福及麾下诸将甚是熟谙,遂开门见山 道:“大帅可曾记得吴源成此人?” “吴源成……”刘永福一点头,已然料中阮凤珠来意。吴源成的父亲是越南人, 母亲是法国人,曾先后三次前往保胜游说,均被刘永福严辞轰走,至今仍在为法国 人效力。 阮凤珠道:“昨天一早,吴源成带着他的人离开了河内。连我都能追到你们的 行踪,大帅以为,吴源成会放过这个大好的行刺机会吗?” 刘永福不动声色道:“公主如何得知我等行踪?” 面对眼前这位黑瘦深沉、令法国人闻风丧胆的三宣副提督,阮凤珠并不打算隐 瞒什么,道:“现在整个北圻都在盛传大帅要带黑旗军离开越南,父王给了姐夫一 道密旨,让他无论如何要把你留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薄薄的文书,在刘永 福眼前晃了晃,又道,“父王肯定不会只派姐夫一路人马行事,吴源成便是暗中的 后手。” 刘永福想了想道:“明里放行,暗中留人,只怕不是越南王的本意——生者父 母,敬孝伦常,我刘永福既然上路,又岂会半途折返?公主单骑示警,刘永福感激 不尽,区区一个吴源成,不足为虑。” 阮凤珠深知刘永福的固执,便不再多说什么,旋又笑道:“我那姐夫丢了父王 的密旨,定会带人连夜赶来,大帅可要加紧了哦!” 刘永福消瘦的面庞上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与黄佐炎乃是至交,从追剿 流寇黄崇英到联手抗法,十年间,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黄佐炎所部是北圻各路 越军中唯一可堪与法军一战的队伍,也是黑旗军在越南最坚定的盟友。越南王派黄 佐炎前来,与其说是“挽留”,不如说是护送刘永福归国——嗣德王虽然软弱,却 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一旦刘永福在归国途中出事,黄守忠等黑旗军悍将在保胜山西 等地作起乱来,小小的越南朝廷根本无法摆平,更何况还有法国人在一旁虎视眈眈! 阮凤珠话音才落,刘成良便是一声大喝:“父帅留神,林中有鬼!” “唰!”星点寒光穿破细密的雨帘,直刺向刘永福! “叮!”一记脆响,乌黑的三尺刀鞘挡下了突如其来的暗器。数道人影猛扑向 林间,刘成良右手拔刀左手一抬,伴着袖箭破风的尖啸声,林中暴起一声闷响。 阮凤珠手持一对短刀护在刘永福身前——她是越南王的义女、北圻督统黄佐炎 的小姨子,那些刺客投鼠忌器,决不敢伤害自己,也就无法伤到刘永福。 “虎!”刘永福高喝。喝声下,一道黑影自骡队前方卷至,一头栽进矮树丛中, 紧接着便是几下骨裂脆响。不久,一坨圆滚滚的事物被甩出树丛,赫然便是一枚血 淋淋的人头!那人头在地上滚了一阵,在刘永福跟前停下。 阮凤珠只觉得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她头一次亲身经历杀戮,也是头一次 看见阿虎杀敌——阿虎,便是曾经救过刘永福性命的那条四不像大黑犬。 当阮凤珠还在努力适应血腥气味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刘成良提着滴血的长 刀来到刘永福跟前,道:“父帅,一共四人,全都收拾了!” “呼!”半人高的阿虎窜回到刘永福身边,全身黑毛倒立,血腥的味道让它很 是亢奋。 刘永福拍了拍阿虎硕大的脑袋,从它口中取下一截竹筒状的事物放进怀里,用 刀鞘在地面上用力划了几道,淡淡道:“这几个只是虾兵蟹将,按老规矩,把战场 收拾了!” “喳!”刘成良领命而去。刘永福又转向阮凤珠,道:“公主,前路危险,请 回吧!” 阮凤珠道:“大帅,刺客绝不止一拨,芒街鱼龙混杂……” “公主!”刘永福打断了她,沉声道,“是否要我让成良率一百人护送你回去?” 说完,将阮凤珠扔在原地,转身随骡队继续前行。 刘成良牵着马来到阮凤珠身旁,道:“你别在意,父帅就这脾气,他是不想让 你犯险。” 阮凤珠一把夺过缰绳,道:“那你呢,你就舍得把我一个人丢下?” 刘成良顿时语塞,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率性刚烈的越南公主,刘成良并非 没有好感,却因二人身份地位悬殊,一直未敢有非分之想,而今被阮凤珠一句抢白, 竟是涨红了脸憋不出一个字来。 “呼!”阮凤珠翻身上马,大辫子一甩,将斗笠往头上一扣,笑道:“黑旗军 的主力还在山西城,我就不信你们不回来——别愣在那儿了,追你的父帅去吧!” 细雨沥沥,蹄声远去,香踪缈然。 刘成良用力吹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与几名黑旗军战士一起将四名刺客的首 级割下,三下一上的叠放在刘永福用刀鞘在地面上划出的那个大大的“虎”字中央 …… 小镇芒街,地处中越界河北仑河的南岸,隔河便是大清国边镇东兴。与镇南关、 保胜等兵家险地不同,芒街-东兴的名气,更多的来自于其独特的交通位置:芒街 -东兴背靠十万大山、面朝大海,又有北仑河流经其间,是钦州至越南河内的要冲, 历代都是商家走货集散的必经之地。十五年前,刘永福带着数百名弟兄就是经此入 越,由此开始了一段传奇。 入暮时分,小雨停歇,一支骡队沿着泥泞的芒街小道来到了镇上。对日复一日 忙碌在边境上的人们来说,像这样规模的商队并不少见,商人们买通边境官员在镇 上公然走私也是常有的事儿,可这一次,人们感兴趣的却是护送骡队的那二百名精 壮汉子。 流民、暴动、走私、火拼,边民的眼睛毒,一下就看出这支骡队决非普通的武 装走私队伍,就连那些黑黑瘦瘦提着篮子背着竹篓楚楚可怜最善软磨硬泡的边境妹 子也都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的闪在路边,瞪着那二百壮汉两眼直冒光。 骡队不急不缓的前行在南北长街上,前头不远就是芒街镇最出名的酒楼——南 风楼。 酒楼二层临街的包间里,两名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吴老板啊,我看要 不是那些人都抄着家伙,镇上的姑娘们就要上去抢人了呢!” “哈哈哈,方老板说得是,眼下世道不好、生计艰难,能抢到壮丁就是一条活 路,姑娘们比咱聪明,一本万利的活儿,哪个不去争先呢,哈哈哈……” “如此说来,吴老板在河内替法国人办事,也是一本万利的活儿喽?” “方老板可真会说笑,吴某在河内不过是替人跑腿的角儿,哪比得上方老板您 纵横海上叱咤一方呢?吴某是靠官府吃饭,比起连大清国都管不了的方老板来,那 可差的远了!” “啊呀呀,吴老板抬爱了!都说河内有二香——猪蹄子、狗腿子,我看呀,这 不论是猪蹄还是狗腿,都比不上吴老板您的马屁香啊,哈哈哈……” “来来来,尝尝,芒街的狗肉,乳狗,可是一绝啊!” 骡队从酒楼前穿过,那方老板又道:“方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吴老板指教—— 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嗣德王陛下下了旨意,着令北圻各省严查走私奸商,还派了大批 人马沿途设卡盘查,今儿这支骡队,难不成还有什么来头,竟能在吴老板的地盘上 招摇过市……” “哼哼,走私?要是寻常商队,我吴某人决不会让它踏进芒街半步!” “那这些人是——” “黑——旗——军!” “黑旗军!吴、吴、吴,吴老板,今儿这买卖咱还是不谈了,方某告辞,告辞!” “呵呵,这可不像方老板您的作风啊!” “此间不比海上,听说黑旗军专杀洋人,你看方某剪了辫子、穿着洋装,要是 让黑旗军撞见……啊哟哟,方某纵有一百个胆子,也还是趁早走为好。” “方老板不必惊慌,不就是区区二百黑旗军吗?法国人怕他们,我吴某人可不 怕!狗肉,咱们照吃,买卖,咱们照做,吴某可以绝对保证方老板的安全,还请方 老板多留一日,等过了今晚,您就知道我吴某人的手段了!” 夜色垂临,骡队和二百名黑旗军战士在镇上最大的客栈安顿下来。 厢房内,刘永福斜靠在木榻上,眯着眼,叉着腿,一手搭着三尺长刀,一手端 着黑乎乎的老烟斗,淡淡的烟圈一个接一个往房顶上冒。大黑犬阿虎就卧在榻前, 眯着眼,叉开腿,耷拉着硕大的脑袋,任由主人的一条腿搁在自己屁股上。 阿虎是条通体乌黑,狮头、狗身、虎尾,半人高,还有四枚两寸长的虎牙。刘 永福曾请了一位云南入越游历的喇嘛为阿虎相面,老喇嘛说阿虎是雪山狮獒、印度 虎与昆明大黑犬的混交的后代,血燥热、性暴烈、少吠而噬血,乃是猛犬中的极品。 阿虎不爱叫,也不摇尾巴,它最大的喜好,就是一口将敌人的首级从身上扯下, 将血淋淋的脑袋甩上半空,以血沐身,随刘永福转战各地,立下奇功无数。刘永福 与黄崇英作战时,年幼的阿虎就曾以虎牙刨地,致使地面塌方,将前来刺杀刘永福 的奸细活埋在地道里,救下刘永福一命。 “父帅,有贵客来访。”屋外传来刘成良的声音。 “恩!”刘永福答应了一声,抬脚在阿虎屁股上搓了几下,换脚。 不久,房门“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阿虎眼皮子一抬,继续昏睡。 来者头顶竹笠、身披蓑衣,两脚蹬一双沾着泥水的布鞋——阿虎的神情告诉刘 永福,是老朋友。来者揭去竹笠、解下蓑衣,随手往边上一搁,道:“大帅就不怕 我是刺客?” 刘永福放下烟斗,将两只脚都搁在阿虎屁股上,道:“刺客已经来过一回,又 岂敢单枪匹马摸到我房里来?督统大人可是奉王命前来缉拿我刘永福?” 黄佐炎找了张椅子坐下,离阿虎远远的——他不怕狗,却始终不敢接近刘永福 座前的这条猛犬。黄佐炎清了清嗓子,道:“你我相交十年,无需说那些台面上的 话;黄某既是奉命而来,也是为越南百姓而来,黄某有几件事不甚明白,还请大帅 据实告之。” 刘永福做了个“请说”的手势,黄佐炎乃是越南名士,又续娶嗣德王义女阮秀 珠为妻,他的疑惑,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越南轻壮派主战力量及民间抗法势力的态度 ;刘永福可以让越南王室误会,却不能让整个越南民间误会,离开了民众的支持, 黑旗军根本无法在北圻站稳脚跟。 黄佐炎再次望了刘永福一眼,抛出了他的疑问:“大帅应该很清楚,陆之平等 几路流匪尚未被完全剿灭,法国人也正酝酿大举进犯北圻各省,大帅在这个时候毅 然丢下黑旗军主力返乡,难道就不怕流寇反扑、法国人乘虚进犯河内?黑旗军乃越 南最强之师,大帅乃黑旗军镇军之魂,黄某以为,大帅在这个时候告假返乡,置黑 旗军、置整个北圻安危于不顾,实乃大不智之举!” 夜,沉沉,静可闻针,阿虎趴在榻前,发出了低低的鼾声。 刘永福将双脚从阿虎身上挪开,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十五年了,我刘永 福早已把越南当作半个家乡,大人以为,我能舍下数千出生入死的弟兄吗?” 黄佐炎无语,可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 刘永福道:“陆之平所部骁勇善战,不过但凡流寇,多为热血儿郎,与其剿之, 不如用之,就看大人能不能说动越南王给他们几个封号了。” 刘永福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已让黄佐炎大为汗颜:太平天国覆灭以来,广西大 大小小的流寇便蜂拥进入越南境内,这些流寇或被越军清军联手剿灭,或是像黑旗 军一般接受招安成为越南朝廷镇压别的流寇的利器。越南朝廷对受招安流民军的态 度从来都是“战则用之,不战弃之”,功大如刘永福者,也才被实受三宣副提督不 久,陆之平之辈又怎么可能获得越南政府的封赏?越南朝廷薄待刘永福,那是铁一 般的事实,刘永福有怨气,黄佐炎也丝毫不觉意外,可刘永福是那种为博一己虚名 而至抗法大业于不顾的人吗?黄佐炎不信,刘永福一定有别的苦衷,这一趟乔装前 来,就是要逼刘永福交底! 见黄佐炎不语,刘永福又道:“督统大人以为,单凭黑旗军与越军的战力,能 够保全北圻吗?” “黑旗精兵三千,越军精锐上万,数十万北圻民众袒臂相从……”黄佐炎不假 思索道。 刘永福大手一摆,打断了黄佐炎的慷慨激昂,淡淡道:“大人这些话只能唬唬 朝廷里的那些老朽。” 黄佐炎耳根一热,又道:“能不能战是一回事,愿不愿战又是另一回事。” “大人以为我怯战?”刘永福瞪了他一眼,冷冷反问。 黄佐炎心头一阵发毛,垂然不语。 刘永福单手一撑,在榻上站了起来,大声道:“法国人对北圻野心不死,这一 战便不可避免,我刘永福和麾下三千黑旗军健儿决非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后退半 步!督统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的北圻精兵运粮修桥尚可,若论打仗,十个越南 兵都抵不过一个黑旗军!” 刘永福完全不顾黄佐炎的面子,双手叉腰,继续道:“打仗不是送死,法国人 为了这场战争准备了十年,可你的朝廷在做什么,克扣我黑旗军的粮饷、拖延我麾 下将士的封赏,还想打保胜的主意!还请大人回去告诉嗣德王,只要我刘永福活着 一天,想拿回保胜,就得派兵来取,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 黄佐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刘永福说得都是实情,可难道他仅仅是为了向越南 朝廷示威才毅然返乡的吗?黄佐炎不信,难道…… 刘永福从榻上跃下,走到黄佐炎身前,语气缓和了些,道:“相交十年,你该 知道我刘永福根本不在乎什么三宣副提督的虚名,黑旗军能有今天,离不开越南百 姓,越南要是亡了,我黑旗军又从哪里再去找一块立足之地?” 黄佐炎开始明白起来,沉声道:“返乡是假,谋一条退路才是真?” 刘永福在他肩头用力拍了几下,摇头道:“谋退路不假,更是要为越南谋一条 活路!” “为越南谋一条活路?”黄佐炎讶道。 刘永福点点头,一字一顿道:“背靠大山,吃喝不愁。” “你是说,向大清请援?”黄佐炎苦笑起来,摇头道,“恕我直言,眼下大清 国自顾不暇,又岂会有闲情来搭理越南?更何况在清廷眼中,你黑旗军始终是流寇 余党啊!” “自顾不暇,流寇余党。”这八个字犹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刘永福心头。 天不予我,与天争!险中求存,对这位出身草莽的铁血悍将来说从不是什么难 事。 “轰!”一声巨响将两人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那是火药的爆炸声,紧接着便是 一片喧哗。 刘永福神情自若的走回榻前,伸手在阿虎脑门上摸了一把,又将烟斗点着。 黄佐炎道:“看来大帅是早有准备啊!” 刘永福道:“小小伎俩,由成良他们收拾去,大人想必也早有准备吧?” 黄佐炎道:“亏得大帅以身为饵,将吴源成这伙人引出河内,我才有机会将他 们一网打尽;芒街是个四不管的地方,吴源成就算死在这儿,法国人也不能生出什 么事端来。” 刘永福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件事物,递到黄佐炎面前,道:“看看 这是什么。” 黄佐炎伸手接过这枝细细的竹管,上下打量一番,道:“这是南方六省土人使 用的吹针暗器,没想到竟连土人也被法国人征召了,哎!”想到这儿,黄佐炎心头 泛起一阵悲哀,法国人侵略越南不假,可南方六省在法人治理下的的确确出现了一 些前所未有的事物,对于那些为生存而劳碌的底层百姓来说,什么王道、大义,统 统都要排在生存之后,想来当年刘永福也是为此才来到越南的吧…… 喧哗过后,客栈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刘成良在屋外道:“父帅,格毙贼子五人, 生擒三人,都已招供,是吴源成派来炸骡车的奸细!” “吱嘎!”门开,刘永福与黄佐炎并肩走到停靠骡车的后院中。三名奸细被六 名黑旗军战士死死按在地上,三人均被打断手腕,从此成了废人。 刘成良低声道:“父帅,走脱一人,可要追赶?” 刘永福摇摇头,道:“只怕督统大人早已布下一张大网,只等那人去见吴源成 了。” “知我者,大帅也!”黄佐炎笑道,“吴源成自以为在芒街布下一张大网要对 付大帅,却不知大帅与我将计就计,倒吃他一口。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 过黄某断不会动用北圻精兵去缉拿吴源成这等奸人,还请大帅早些休息,不消一个 时辰,吴源成自当授首。”黄佐炎凑近刘永福,指着那几辆被毁的骡车,低声道: “外头风传的那十万两雪花银,只怕也不在这些骡车上吧?” “知我者,大人也!”刘永福也笑了。 惊天动地的巨响一下让吴源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想要在二百精锐黑旗军的 护卫下刺杀刘永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芒街小道上的第一拨刺客只不过是要让刘永 福以为对手要的是他的性命,吴源成真正的目标,是刘永福的骡车! 火光、喧嚣,远处黑旗军驻扎的客栈一片混乱。吴源成站在窗前,嘴角泛起一 丝冷笑,堂堂黑旗军统领,不也栽在自己手中。作为一个商人,吴源成深知银子在 这个世道上的作用:十万雪花银,足以让刘永福将东兴-钦州-上思的官员上上下 下打点一遍;先毁银子,再把他告假返乡的消息放出去,没了钱,单看两广那些官 员如何刁难刘永福,便是一件天大的快事。至于派出去的那些手下,吴源成倒是希 望他们一个都别活着回来。 世事总难遂人意,正当吴源成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屋外的楼梯上传来一阵 响动,未几,房门被重重撞开——竟然有人能从黑旗军手中活着回来!先前的喜悦 立刻被一阵阵的寒意所取代,这摆明了就是黑旗军故意放出的活口! “活口”浑身是血,“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嘴里吐着血沫:“掌柜的,骡 车里装得不是银子,咱们……咱们,全都上当了!” “好,好,你们做得很好,来,过来,我有东西赏你。”吴源成微笑着朝他招 招手。 “活口”一步步爬上前,猛然间,只觉心头一凉,低头望去,那是吴源成的匕 首…… “掌柜的,咱们要等的人来了。”北仑河边的一艘货船上,一名伙计模样的人 禀报着。 “派刺客,炸骡车,如此拙劣的江湖伎俩也拿来对付黑旗军,简直不自量力; 一点都没继承咱炎黄子孙几千年的智慧血统,活该只能做法国人的狗!”白白胖胖 的方有财靠在软垫上,一手提着精巧的紫沙茶壶,一手有节奏的在矮桌上敲击着。 “方老板,救命啊!”吴源成一进船舱便“扑通!”拜倒在方有财跟前。 “啊哟,这不是吴老板吗?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儿来啦?”方有财优哉游哉 道。 吴源成从怀里摸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啪!”的一声往矮桌上一搁,挪到方 有财面前道:“方老板,这些银子,算是出海的船费,他日我吴源成定有厚报!” 方有财伸出一根手指,在银票上一碰,连忙收了回来,道:“吴老板啊,您这 不是为难我吗?这个时节出海,这点银子,只怕连塞海盗牙缝都不够啊!” “好你个方有财,老子今天认栽了!”吴源成一咬牙,又掏出一张一万两的, 狠狠砸在桌上。方有财看都不看,道:“白天里是谁让我多留一晚,说是要看场好 戏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吴源成恨恨道:“刘永福根本就没把银子放在骡车 上,现在黄佐炎的人封锁了芒街所有的出路,吴某只能借方老板的船,留一条性命, 回头再去收拾刘永福!” 方有财干笑几声,“咕噜噜”喝了一大口茶水,道:“地道的西湖龙井,吴老 板来一口?刘永福做饵,黄佐炎设套,我方某人呢,就顺道做个托儿,你吴源成风 光了这么些年,也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出来混,总要还的;想水遁,也不看看 我方有财是什么人!想对付刘永福,也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来人那,卸了 他的刀叉,捆结实了,就当是我方某人献给大帅的见面礼!” “你!”吴源成一下僵在那儿——原来一切都是圈套! “哗啦!”吴源成最终没能逃脱“水遁”的结局,被刘成良一脚踹进了北仑河。 与此同时,刘永福和黄佐炎双双来到方有财的货船上。舟行江上,勾起了刘永福对 少年时代的无限回忆。 船舱内,黄佐炎居中,黑黑瘦瘦的刘永福与白白胖胖的方有财对面而坐。 “方老板祖籍浙江,少时学艺南洋,两广海面最大的船队,便是方老板的产业。” 黄佐炎显然是有备而来,添油加醋的向刘永福讲述着方有财的发家史。在他看来, 一旦与法国人开战,不论是北圻越军还是黑旗军,军需补给都将成为两军的头等大 事,方有财船队以香港为基地,买卖遍布东南沿海与南洋各国,船队又打着美国人 的旗号,法国人奈何不得,若能走通这条路,对两军的抗法大业,无疑将有莫大的 帮助。 整一个晚上,都是黄佐炎在说,一边是乐呵呵时不时应上几声的方有财,一边 是凝眉沉思只会“嗯,嗯!”的刘永福。从黄佐炎的讲述中刘永福得知方有财是杭 州人,其父与红顶商人胡雪岩、杭州知府王延龄都是好友,当年太平军攻破杭州, 方有财的父亲随知府王延龄一同殉难,方家为避兵祸,举家迁往香港。 出身贫农的刘永福最痛恨的就是那些不学无术只会坐享其成的地主老爷,对那 些靠自己本事发家致富的商人却是十分敬佩,正如黑旗军在越南从一支寄人篱下的 小小流寇到如今成为威震一方的劲旅,靠得就是顽强果敢不畏艰险的奋斗不懈,只 不过军人爱的是钱粮地盘,商人爱的则是财货银票,在刘永福的眼里,两者之间并 没有太大的区别。 “做商人难啊!”方有财开始抱怨,“晋商徽商浙商,自打胡雪岩倒台,咱浙 商便落在了人家后头——晋商的西帮票号靠着当年给左宗棠西征新疆筹措粮饷的功 劳,将解运朝廷税银的差事全都揽下,单是这一处进项,其间的油水可不止每年上 百万两!” “每年上百万两……”刘永福暗暗叹了口气:我黑旗军要是每年能凑齐十万两 军饷,就能让所有的士兵都用上火器;要是能有二十万两,便无须再看越南人的脸 色…… 方有财咽了口茶水,又道:“晋商背靠左宗棠,财大气粗;徽商却跟李鸿章一 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抠门精;唯独咱们浙商,门朝大海——只能靠自己。” 三人叙谈一宿,所言并未涉及任何实质性的合作问题,可刘永福和方有财却对 彼此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刘永福觉得方有财此人胸怀若海见识广博,方有财亦觉得 刘永福深沉有大智,堪为栋梁之才。送走了黄刘二人,方有财走到船头,和着北仑 河上粼粼的水声,破天荒的哼起了家乡的采茶小调…… 拂晓时分,一声清脆的锣响回荡在芒街上空。黑色的七星战旗、黑色的“刘” 字帅旗,黑色的猛犬开道,刘永福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腰间别着那支“十三 响”,在二百名换上了清一色的黑旗军装束的战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开赴界桥。 伴着一声声的锣响,河对岸的东兴镇也沸腾起来,无数人涌到了北仑河边,争 相目睹“黑虎将军”的到来。两队清军飞奔而来,分开人群,为黑旗军划出一条大 道。 阿虎第一个窜到了北岸,紧接着是刘永福的战马。刘永福没有继续往前走,在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这位离家多年的黑旗军大帅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桥头的界 碑前,撩起袍子,单膝跪倒,深深一拜。 “哗啦!”所有的黑旗军战士齐齐跪倒,朝大清国界碑轰然一拜。 界碑前,刘永福眼中浊泪滚滚,十五年了,我刘二,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