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梵高共舞
曼谷终于放晴了,回复到我之前几趟来所看到阳光照拂的样子。Poki必须为了
公事飞到香港,由我接管这座城市。嘿,一个忧郁症患者,居然要独享这座看起
来总像没什么烦恼的都市?
少了Poki在旁边拿软鞭子,我唯有靠自己了。
他的住家位于国立体育馆大众捷运站,离两家大型百货公司Discover和Siam Center
很近,白天我就步行去逛逛。这两家卖场各有千秋,一个走高档货,另一个走大众
化,但是比起台湾的价格都同样会让人眉开眼笑。不过,我却笑太不出来,也没有
采购的兴致,尽管那时正在换季,东西便宜到不买都会心虚。但我走在其间,却想
到二月份才来渡过假,也是在这儿闲逛,当时的好心情,如今都不见了。
同样的地方,景致依旧,我却回想不起来那时同样的快乐,物是“心”非,让
我心慌如麻。
我匆匆回到了Poki的住处,泡在沮丧里。
Poki这时来电,问我今天做了什么?
我说起在百货公司的挫败感,因为想不起曾经在这个相同的地点留下的快活滋
味。我一向自诩的强旺记忆力越来越衰退,最可怕的莫过于快乐回忆的那一部分全
面萎缩了。
他要我尽量放轻松,不需逼自己一定要有什么样的感觉,只要浮上脑子的心情,
都接受它。
趁着中午外出用餐,我又旧地重游,再三提醒自己Poki说过的话:接受任何一
种感觉,即使是快乐不起来的感觉,就去想说“我现在确是生病了,正在复原中,
所以没有同样的喜乐也很正常,那又怎样?”
这一招蛮好用的,不管佛来,魔来,都可以,就当作是来客,让他自来自去。
至少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就不再拿自己好的状态,跟自己坏的状态相比了,
仅把好与坏都视作是一种“状态”。
我特地前往SOGO旁边的四面佛神龛,去乞求身体健康。
这座庙跟我结缘很早,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来泰国,就前来上香,当时感情多
年无依无靠,便跟四面佛祝祷,让我遇见一位相知相惜的伴吧。
在我的心中,四面佛是一尊赐福的菩萨,当忧郁症来袭,我也自然想到前来祈
求。
那日是个艳阳天,四面佛的四个供香炉堆满了黄白串结的香花,以及粉红色的
泰国兰花,加上这里香客特有的贴金箔风尚,映在日光下,花团锦簇,真是抢眼。
这么多人来这里求神,都在求些什么呢?是功名利禄,是五子登科,还是爱情
圆满?
看众人还能那么专注于人生的钻营,令我有深深的隔离感。那些世俗最在意的
价值与追求,对目前的我宛如天上云束,转眼成烟。
我失去了在名利战场上搏一长短的斗志,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事无事,却也
无心扭转,只是无言地看着四面佛神像。菩萨,你的慈眉妙目里看得见人间忧郁症
的凶恶吗?
记得在台北,有一天正要通过马路,瞥见一辆高级进口轿车正在回转,驾驶座
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那时我已被诊断出忧郁症,自信心沦丧,看见人家锦衣华车,
尤其还是一个少年郎,更加备受打击。
以前被别人肯定的种种,突然间都没有了,我一心想的是自己钱赚得太少、社
会地位无足轻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全是一些负面的自我评价。
忧郁症好像一瓶泻药,让我吞下了之后,精力虚脱,变得不爱自己、看轻自己、
贬抑自己,芸芸众生中,我觉得谁都比我能干!
无聊的午后,我搭捷运来到另一家百货公司Emporium,因为三楼有藏书丰富的
纪伊国屋,对喜欢看书的我而言,是勉强能提神的去处。
我像是刚放出地狱的幽灵,漂浮在书柜之间。
这时,我不太有力气去阅读爬满蚂蚁般的文字书,于是走向画册区,翻着那些
大幅尺寸的彩色图片,对耳目比较没有负担。
蓦然,我看到了书架上摆着梵高的画册,封面是他割掉耳朵之后的自画像,心
口凛然一惊。
在纽约现代美术馆,我曾亲眼观览梵高的“星夜”(Starry Nght ),对他那
种强烈线条主导的画风印象深刻,画布上显现夜空中的几盏星光,仿若宇宙的孤独
游子,永无止尽地流浪。
念大学时,校园里流行那首由美国歌手唐·麦克莱恩(Don Mclean)所唱红的
《文森特》,一时又在耳边响起。
文森特,是梵高的名字,所以这首歌又叫做“梵高之颂”,开头的第一段便是
“繁星点点的夜晚,把调色盘填上灰与蓝,用你那双可以看透灵魂深处的眼睛,观
察夏日,山丘上的影子……”头一句的歌词即用上了这幅《星夜》景致,让人遐想。
我的脑海里铮铮响起了旧日的旋律,清晰记起了最后一段,如此唱着:“我想,
我现在了解你想说什么,我终于了解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你为了你的理智而受苦,
你试着解脱他人,他们不愿意听你倾诉,他们还是不愿意听,或许他们永远无法
理解。”
很神奇地,以前梵高的画对我只是一种现代绘画史的流派,例如:“他那浓烈
的色彩、强劲的线条、断续参差的轮廓、略带扭曲的形体,为后起的法国野兽派画
家所继承。”(余光中语)
这时,重新翻阅梵高的画作,也许因为我有了忧郁症的折磨,竟然像电光火石,
理解了梵高的灵魂灾难,因此再看他的每一幅画时,感受格外震撼。
这句歌词,代替哑口无言的我唱出了心声。
我好像整个人被电到了,一缕魂魄被收进梵高的画里。
他那内心的暴烈情状,以及自杀前的疯狂,充分反映在医学的病理名称“癫痫
症”上,这到底是什么病,我不清楚,但是对处于忧郁症,心智也曾被撕裂破碎的
我而言,忽然感觉跟梵高时空重叠,迅速亲近了起来。
这么说吧,被忧郁症浸泡过的眼睛,在看梵高的画时,我看到了以前没瞧出的
共鸣震慑。
例如,他生平画了许多自画像,一八八九年九月那一幅他已经住进了圣瑞米疗
养院,据说是用每次画剩下来的颜料,但夺人心魂的功力毫无减损。
这幅画中的梵高,双眼无神,下巴收敛,双唇紧抿,侧面对着观画者,好似在
质问世人:“你懂我的苦难吗?”
背景则是青蓝色交错的短线漂流着,仿佛一朵朵地狱的火焰,发现鬼魅的磷光。
这团火焰,到了一八九○年他生平最后的一幅自画像时,燃烧益加凶猛,青蓝色的
线条纠缠得更厉害,像极了一根根扭曲的手指,在空中做出抓取的姿势求援。
呵,我几乎流下泪来,这就是我忧郁症发作之际,脑子里充斥的景观,正如一
个火热的蒸笼,呼噜噜,水气四处窜。
想不到在一世纪以前,罹患癫痫症的梵高,竟如斯鲜明准确地画出了我的忧郁
天空。
他在世最后的一幅画“麦田群鸦”,完成于他自杀的数日前,简直是死神的素
描,那么咄咄逼人。
我也一度有寻死的意念,因此能够完全领会那一幅画中狂暴的乌云,与倾倒的
麦浪,正是生命即将毁灭前一刻的写照。
从台北逃离到曼谷来的那一天,我的暴怒与怨尤,不就像透了这团很沉很重的
乌云,蕴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凶兆?一八九○年那个要命的七月天,梵高接到了弟
弟西奥的信,透露出经济拮据,自顾不暇的讯息,梵高才萌生了不想再连累弟弟的
念头。
后来,他又与长期的友人嘉舍医生起争执,因为对方没有将他另一位画家朋友
的画拿去裱镜框,他担心以后自己的画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气之下还拔出手枪
做出威胁的动作。
我十分能想象梵高当初的走投无路,最后只好用射击乌鸦的猎枪,对准自己的
胸膛扣板机,死了算了。
当忧郁症像海啸袭来,我如一艘单薄的小船,一样走投无路,常常也是想死了
算了。
史东(Irving Stone)撰写的《梵高传》(Lust for Life ),重现了画家死
前的为难处境,梵高当时想道一百年后,我被梵高的魂深深勾住了。
他的画安慰了我的苦难,他那特有的旋转运笔、色块的不规则交叠,好似心灵
迷了路,不知为什么就是使现在的我眩目,所有说不出口的、无人能懂的,难以言
传的苦涩,刹那间都有了倾吐。
我买下了一本梵高的画册,感觉上像是邀请他的魂魄回家做客。
那天,我的心情有些尘埃落定,放了一张Dr. Hook的CD,他那节拍明亮的乡村
歌谣,登时将整间屋子唱得愉悦了起来。
当唱到《百万富翁》那首歌时,我意然不禁翩翩起舞,宛如自己真拥有了天大
的财富。
在这个神奇的大逆转中,我虔敬地向梵高鞠个躬,微笑招呼:“怎样?一起下
来跳个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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