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学过平民生活(二) 我斜靠在被摞上,眼睛从东旮旯溜到西旮旯,琢磨可以自娱自乐的事儿。忽然 眼睛一亮,见柜台角码着一堆瘦鹏从黄河里捞回来的金洋券。嘿,这下有活干了, 我像孩子一样地跳起来。 在妓院,我可是折叠工艺的巧手。金洋券又宽又厚,正好用来迭扇子。扇头宽 二指,扇尾宽一指,叠好晒干,再用钱线一点点联起来,就成了一把折叠扇。扇尾 缀上一个穗儿。“哗啦”打开。嗬,扇面上是一色的蒋介石大光头! 我把叠好的一把把扇子晒在屋门口,就像花店一样。这下来买卖啦,试验所里 的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跑来看。我高兴地把我的“杰作”分给他们。 扇子发完,又一群孩子涌进院里。我灵机一动,说:“这样吧,你们明天来, 咱们玩有奖游戏好吗?” “好!”孩子们一蹦三跳地跑了。 第二天上午,六七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娃应邀而至,我俨然是个小大姐,把早 就想好的游戏规则告诉他们。条件是:轮流划拳,我输给谁,给谁一把扇子;赢了 谁,就让我“跳山羊”。 划拳,是我当年的拿手好戏。在酒桌上,那么多嫖客都不是我的对手,输一次 罚一杯酒,个个被我灌得酩酊大醉。和孩子们划拳,无非是剪子剪毛巾,毛巾包锤 子,锤子砸剪子,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跳山羊”是我在戏班学武生时练过的基本功。几年不练,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我倒背双手,开始跟孩子们逐个划拳。喊完“一、二、三”,必须同时出手, 就在出手一霎那,我能揣摩出对方的拳势,随机应变。让对方既看不出手慢,又识 不破变化,这是划拳的一种技巧。 眼看他们一个个败在我手下,我得意地发号施令:让败兵们等距离排好,猫下 腰,两手拄在膝盖上。我像得胜将军,一溜小跑,飞身“上马”。跟这会体育场上 跳栏一样,在第一个“山羊”背上用手一拄,两腿腾空如撩叉状,飞身而过。接着 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玩了多久,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偏南了。 “走吧,走吧,下午再玩!”我怕误了瘦鹏下班吃饭。 “不嘛,不嘛,再玩一会儿!”孩子们不肯罢休。我知道,他们还在垂涎着那 些得不到手的扇子。 “好,等一等!” 我匆匆跑到厨房,在开沸的锅里胡乱拌点疙瘩,捅旺炉火,又返身去玩。 又不知玩了多久,忽然,一股糊爆味儿直钻鼻孔。我陡地一惊,忙往厨房跑。 掀锅一看,糟糕,水熬干了。“滋滋”冒黄泡,疙瘩成了坨坨,黑糊糊粘在锅底。 我顾不得多想,忙伸手去端锅。这下更惨,手指都沾在锅上,烫得我“哎哟”一声, 把锅掼在地上。 恰在这时,瘦鹏回来了。他默默拿起铁铲去铲疙疤,不想疙疤和锅底沾成了一 块,一下子铲成了无底洞。 瘦鹏看我变脸失色,反倒笑着安慰我:“没事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会我 到小西湖再买一口!”我哪顾这些,两手疼得呻吟起来。 瘦鹏走过来。看看我的手,可急眼了,“咚咚咚”一溜小跑出了屋。 过了一会,他从邻居端来半碗酱油,让我浸在里面,说是能治烫伤。 手泡在酱油里,凉森森的,果然疼痛减轻了好多。这天夜里,瘦鹏一宿没睡, 他抱着我斜倚在床头,端着酱油碗,一直陪伴到天明。 望着体贴入微的丈夫,我突然想起与这夜非常相似的一幕: 两年前的冬天,我刚被卖到兰州民悦里妓院,遇到一个耍无赖的嫖客。他睡了 我不给钱,反讹我偷了他的白金手表。为这我饱受老鸨马大安的毒打。虽然很快真 相大白,身体却从此虚弱多病。老鸨哪管妓女死活,逼我照常接客。第一次接待魏 瘦鹏,正逢感冒发烧。 瘦鹏付过账,才发现我的病情。他为我上街买药,把病倒在床的我抱起来,放 在他的双膝上,像哄孩子一样,一勺药一勺水地喂我。又给我暖被窝,帮我脱下棉 衣裤子,只剩下贴身汗衫和裤衩,他则在床边合衣而卧,一宿没挨我的身子,问寒 问暖地服侍我。用妓院的话说这叫“睡干铺”。在淫荡狂虐的嫖客中,这样的男人 难找第二个。从此,我便把心交给他了…… 我慢慢体会到,瘦鹏是个称职的丈夫,我却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些天,我听 到有人送我两个外号:“小花瓶”,“疙瘩王”,无非是说我只会当样子不会做饭 理家务。 我的经历造成了我的悲剧:当丫鬟,只会给小姐端茶送水;当戏子,天天有两 顿现成干饭;当乞丐,可以捞人家倒在泔水里的腐食;当童养媳,只会给瘫痪丈夫 端屎接尿;做妓女,整日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命运将我扭曲成畸形人。我是辛 酸苦泪流成河,惟独不会过生活啊!从今往后,我要从头做起,学会过平民的日子。 想到这,我喃喃地对瘦鹏说:“我一定做个好媳妇,好平民!”瘦鹏疲惫的脸 上露出微笑,他最理解我。 从此,我就开始串门了。我串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向人家学做饭。 我的左邻是工人史长生家,他和妻子、孩子一家三口,都是本地人。每逢饭时, 我总爱跨入他的门槛。 刚开始,我心里纳闷,看人家吃过饭的空碗,就像刷过一样干净,一个饭粒都 没有。 去多了,终于解破了这个谜:一天,他家做的是搅团,这是兰州的家常饭。说 穿了,就是人们常用的浆糊。解放前西北人苦,为了节省粮食,常吃这玩意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