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向你道别!”
就在姐姐风驰电掣从木栅家里,赶往我家的途中,被我挂掉电话的那位朋友急
得有如热锅中的蚂蚁,一再拨电话进来。我本来心灰意懒无意接听,但是听着那声
声催促的铃响,仅剩下的一丁点理智告诉我,不能不理睬。接起电话,她好像化
身救援的消防员,战战兢兢在跟一位站在窗口,随时准备跳楼的人展开拖延的斡旋
战术。
她一直在对我施以反催眠似的:“别被你的脑子骗了,它现在正在欺瞒你,让
你以为人生无望,一切全是灰暗的,这都是你的脑子在欺骗你!事实上,并非如此,
人生仍旧有喜有悲,快乐的时候还是有,你的脑子却蒙蔽了这个真相,误导你的判
断。”
我有气无力地听着,因为那个时刻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譬如想死,却拿不
定主意,该采取什么手段?
是就这样从我住的高楼往下跳,摔得面目全非?还是拿刀子,叫自己纳命来?
或是吞下所有我找得到的药丸?
我心中既无章法,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姑且听着。
当我还在通电话时,夜奔赶来的姐姐手持钥匙打开大门,看来我这一次的殒落
壮举泡汤了。
我这时哭肿了双眼,头昏脑胀,没有多余的力气跟姐姐说些什么,其实也不用
说,她赶来就已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晚,她没有回去,剥了一颗肥美的柚子给我吃,并留在我家的客房过夜,就
近看护。
真不知道我怎还有胃口,一口气K 完了那颗柚子,汁液丰足的果肉在舌底生津,
让我添增了一丝奇异的回魂感。
接着,我吃了两种镇定剂Xanax 和Loramet ,眼皮渐沉,很早就去上床,结束
了这一出剧情走样的恐怖片。
然而,从那天起,想死的念头就像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又回到我的身边陪
伴,悄悄安慰了我不为人知的深沉寂寞。
对忧郁症患者来说,死亡,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魅力。
因为我们的脑子已经不太想得起快乐的记忆,积满了愁苦,“生命即是苦”的
结论会逼得我们活得很累。相对于“生”的“死”,遂变成了休息,变成了放松的
代名词,也变成了一支永远奏下去的安魂曲,在对我们温柔地吟唱。
想到了死,让我们遍寻不到出路的脑子,仿佛意外捡到了一张“走出迷宫”的
地图。
我们不见得非去死不可,但是一想到可以死,确实就有一种暂且松一口气的感
觉。我们或者备而不用,然而想用便随时可以拿出来用,那种念头正像母亲的手抚
慰着生病的小孩。
我这么讲,一个健康人恐怕仍无法想像当忧郁症患者严重发作时,脑中那种
“没有出路”的死巷子滋味。我个人也无心寻求他们的理解,因为急着想要下台一
鞠躬的人,是不会在意观众们给不给掌声了。
很多人会因此指责忧郁症患者的自杀行径是懦弱,是逃避,从世俗的观点审视,
这或许是对的;但若从患者那自成逻辑的观点看来,我们倒认为本身并非懦弱,也
非逃避,反而极可能是——自以为挑起担子,在解决问题。
而即便被归于懦弱,或逃避,这也是因为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像一面哈哈镜,才
制造出扭曲折射的生死影像,很难就以平常人心坎反映的那面镜相,加以评估。
我无意在这里鼓吹自杀,甚至我也万分痛心忧郁症患者走上绝路,真心鼓励能
活着务必尽力活着。
不过,当我走过了这一遭寻死的泥泞路,不得不很怜惜地说一句公道话,请试
着用忧郁症患者的特殊角度去看待死亡,不要动不动对我们审判,认定我们都是一
群人生战场的逃兵。
更精准地说,死亡,对我们有一份诡异的亲切感。因为它意味着可以舒适地睡
上一觉,长长久久地睡着了,不必再醒过来,重新被隔一天的愁苦笼罩,看似永无
脱困之日。
显然地,没有被那相同心灵愁苦吞噬过的人,实在无法理解我们是怎样身心俱
碎。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的生理反应那般理所当然,忧郁症患者想要催眠
自己不能好好入睡的灵魂,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永恒的安息一途。
这就不难想像,英国有学者综合了十三个国家的研究个案,发现忧郁症患者的
自杀率是一般人的二十倍,比起躁郁症的十四倍、精神分裂症的八倍都要惊人。
我想我的先天体质中早已隐藏了忧郁的气质,从青春期起,我便间或兴起了自
杀的想法,有好一阵子都活在死亡魅惑的氛围里。
我记得才不过念高中的年纪,睡觉前,我都会有个例行公事,就是跟姐姐说:
“睡着了真好,希望能不要醒过来,一直睡下去。”
当年我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甚至不知道它是死亡的阴影罩顶,事后回
想,也许因为不同寻常的压力,老觉得与正常的人生幸福无缘,活得不甚起劲。
懒洋洋活着的血液,早就流窜在我的体内了。
尤其妈妈过世那一年,我从东海大学回台北重考,生活陷入没有同学、没有目
标的惨淡虚无中,有一两次,我连遗书都写好了,只等着付诸行动。
前年,我写了一篇文章,追忆早岁这份跟死亡为伍的思绪,相当程度探索了我
意识底层轻生的由来。
这篇文章取名为《讣文情书》。
说起来,讣文,对我始终有一股魔力。我常会想像我的名字,一旦印成讣文上
的白纸黑字,正式圈上一个休止符,会是啥景况?
我有点向往那种一缕幽魂不如归去的境地,譬如就像我早年的那篇文章所提,
当我像模像样,手制了一张讣文,充当说不出口的情书,为心中无人怜惜的绵绵爱
意盖棺悼念,我竟感受到了仿佛浓浓乡愁被浇熄似的安慰。
死亡,就像是我忧郁气质里的一座灶,多年来,很吊诡地烹煮食物喂养我,反
而让我拖拖拉拉地活下来了。
有意无意地,想到冥冥中还有死亡这一条路,使我活得比较有靠山。
这是相当奇怪的逻辑,但是我想很多忧郁症患者都懂得的。所以,或许不该轻
言指责忧郁症患者的死亡思维。
我们对死的关系,就像浑身冷冷湿湿的流浪汉,为了取暖,忍不住会站在汩汩
的火山岩浆旁,尽管明知道危险无比,稍有不慎,就会滋一声化为灰烬,万劫不复,
还是禁不住要靠得很近,盼望能在冰冻世界里抓到一丝丝暖意。
记得一位朋友曾跟我说过,他有一位住在南美洲的姨妈,每次参加人家的丧礼,
都巴不得棺材里躺的是她本人。
在丧礼上,通常可以听见亲友们轮流上台,讲些追悼死者的好话,听了叫人打
从心底舒服。她总是寄盼能提早听到,不必等到人死了,双脚一蹬,再好听的话又
有什么用?
朋友提及这位姨妈,是带着半戏谑的嘲笑,我却不以为然。
想像自己死亡的情境,确实渗杂着自怜的慰藉心结,但这又如何?很正常嘛。
要怪的话,应该怪人们平常口风太紧,不兴说什么温言暖语,在寂凉人生里安
慰人心,而非要等到人死了之后,才无济于事地说些亡者已经无福消受的好话,搞
什么嘛?
认真想一想,泰半的时候,生命其实蛮苦涩的,那人与人之间为何不多说些好
话、美言,相濡以沫呢?总是非要熬到尽头,才和盘托出一些赞美,真的是“讲给
鬼听”,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吧?
我一定跟那位姨妈是同一类的,换做是我,能暂时躺进放满鲜花的棺木内,当
场聆听亲友如泣如诉的追思,与讲不尽的好话,我也很乐意。
但注定我的生前没有这个福份了,那都是人死后才有的特权!真不知道最初是
谁订下的规矩?而为什么我们又要照办?
作为一名蹲在角落发愁的忧郁症患者,我承认自己对于死亡多少夹杂着这样的
乞怜心思。
好了,话说回来,姐姐陪我渡过那一晚之后,我的情形并未见好转,但暴烈的
寻死冲动,已经化明为暗,渗入地下,变成一种对凡事冷淡的僵尸心态。
我知道自己还存有玩火的念头,在潜意识层次里,仍有一个脱韁的想法,意图
利用死亡解脱。
又熬了几天,我宛如中了邪,渐渐硬起的心肠,终于像吃了铁秤,拨了一通国
际电话,劈头就冷冷地跟一位朋友说:“我要向你道别!”
没头没脑的,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恐吓电话啊!
从正常人的眼光来看,我真可恶,竟如此差劲,去折磨关心我的人。
但是相信我,当时我那颗比柠檬还酸、比黄连还苦的脑袋,却非要如此,才勉
强榨得出一股病态的甜意。
我像一名失水严重、垂死的沙漠旅客,贪心吸食着这股甜汁。
我终于不是在情绪化的失常中,像飙车一样玩弄着死亡,而是冷静正经面对我
的人生最后决定,那反倒更吓人。
我以超乎寻常的冷然口吻,说出死亡的企图,和发出道别的讯号,心中异常冷
酷,好似是在宣布一个不相干外人的恶耗。
朋友如临大敌,她距离我半个地球,我们相隔着一座浩瀚的太平洋,她真的能
救得了我吗?
“你的脑子又在骗你了,骗你说死掉就能一了百了,骗你走上绝路。”
又是老套!我的脑子继续沉沦,愁苦不可自拔。
“但无论它如何骗你,也无论你怎样沮丧,或记不起从前的快乐,这都可以,
可是你唯独千千万万要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爱你!在最低潮的时候,也不
要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朋友的这一席话扭转乾坤,一下叫我听呆了。
我听得懂她的意思,她是要我扛起亲情友情的这一面大旗,出师有名,去跟狡
猾的忧郁症决战。
是呀,我可以在忧郁症病魔的摧残下,被整肃得忘却了所有人生的喜乐记忆,
但是我绝不能让它得逞到底,连我毕生所赖以生存的感情,也给它巧取豪夺去了!
不论我的脑子大军怎样失职,兵败如山倒,我还是要挺身捍卫这最后一块地盘。
在致命的一刹那,真情发挥了绝地逢生的效应。
是的,我该牢牢记着那些可以惊天动地的真情,在忧郁症咆哮的怒海上,抓住
这一根浮木,绝不放手。
在痛苦发作时,我的脑子可能记不得太多好事情,但是亲友们的真情会产生魔
法一般的神秘力量,帮助我逢凶化吉,那就是我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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