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2)
2001-08-31天昭/ 一样因为家里的网死活连不上了,我又着急看你的信,所
以就来了网吧,所以我也连着网写信。那天你打电话回来说小山坡什么的,我就
很想跟你一起溜达溜达。我发现了这一想法之后,觉得想你这件事情比较有证据了。
听起来你过得还可以,情绪也还可以。用李月的话说,出去以后,一切问题就都迎
刃而解了。迎刃而解真是个好词儿。妈妈昨天甚至说,听你那么高兴,都没准儿不
回来了。妈妈好像很希望你不回来,再呆两年似的。妈妈都不担心你。爸爸终于表
现出了对我的婚姻大事和妈妈一边儿多的热情,我每天胡说八道,之后都很后悔,
还是让爸爸妈妈觉得我是个怪人了。我的房子还没有落实,有很多麻烦,机票也
没有订到,我知道这些都是早晚能解决的问题。但是我的倒霉麻烦确实还没有完。
我每天写电子邮件,没有金山词霸也没有词典,写出邮件来很有成就感。我还每天
给航空公司打电话,孜孜不倦地生活。我还每天遵照妈妈的意思做饭,做得还挺好
吃。但是还是有不少剩余时间,我有时候脑袋疼。我写信写得没意思,整个说话的
状态都没你轻快,就像我的沉脑袋似的,这种事我努不上力。姥姥今天早上气喘吁
吁地上楼,捏着四张五十块,说要给我。昨天她就说,眼镜多少元?四百?五百?
姥搭给你点儿。家里一切都和你想像的一样。我也是,和你想像的一样。
2001-08-27天昭/ 一起发三封
亲爱的姐姐:
你要是因为我订了和你一起的火车票而没有见到你就觉得我不和你好那我可真
是冤枉啊。我是觉得得接上,要不爸爸妈妈空一天太难受。又订不到更早的票。可
是现在看来这也是白扯。爸爸妈妈可能和五年前我走的时候一样伤心,甚至更伤心。
他们比五年前老了。我现在在家里有点难受,总觉得有些内疚什么的。要求五六十
岁的人要建立并且满足于自己的生活,这肯定是太过分了。命运对他们已经那么不
公平了。总而言之我现在挺难受。姥姥,就是更彻底地被别人生龙活虎的生活拒绝
了,爸爸妈妈总有老到那样的时候,这个过程真够难熬。我不写这些话了。大姐,
别忘了给我看那个保险什么的。二姐,我清楚、平静的时候再给你写长信。
2001-09-09天昭/ 复杂
姐姐好,你们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了吗。老实讲,五年以前我没怎么觉得离别
什么的,我那时侯只向前看似的。昨天我可真是有了要走掉的感觉了。幸好前几天
胡写,所以难受来得很急很短,并不容我慢慢体会。一辈子什么的话,我现在也不
想说了,跟你们可以说一辈子还很长什么的,跟爸爸妈妈不能老说这个。爸爸妈妈
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能老是往前看了。我昨天隔着玻璃又一次想,以前听说儿女
是冤家这样的话,现在才明白。我刚回家那天,妈妈情绪很差,我跟她说,儿女生
下来就是为了伤父母的心的。我当时这么说,以为自己可以无动于衷呢,可是好像
也是不行。昨天吃了晚饭饺子之后,又是大家在红皮沙发上看电视。看一个叫《
晏阳初的1930》的节目。那个人那时侯是搞平民教育的,很有智慧,又有报国之志
什么的。看着那些人戴个礼帽、穿个马褂、戴个眼镜、夹份报纸地骑个毛驴在乡下,
我真是感慨万千。复杂得要命的感慨。
2001-09-12天昭/ 考验
我刚才羞愧地感到了人性可耻的一面,我有点偷偷希望这件事情的影响大起
来,大得不得了才好似的。随即我想到了如果是国际反美力量干的呢,如果是战争
呢,我知道那是不好的。赶紧把自己残暴的歇斯底里的想法掐死了,并且为它很羞
愧。昨天晚上还和圆圆讨论人性的丑恶什么的呢,就是觉得人其实这么卑微、丑恶、
自私、凶残,居然能搞出像《人权宣言》那么美好的东西,也是个奇迹。还是忍耐
跟和平好。我简直想把你们拽回中国来了。不过我还是想得信任美国,这个世界
上,连美国都不信任的话,那真是没什么国家可以信任的了。姐姐,跟爸爸妈妈打
电话啊,把事情说得小一点啊,别跟美国人似地一口一个六十年前珍珠港。不会的,
战争是愚蠢的,人类不会再打仗了,没有什么值得死人,没有人应该在战争中死。
我真地那么期待出事儿吗?这真是对人道主义情怀的考验。
2001-09-16天时/ 激动
因为孤独是最自然的状态——在写这句废话之前,我去把衣服从洗衣机
里拿出来,扔进了烘干箱。天,我又亏了,低估了美国洗衣机的能力,我本可以一
锅洗现在4 倍多的衣服。我在看新闻自由的书,一本都是历史上有关案例的律师
和法官的陈词——只能看懂部分,但足够让人激动,华丽地拗口地充斥着“自由”、
“人类”、“荣誉”、“梦想”之类的大词。所以,我还有一个我们已经定论过多
次的答案,那就是做些和“孤独”等等内向的东西无关的,和“人类”、“自由”
有关的外向的事,忘我地满满地度过一生。
2001-09-23天昭/ 就这样来到伦敦
我进了我的房间,洗了澡,现在是这里的半夜一点多了。在飞机上排队上
厕所的时候,从舷窗看见了云海茫茫。中国人很多。我旁边坐了个胖子,长得像极
了卢英俊,搭个浅米色西服,在看一本小说,叫《天囚》。后来他上厕所的时候,
我看见皮儿上写的“长篇反腐倡廉小说”。是个大连人,要读MBA 。已经来伦敦念
过语言了,给我讲要怎么怎么做地铁,话不多,还不太烦人。贼能看,飞机上那么
吵,一直在看《天囚》。后来一大厚本都看完了,又看报纸。我问他,你一直看,
眼睛不累吗。他说,不好看(指小说),在机场买的,本来想买《十月》的。我另
外一边是过道,过道那边也是个中国人,中年、戴眼镜,男的,上了飞机就换上了
一次性的白拖鞋,脚上是一双藏蓝色织出了些花纹的袜子。他也一直在看书,很安
静。吃完了饭还把餐巾纸平铺开盖在餐盒上。后来有一个他的同伴,也是个中年男
的,来问他借书看,他说只有一本。还说,有两个中篇还行。我前面坐了一排外国
人,其中一个胖妞儿光着脚丫子还举个老高。我后来在机场换硬币的时候,那个微
笑和气的年轻女人鼻子上挂了个钩,我就想起二姐说,外国人人都有个怪癖。我
出来得很早,因为想赶在八点以前到宿舍的,人家都站在那个运送带上,我头发一
抿,背个笔记本,拉个拉杆箱,足下生风,箭步如飞,结果排在了我们这航班的前
头。然而我们前面有一班大概是从中东过来的,晚点了,都在那儿排着入关。所以
我就排啊排,前面都是阿拉伯人,后面都是中国人。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过了,
又要去医生那儿出示体检结果盖章,又排长的队。我在一开始排队的时候,身边又
是一群东北人,哈尔滨的。在说美国大爆炸的事儿,其中一个说,她在网上看到有
人特逗,说那人说还以为是好莱坞的特技呢,把我给乐的呀,她说。当然她因为回
忆起了当初的激动,还说结巴了。所以就一点儿也不乐。她发现大家都不乐,就又
说了一遍,然后自己乐。她还带了个妹妹来,两个人都提着手提电脑。她们中间有
个小姑娘还挺好的,说话声音挺小的,还让我记她电话号码,说有事儿可以找她—
—她们都来了好几年了。很多阿拉伯人带着小孩儿,怎么全世界小孩儿哭得都一
模一样呢?有一个阿拉伯小女孩儿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哭,伸着手贴着她妈妈使劲儿
往上够,样子无辜极了。阿拉伯人的肤色让人看了不太舒服,发蓝,眼球又都过于
大了,看见那么多白眼球跟鱼的肺泡似的。眼睛底下还都有一抹很深的眼晕,看起
来很忧愁。他们有一股羊肉味儿。后来在体检那儿排队,有一个穆斯林老奶奶,不
怎么会讲英文,站在那儿很茫然。就有一个穆斯林小姑娘,主动去帮她翻译,翻译
了很久,才又坐回去。那小姑娘也打动了我。还是在体检那儿,已经过八点了,
我就厚着脸皮借那个讲笑话的哈尔滨女生的手机打。只说了两句话,就没电了。她
就很恼火,又不好发火,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抱歉了,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她终
于忍不住,拿手机试了又试,又说了一遍,很大声,说,你可真够意思啊,我那么
重要的电话都接不着。她说“你可真够意思啊”这话,让我立刻想起了咱们东北,
完全忘了内疚。出来以后,又给鲁佳打电话,结果我等她。我在机场等她等了一
个半小时。她从剑桥回来。因为她替我往住处这边打电话了,所以我也不着急。当
然着急也没用。我的行李太多了。在机场,好多中国人,接机的,下来的,好多阿
拉伯人。因为就那么两趟飞机。我看其实大部分外国人长得挺难看的。真正身材好
的也微乎其微。他们见了面拥抱,拥抱着晃来晃去。一个胖老太太和一个不太胖的
老太太在我眼前不到半米的地方互相亲脸颊,见了面就扑过来亲,左边一下右边一
下,吧嗒吧嗒两声好响。一个穿得挺体面的老头儿,亮黑皮鞋底下粘了块口香糖,
看得我好难受,几次想要提醒他,我看要是能说中文我肯定就说了。有一个拿着纸
片儿写着接某某小姐,那是个中国人的名字。虽然我知道不是接我的,但是我还是
忍不住想拼汉语拼音。那老头儿就走过来。是个很和气的、样子像教授的老头儿,
穿着好看的浅绿色衬衫,灰色毛衣。他走过来,我跟他说Sorry (对不起)。他就
说,你是从北京来吗。我说我是。他说他从五点半就开始等。我就把另外一班晚点、
要排很长时间队的事情跟他说了。后来我走来走去找鲁佳,又碰见他,我跟他说
“I wish I were.”(我也希望我是)因为正确地用了虚拟语气,我心情一下子就
好了些。他说,“I wish you were.”(我也希望你是)。那老头儿走过来告诉我,
去信息台那儿排队用广播找,后来我说我打了电话,他就说不要走来走去,没有用
的,要主动些——我猜是这个意思,那个词我没听懂。我走的时候已经九点半都多
了,他还没接到那个中国小姐,也不知道在哪儿排队呢。在等鲁佳的时候,一开
始要打电话没有硬币,我就去商店买了包饼干。可是找的都是一镑的钱。我打电话
吃进去就不吐了。打了两次浪费了1.42镑,合人民币17块呢。我想着17块干啥不好
呢,很生气。后来知道有专门可以换20分的地方,可是谁会提前告诉我呢。和鲁
佳坐上地铁,已经十点多了。礼拜六的晚上十点很热闹,地铁站里有人搂搂抱抱,
转站的时候,穿过一条挺窄的过道,有个三人乐队在演奏,一边演奏一边跳。地铁
里很脏,我们穿过乐队上楼梯有风口,地上的塑料袋什么的都往起扬。其实街上也
挺脏的,地上的方砖都特别旧,但是小店面全都很漂亮。还是地铁里,转过来没多
远,又有一个黑人歌手倚着墙弹着吉他在唱,唱得特别好听,穿得也干净整齐。地
铁列车忽忽地穿过,他就那么唱,唱得是些深情的歌曲,眉毛一挑一挑的,挑出额
头的几道皱纹——是个年轻人呢。从地铁里出来已经十一点半了,路上的人多得
像是在白天。鲁佳说我住的这个区比较繁华。路上全是年轻人,有人穿皮大衣,有
人穿短裤,这都是真的。我从地铁里出来,还看见一个健壮的混血女人穿着紫粉色
的毛茸茸的不知道是袜子还是靴子,上面是奇短的亮裙子。那毛茸茸的东西就在我
眼前毛茸茸的。我们在街上疯走了半个小时还没到,我快累得不行了,鲁佳来来回
回问,还帮我拖个行李,也累得不行了。后来到了快十二点了,她快回不去家了,
就帮我叫了个出租车,她就走了。这儿的出租车司机完蛋,告诉他什么街几号他都
找不到,我就想起了咱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多有专业精神!本来很近了,结果他给
开过了——我都怀疑他是故意的。到了这里,这里是个院子,已经十二点多了,
好多人站在外面聊天儿,好多人要出门,好多人才进来。学校里进进出出的人倒长
得都挺好看,水平比机场的人强多了——可能那儿都是外国人。一个黑人打了电话,
我就等,等到一个特别漂亮和气的小伙子,我简单办了手续,就进来了,洗了澡—
—我刚刚进来一关门,就有人敲门,她说她叫什么我给忘了,是我们邻居。这房子
是新的,但是没有吹得那么好。原来只是有个洗脸池而已,五个人共用一个厕所、
淋浴跟厨房——不过是新的,都很干净。而且我只看到了网络插口,没看到电话插
口——我用网线连了一下,不行,不知道是网卡要设置还是那个接口还没开通。这
信也不知何时发出呢,我要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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