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极端绑在一块儿
在我发病的这些日子里,有几个亲近的人被我整惨了,他们纷纷被迫更换角色,
挑起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吃重戏份。譬如,有好友充当救火队员,几乎二十四小时
轮流在电话旁边,紧急待命,一会儿看我要跳楼了,一会儿看我又要跳机了,而他
们还有自己的事情,只能以电话遥控,真是急得鸡飞狗跳。
姐姐则扮演厨师,每天下班后绕到我家,煮一顿饭,陪着我吃,并察看我的生
活起居,看我浑身上下勉强有点人气了,又叮咛半晌,才打道回府。
算起来,我是一名幸运的忧郁症患者了,有朋友支援的全天候热线,还有姐姐
供应的热厨专案,因为并非所有忧郁症发作的可怜虫,身旁都有这么体贴的待命者。
然而,亲情就像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这层道理,对于忧郁症患者的家人
关系来讲,体认尤深。
自从父母过世后,我和姐姐可以说是唯一的血缘亲人了,按照常理,我们俩应
该十分亲近。但可惜,她和我虽同处一室,却像是给放在两条完全反方向的成长路
上,各自匍匐前进,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结果是,她到了她的南极,我到了我的北
极,遥遥相望,这时风雪漫漫,已经看不见接通的路了,以致心灵各据一方,难有
往来。
姐姐是我们家从小家境清苦的受害者,身为长女的她,及早放弃了童话,必须
硬着头,牺牲两只细皮嫩肉的手掌,去帮父母扛得摇摇摆摆的沉重家务。
我因为小她六岁,是家中的独子,便似乎理所当然拥有了特权,可以一直躲在
父母以及她的身影后方,没有遭受到现实风雨的侵袭。我被保护得好好的,在舒适
的屏障后,得以继续编织我的人生美梦。
但是姐姐则不然,她几乎没有所谓的少女时期,永远需要自行睁亮眼,不必等
到爸妈开口,她就要先想到能为这个家庭如何分忧解劳。
我还记得姐姐省吃俭用,生平第一次攒下来的钱,最后变成了我的第一辆自行
车。
姐姐曾眼睁睁目睹老实的爸爸与友人合伙做生意,因为不谙提防,导致血本无
归,朋友跑了,爸爸还负了一身债。从小时候起,姐姐就老看见表情凶、口气坏的
叔叔们上门讨债,认清了人生的险恶。
日复一日,姐姐久经磨练,养成了现实主义的心性,一把算盘打得精,在人生
曲曲折折的风险路上,总能靠着精打细算逢凶化吉。
而我,却因此站在厚厚的布幔后,垫着小凳子,站在上头剪贴一些红红绿绿的
图案,什么东西都弄得可爱、小巧,还自以为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一帆风顺!
可以想见,南极与北极,日益疏离。
由于心虚,我很不愿意跟姐姐亲近,因为她老会数落我“跟老爸一样老实”,
甚至“这年头老实人最没用啦”。我觉得自己宛如在观看万花筒一般的做梦人生,
别人可能还会欣赏,一摊在她面前,却只是一堆惹笑话的废纸罢了。
我的对策是反击姐姐的人生价值,只有金钱与数字,是我所不屑。我为此一个
头两个大,嫌恶不已。
很嘲讽的是,因为她的牺牲,我才有本钱越来越精致化,等到我脱离了粗鄙俗
气之后,却据此更疏远她,认为她心灵不够细腻,我们的内在世界终于对不上话。
自忧郁症发作后,我认真思索,与姐姐之间“应该很亲,竟然不亲”,是我一
辈子心头的痛。
父母双亡后,剩下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我很想跟她靠近,但是她已经成了一个
情意绝缘体,阻断我灌输任何真情。
她象征着一种“我家早年的苦日子”,一旦我和她亲近,感染上了她的生命价
值,例如对理想人生的敌视、对自我保护的过度张扬、对人性的怀疑等,我就会像
被过去的记忆拼命拉回去,而那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在她眼中,我也许不务实际、爱乱花钱,但任何能用钱买得到的快乐,我都觉
得值得。姐姐从不会去探究我花钱背后的心理,是想跟旧日子、苦日子告别,有不
得不然的苦衷。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样不去帮她的节省,找寻一个正当的心理解释。
每当她习惯性提醒我花钱不要不节制,可能只是基于好心,我就无比厌恶,感觉好
似早年的苦日子要逼我走回头路,于是把所有的怨尤与紧张,都不自禁地发泄在她
身上。
她变成我在抗争过去那一套无趣人生、贫苦记忆时的一个箭靶子了,一听到她
对我的意见稍有不认同,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会立即拱起背脊,像煞一只防卫的猫。
弄到后来,倒不像是我们在寻常对话,而是有两种迥异的价值观在严重对抗。
我不太喜欢处理日常琐事,银行户头和一切跟付款有关的数字行径都交给姐姐
经手。譬如,她照例帮我核对每两个月塞得乱七八糟的统一发票。有一次,发现好
几张只差前后一个号码就中奖了,她建议我下回买东西,要故意多打几张发票,或
是顺手多买一样小东西,让发票的号码自动跳一码。
普通人听听就算了,我却当场发作,对她以金钱衡量一切的价值观反感极了,
于是生气顶撞:“满脑子都是钱哪! ”
我时常会被她像这样莫名其妙激怒,我是哪根筋接错了?
一细想,原来,姐姐对生活斤斤计较的态度,以及自以为精明,对我就像一场
噩梦,我急于摆脱,才不要效法她,步她的后尘。
我们在这样的清冷家境中长大,做人与讲话都干干燥燥的,没有机会学习互相
湿润、温暖的方法,所以惯常以“挑剔”替代“关爱”,明明是好心好意,讲出来
的话却很伤人。
记得多年前还在大学念书,我把做家教赚的钱买了一只手表,给她当生日礼物。
她却没有流露高兴的表情,甚至数落我:“干嘛花这个钱? 要送,以后也会有
别人送,浪费! ”
我猜想她当时其实还是很开心,但在我们家里,清一色的反应是“不会表达热
情”,结果她只好以最热悉的“冷淡”、“不以为然”,将内心的喜悦传达出来。
姐姐认为买手表对一名学生而言,稍嫌贵重。以后她可能有男朋友或先生会送
她这种礼物,干嘛我要多花这个钱? 她数落我,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感谢与高兴,觉
得是在替我着想。然而,我们俩都不会处置这种状况,演变成她说错了重点,我再
也不想自讨没趣,没有下一次了。
多年过去了,情形似乎没有太改观。有一回,我说要请吃饭,难得要姐姐陪我。
到了餐厅点完菜,问她要喝什么,这里有一种特制的冰桔茶很好喝。
她摇摇头,一副对价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用了。”随即又补充道:“帮
你省点钱。”
一家人出门上馆子,我请客,大家开心就好,姐姐就为了节省区区几块钱,其
实是好心,但被她讲成像是何等重大的节约工程,当场浇了我冷水,完全破坏了那
一顿饭。
对了,就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从小就很不容易快乐,好几次勉强想要快乐起来
时,姐姐便会跳出来,大浇我冷水。“当头浇我冷水”,成了我对姐姐化解不开的
怨怼印象。
我被忧郁症暂时击倒之后,什么事都不能做,生活进帐也落空了,靠着过去一
点积蓄度日。但我不敢去想未来的经济负担,病何时会好? 何时可以开始赚钱? 想
多了,也只会加重烦恼,于事无补。
关心的姐姐还是“照常演出”,有时提及我租房的这栋大楼电费太贵了,又或
者这一带的房租偏高等等。
这简直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痛得我跺脚。
通常来讲,忧郁症患者的家人都会要他们宽心,暂时不要操烦太多。姐姐虽基
于好心,却适得其反,一再提醒了我经济的压力,害我伤口很难结疤。
那次,我震怒到手脚乱舞,拿着一本刚出版的日文翻译书《忧郁病患的日记》,
对她咆哮:“这本书你拿去好好看,我在学习怎样复原,你也应该要学习怎样跟忧
郁症的家人相处。跟忧郁症家人相处,是一门需要学习的课题。”
总之,以功能而言,姐姐确是一位很称职的厨师,她每天准时往返她家和我家,
从不抱怨地照顾我,为我打理琐事。
但是以情感而言,姐姐的角色就很有争议了。她常常是为了好的出发点,却以
激怒我收场,造成双方各自气愤,我们这一对姐弟实在很奇怪! 深究起来,要说奇
怪,也不尽然吧。
后来,我发现许多有忧郁症倾向的人,越是跟他们亲近的家人,往往是他们某
种心痛的来源。有人是来自父母,有人是源于亲密伴侣,例如配偶。特别我发觉男
性忧郁症患者与母亲的关系,通常都十分紧张。
母亲病逝后,我和姐姐的关系就变化了,她以“长姐若母”自居,到现在,我
一出门,她还会叮咛我带钥匙了没有?
姐姐对待我,与其说是姐弟,更不如说是母子。她把父母过世后的责任全扛在
身上,对我极想姐代母职,照顾得不遗余力。但我总把通往她的门关闭,让她不知
所措,永远没有机会领悟:弟弟长大了,该让他有空间做主。
我和姐姐其实很爱对方,但都以伤人的笨方法去付出,以至于只剩下一家两口,
心灵却遥不可及。
但我的一位好友经过一段近距离的观察,说的话很值得深思。
他说,我和姐姐都是童年清寒家境的受害人。她把节省当做目的,不去享受或
创造生活品质。而我,把花钱当做目的,是“买”那个动作使我快乐,却非买下的
那些东西让我满意。所以,姐姐似乎一直在省钱,人生没有尽兴。我一直在花钱,
人生没有珍惜。我们各自为此受苦!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难怪据他观察,我不管完成了什么,或是拥有了什么,
都不见我有何开心之色。因为我的快乐模式,始终都落在于“买东西”的付钱动作,
却不是“买回去”以后的把玩与享受。而付钱,总是很短暂的片刻,象征我的快乐
一纵即逝。
还有,我总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姐姐激怒,原因出在,我还没有真正接受姐姐的
人生观。但我当了一辈子的顽固石头,不愿为谁改变,她又何尝不能如此? 干嘛为
我改变?
我不过是以疏离她,来消极抵制她那一套我不喜欢的人生观罢了。
这些年,姐姐以一名保守的公务员,完全接受了我一些不合常规的行为,也接
纳了我忧郁症病人的身分。
她是发自内心接受了我。
可是我呢? 说穿了,反而是我还没有接受她,老嫌姐姐。
我嫌弃她,乃因为我们出自于同一个家庭,一个不会快乐、不懂得快乐的家庭,
我害怕自己会变成像她一样,不会享乐人生。结果,我远远抗拒接近她,并没有让
我因而改造,我也还不是一样不会享乐人生,只是刚好与姐姐的方式相反。
唉,我和姐姐都在同为我们早年的成长经验受苦,也都“还在”付出代价中却
不自知。所以,我们同属“受害人”立场,应该相濡以沫,互相协助脱困才对。
我想,很多忧郁症患者身后都站着这样一位家人,假若他们希望康复,就必须
先弄清楚,他或她的家人关系当中是不是存在着“病因”,会不断成为患者心头的
一个痛点?
唯有在那里下药,才会终见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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