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八栋宿舍如雨后的蘑菇,迅速崛起。我们似乎完全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日出 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够快些结束这场灾难。 一天早晨,我们吃过饭准备上工地,就陆续走向工具房。此时,牛鬼们已经先 到了,每人寻找到自己的工具走出来。突然,左倾站住,歪着脑袋,似在倾听什么, 神色严峻。大约不到一分钟光景,他取下肩上的铁锹,用力朝一棵海棠树上掷去, 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树身抖了几抖,几片发黄的叶子飘然而落。 回来!左倾大声朝走在前面的大臀喊,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大臀站住,奇怪 地问,咋的啦?左倾说,你听听广播! 广播里正在播放一篇社论,说往学校里派驻工作队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揪学生是错误的,号召革命小将起来造工作队的反,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 左倾兴奋地骂了一句,妈的,我们解放了,还干个屌。走,找欧子英算账去! 他故意把工作组老欧直呼为“欧子英”,语气揶揄而憎恶。说罢,把右肩一耸,牛 皮烘烘地带头往回走。 仅仅几个小时,牛鬼们与准牛鬼、边缘人物结成了声势浩大的统一战线,大字 和二哥成为当然的首领,左倾则是第三号种子。相形之下,老欧身边的左派们显得 势单力薄,成为“一小撮”。两个阵营分别聚在两处,剑拔弩张,形成紧急戒备状 态。 在左倾即兴演说般地口授下,第一批矛头直指欧子英本家老欧和他的上司老炳 的大字报迅速张贴出去。其他各年级、各班也相应行动起来,小丑华生又开始跳梁, 举着小拳头满果园高呼:工作队滚出去!与华生同班的干菜怒不可遏,提着碗口大 的拳头要冲进工作队办公室拼命,给人死死拉住。干菜的形象与他的外号恰恰相反, 长得像座铁塔,是典型的东北彪形大汉,脾气火爆得很。当年上文选课时,他读吴 伯箫的散文《菜园小记》,有一句“房上是他妈晒的干菜”,被他读成“房上是他 妈的干菜”,“他妈的”三个字语气极像今人的国骂,一时成为笑谈。后来就叫他 为“他妈的干菜”,又嫌这外号太长,干脆简称“干菜”。他前些时,也被他们班 的工作组纳入黑帮队伍,如今听了社论,立即暴跳如雷。在后来的严酷战斗中,干 菜成为我们造反大军的急先锋,经受住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考验,立下了赫赫战功。 工作组老欧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严,身子龟缩于一隅,一对细长的眼睛觳觫地 望着窗外,生怕“还乡团”们闯进来。当左倾带头气势汹汹来找他时,他的身子禁 不住瑟瑟发抖。左倾正告他,必须承认自己的路线错误,为被揪的革命小将正名。 老欧哪里懂什么“正名”?神色更加惶恐。幸好有几个左派站出来替他说话,才解 救了他。左派们坚持认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不能包括所有工作队,要区别 分析、对待。此时恰好二哥赶到,听了这话,立即反驳说,全国派到大专院校的工 作队都错了,难道只有咱们学校的工作队派对了?错了就是错了,还狡辩个啥! 工作队正式决定检讨路线错误是在一周以后。地点仍然是女生宿舍,男生坐北 面,女生坐南面。所不同的是,地中间大臀坐过的木凳换上了工作组老欧。有道是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成了三十天大臀,三十天老欧。望着老欧蛤蟆似的 瘫坐在那里,让人感觉到世事莫测,满目苍凉。本来就有些脏乱差的老欧,在“众 目瞪瞪”之下更加差乱脏。他垂下脑袋,双手撸一把胡子拉碴的面颊,开始检讨。 他说,俺只是个酒厂的工人,管发酵酒曲子的,没啥文化,对文化大革命是咋回事 也不明白,反正领导让俺来俺就来了。领导说学生里有不少牛鬼,一定都要揪出来, 俺就……就揪了。现在俺懂得是错了,俺赔罪,向被揪的牛鬼和蛇神同学赔罪。说 罢,就连连向四周抱拳施礼。想不到此时大臀突然跳起来,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 喝道,好呀,到现在你还说我们是牛鬼蛇神,你根本就没有认错的诚意,你是假检 讨真逃避!老欧一下了蒙了,搞不清自己方才哪里说得不对,慌忙站起,诚惶诚恐 地向四方拱手,样子很像打场子卖艺的江湖浪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大家都有点哭 笑不得,原打算狠狠批斗他一场的大字和二哥不由有些泄气,每人说了几句,发泄 一下心中的怨气,也就算了。大臀还想再发言,左倾站起来了。他从老欧刚来时的 自报家门开始批判:你说你姓欧子英的欧,那么你们就是本家啦?可欧子英是个啥 东西?他是专门陷害忠良的打手、走狗!你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一起,你又算个什么? 你说你没文化,可你却会糟蹋文化,什么“向偶而立”,什么“你卢我昨”,什么 “众目瞪瞪”,说你是在篡改中央的指示精神,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你说你不懂 得文化大革命,却会镇压文化大革命。过去在战争年代,打击贫农就是打击革命, 现在,打击革命小将同样是打击革命!……老欧听着听着,脸色由灰转青,又由青 变绿,终于双手捂脸嗷的一声号啕起来,边嚎边嘟囔,俺错了,错了……俺认错还 不行吗?二哥见状,有些于心不忍,阻止左倾继续批判下去,会议也就散场。 放过了老欧,决不能饶恕老炳。他可不是造酒曲子的,而是堂堂的市委宣传部 副部长;是他亲口发出了揪学生的动员令,他是发动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是罪魁祸 首。必须把老炳揪过来批斗,让他作深刻检查。为了取得共识,刚从十八层地狱里 逃出来的牛司令风风火火地串连各年级各班,用他的鼻高音到处游说,一时间,整 个果园都有他牛吼似的喊声。最后,他和将军、二哥,以及从东校赶过来的小何、 阿义等几人研究一番,决定发动全校革命师生去市委,强烈要求市委交出老炳接受 批判。后来,上述五人都成为我们革命造反大军的军级首长。 傍晚,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市委礼堂,要求市委交出老炳。接待室的一 个干部一看这阵势,掩饰不住地惊慌,答应马上去向领导汇报,请我们等待消息。 我们就等。许久也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天已经暗下来,就打开灯,继续等。等得 太寂寞,等得不耐烦,就呼口号。呼口号是小丑华生的专利,只见他连蹦带跳地蹿 到台前,挥动拳头,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造反有理!肃清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罢掉老炳的官!……每呼一次口号,他都要双脚往空中一蹦,如同在洪水中蹿高儿。 口号喊得累了,就开始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唱着唱着,夜幕沉沉地落下,一看 表快九点了,方知是上了当,受了骗。这么晚了,不可能有什么领导在这里加班加 点,早回家搂老婆去了。老炳说不定早已吃罢晚饭,坐在沙发里边剔牙边喝茶。我 们被人家当三岁小孩子给耍了,还傻呵呵地在这里徒劳精神白费力气。真他妈的愚 蠢透顶!牛司令们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召集几个发起人钻到礼堂的一个角落里,进 行一番紧锣密鼓地磋商,又急匆匆地回到台前。我们估计一定要有什么新的号令颁 布了。果然,牛司令猛咳了几声,用他鼻高音开始宣布:一、从此时此刻起,某某 省S 市师专革命造反大军正式成立,在座的各位均为我大军成员,一切行动要听军 部指挥、调遣;二、鉴于S 市市委有意隐匿老炳,拒不交他出来接受革命小将的批 判,我们必须去省委汇报,强烈要求省委罢掉老炳的官。晚九点半就有一列去省城 C 市的快车,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听说去C 市,我们立即来了精神,发一声喊,呼啦啦冲出市委院子,跑步奔向 车站。到了候车室,看见那辆快车正停在站台上。我们急了,直奔检票口。检票员 是两个挺年轻的姑娘,刚想阻止,立即被洪水似的人群冲到一边,眼睁睁看着我们 向列车跑去。守在车门口的列车员被一大群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惊呆了,未来得 及张口要票,已经被一双双粗鲁的手拨拉到一侧。她们惊恐地瞪着我们,直到我们 全部上车。 抵达省委礼堂已是午夜。省委的值班干部与牛司令等交涉一阵,答应马上向省 委领导报告,把我们的要求转达上去。我们不清楚值班干部是什么级别,需要传递 几个层次才能到达省委领导,就耐心地等。这时才感到又累又饿,我们连晚饭还有 吃哩。还好,省委领导很是关照,先派人给我们每人发两个面包,并答应待会儿接 见。我们狼吞虎咽地嚼着面包,心想,还是大干部体恤下情,比S 市那帮小干部好 多了,我们那么喊,那么唱,连口水也不给喝,真是官不大僚不小。 省委领导的接见已是凌晨三点。听说接见我们的是省委第二书记赵林同志,我 们激动异常。长这么大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官。在J 市时,文化大革命初期,J 市市委书记曾到我们班听同学们讲述受资产阶级文艺黑线毒害的情况,那时批判的 是北京市委冒出来的“三家村”(吴晗、邓拓、廖沫沙)。如今,省委主要领导马 上要同我们见面了,不知道省里的大领导长得啥模样,与市一级头头有何不同。心 里愈发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期待。也难怪,那时候不像现在,各级领导天天在电 视上露面,连个乡长也是一方的电视明星,何况县长、市长、省长,三岁孩子都认 识他们的尊容。那会儿可不行。我们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不住地扭着 脖子回头张望。 领导终于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省委的一位秘书长,矮胖,秃顶,凸腹,四肢 显得又细又短。他走路的姿势有点特别,两条胳膊摆动的幅度很大,短小的双腿交 替移动得奇快,上身却纹丝不动,像是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支撑一个圆球在平稳地滑 行。他的身后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穿蓝色中山装的小老头,头发花白且短,个子 很矮,但身材匀称,两眼有神,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不用介绍,他就是赵林。 秃顶秘书长开始讲话,声音豁亮,简明扼要。他说了几句赵林同志“百忙”一 类的话,然后就让我们派代表上台汇报情况,说明来省委上访的意图。第一个上台 的当然是牛司令,用他的鼻高音悲愤地控诉了工作队和老炳对革命小将的迫害。他 依然是每说几句就用力跺一跺脚,声音咚咚作响,有点像鞭炮中的“十响一咕咚”。 气氛渲染得不错,但听起来过于粗略,如某些初学写作的小说爱好者,只写出了故 事梗概,缺少血肉,更缺乏感人的艺术细节,等于打了一顿炸雷,未落下几滴雨点。 幸好我们的造反大军多激昂慷慨之士,前赴后继,接连有几个冲上台去“补位”, 总算没有冷场。由于过于紧张、激动,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脸憋得通红,却没能产 下蛋来。我们在下面听着,既焦急又失望。紧要关头,修女站起来了。她沉稳地走 上讲台,每迈进一步都透着信心和力量。我们心头不禁一热,看来,我军定要产生 一位女将领了。我们翘首以待,准备听她一鸣惊人。岂料,修女说了一句“他们… …侮辱了我”,就停顿下来,双手掩面而泣,再无下文。我们很是吃了一惊,不知 她说的“侮辱”是什么意思,莫非工作队或左派们……强暴了她?若真的那样,无 疑是对老炳一伙发射出一枚重磅炸弹,老炳算是死定了!就有上千双眼睛一眨不眨 地盯着修女,希望她快点说出被侮辱的内容和细节。她却抽抽噎噎飘飘悠悠跑下台 来,回到座位上,仍是嘤嘤啜泣不止。我们备感失望。紧要时刻,多亏有一高大、 伟岸的汉子大步冲上台去,定睛一看,是干菜。干菜砰的一声将铁拳砸在讲桌上, 令全场的人身子为之一震,立即联想到“振聋发聩”四个字。工作队他妈的整人, 往他妈死里整!……他连续道出两句“国骂”,声如狮吼。我发现秃顶秘书长皱起 眉头,眼睛里似流露出一丝鄙夷和厌恶。我的心里顿时产生出丢人现眼的感觉。好 在小丑华生又开始跳梁,挥动小拳头呼起口号,把干菜从台上解救下来。 冷场。足足有一分钟。 一向沉稳的将军坐不住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了。 将军抬起花白的头,身子缓缓站起。就在此时,他的眼前划出一条斜线,有人先他 一步上台了。是左倾!我们的最善于诡辩且无往而不胜的左倾同志! 尊敬的赵林书记,尊敬的领导,同志们,同学们!——听听,人家这开场白, 堂堂皇皇,庄庄重重。——现在,我代表S 市师专革命造反大军全体战士,汇报S 市市委文化大革命工作队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残酷迫害红卫兵小将的详细情况。 接着,有条不紊地从老炳作报告讲起,然后是“七.七”事件、制造白色恐怖、体 罚、老改等等,有板有眼,一一道来。为了加强效果,他慢条斯理地举了两个极有 说服力的例子:一个是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一名被冠以莫须有罪名的贫下 中农子弟,悄然来到一棵海棠树下,解下自己的腰带,想要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可是,当他把头伸进套子里的一霎那,他的耳边响起了他老人家的教导:世界是你 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 钟的太阳……他想,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远没有进行 到底,未来的共产主义事业还需要我们这一代人为之奋斗,我就这么一死了之,怎 么对得起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和殷切希望呢?既然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就应该让青 春的火花四溅,不能不溅!这位贫下中农子弟毅然离开了那棵险些置他于死地的海 棠树,决心继续战斗,坚决与反动路线斗争到底。另一个例子是说,有一位烈士子 弟,眼睛深度近视,身体很弱,工作队却逼迫他一次扛两块大跳板,要知道,每一 块跳板足足近百斤啊!他被压得差点吐血,有两次,昏厥在脚手架上险些摔下来… …讲到动情处,左倾声调低沉,表情肃穆,引得台下几声抽泣,几声凄厉;说至悲 愤时,左倾声音哽咽,嗓音颤抖,引得阶下铁拳林立,山呼海啸。演讲结束,他还 很有礼貌地向赵林等领导致意,感谢领导能在百忙中听他代表革命小将一诉心曲。 当他走下台讲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左倾转瞬之间成为千人瞩目的 英雄。当时,望着凯旋而归的左倾,我想,假如他当上某一级组织的宣传部长,一 定比老炳出色得多。所以,若干年后,我听到左倾成为某市的宣传部长时,丝毫没 有感到惊讶。事情原本就该如此,不如此,便是埋没人才,不够正常。 左倾的发言一锤定音。赵林书记登台表态,他肯定学生造工作队的反是正确的。 为什么呢?他反问一句,然后说,因为工作队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这话从省 委主要领导嘴里说出,我们立时感到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们拼命鼓掌。赵林书记伸 出双臂,用力向下压了压,示意我们安静,又说,老炳揪了学生,使这些同学的身 心受到摧残,该不该罢他的官呢?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个个瞪圆双眼, 等待下文。——我看,该罢他的官! 听了这句最为关键的话,全场刷地起立,如同来了洪峰,突然卷起了钱江潮! 欢呼声和掌声至少持续了五分钟。我环顾四周,不少人眼里亮晶晶的。 我们造反大军首战告捷,大获全胜。返回S 市,我们顾不得一夜没睡,找来纸 笔,满街张贴大字标语,热烈欢呼省委罢掉老炳的官,并拉起浩浩荡荡的队伍上街 游行,口号声在城市上空盘旋,经久不散。成千上万的市民站在路边观看,人人都 知道昨天夜里这座城市诞生了一支军队,他们的第一声枪响就把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打倒在地。 游行队伍来到市委门前停下,要求老炳出来检查,向革命小将低头认罪。市委 出来人说,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未接到上级部门要工作队进行检查的通知,市委常 委也没有立会研究撤掉老炳宣传部副部长职务。我们听了一下子傻眼了,难道赵林 书记说的话会不算数?此时我们才知晓,市委早已打电话给省委,赵林书记回答说, 他们上千人突然冲进省委,来势汹汹,总得安抚一下嘛。至于该不该罢老炳的官, 由你们市委研究决定。我们被赵林书记骗了。我们太幼稚、太天真,以为上面有个 大人物表个态就可以免去一个干部的职务,不知道那是不符合组织程序的。有了这 次教训,大军的首脑变得聪明多了,在日后漫长的战斗生涯中,军首长们觉得哪一 个当权派是我军前进的绊脚石,需要将他踢开,就先组织一个类似专案组的秘书班 子,将当权者的材料整理成厚厚的一摞,然后派出“特工人员”,到省城把省委常 委们的住所侦察清楚,再由军部派人乘专车赴省,挨家挨户地要常委们签上“同意” 二字,回来一宣布,这个当权派就算下台靠边站了。实际上,那些省委常委们也早 就靠边了,或早已被打倒,让他们签字不过是走个过场,履行个手续。常委们也心 照不宣,懂得造反派的这点雕虫小技,乐得个眼不见心不烦,赶快把这群魔鬼打发 走了事。 可当时我们根本不懂。我们非常懊恼,却也不甘心。不管怎么说,赵林书记是 表过态的,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不行。我们再次来到市委,强烈要求老炳作检查。 市委看我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好让老炳出来检讨,当他们的替罪羊。老炳觉得 很委屈,却又说不出,自然没有好声色,站在台前头不抬眼不睁地匆匆念完检讨书, 回身就走。老炳的检查浮皮潦草,极不深刻,显然是为了应付我们,企图蒙混过关。 我们喝令他站住,把他扭回台前来接受批判。他只是低了头,对什么问题都采取回 避态度,一个字不肯说。气得我们无计可施,只好正告他,对他的批判还远没有结 束,回去后必须认真反省,交待问题,并说出谁是他的黑后台。最后,喝令他滚下 台去。 老炳此一滚杳如黄鹤,再无踪影。前去揪斗,回答说他的肝炎犯了,已经住进 医院。这真是一招妙棋。人家老炳已经是穿着病员服的乙肝患者,住的是传染病房, 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治病,任凭你把人家批斗死在台上吧?老炳犯了错误不假,终究 没犯死罪呀。细细想来,当今有些领导干部一旦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就住进医院, 实在不是啥新发明,人家老炳早就深谙此道,你不过是抄袭人家罢了。如果说你比 老炳有所进步,有了某种新的创举,顶多是通过住院再多得点好处,让你的下属带 了礼物、钱款去“慰问”,使你们上下级的关系更融恰些。老炳住院是住院,但人 家可不收礼,还是蛮清廉的。这大概就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别。 我们大军的首长在战斗中成长。他们认真分析了目前的形势,明确了我军的斗 争方向和任务。首长们一致认为,老炳到学校里揪学生,决不可能是他自作主张。 他连个常委都不是,哪有这个权力?那么,根子应该在市委才对。所以,我军的主 攻方向是市委,市委的主要头头必须对错误路线负责,出面向革命小将作检查。于 是我们再次进军市委。这一次,市委派出一男一女两个头头,名曰“答辩”,回答 我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其实,我们的问题只有一个:究竟谁是制造这场白色恐怖的 主谋?女头头说,当时她正有病在外地疗养,情况不大清楚;男头头说,他一直在 某党校学习,情况不明。有人问,你们都是市委常委,即使在外地,市里有什么重 大问题也要征求你们意见的,你们怎么可能一问三不知?女头头说,电话可能打过, 但我没在房间,没有接到。男头头说,电话是接到过,光说要往学校派工作队,但 没提要揪学生。大家越听越气,这算什么答辩,分明是在应付、搪塞,没有一点诚 意。会场里响起一片嘘声,把他们哄下台去。直到此时,我们对他们这些官员除了 鄙视还是鄙视,已经没有丝毫的神秘,更谈不上什么敬重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支 支吾吾,闪烁其词,这算什么呀,他们平时都怎么教育别人来着? 我们越想越气,坚决要求市委主要领导出来作检查。死逼无奈,市委第一书记 不得不出来检查了。看得出来,他是极不情愿的,一上台就没有好声色,朝我们狠 狠瞪了几秒钟,才从口袋里掏出检查稿。干菜看着来气,没等他读上三句话,在台 下大声吆喝道,把帽子摘了!第一书记停下,又狠狠往台下瞪了一眼,将帽子啪地 摔在讲桌上。干菜又喊,你是什么态度?众人回声一样附和,什么态度?第一书记 用手撩了一下头发,把头往后甩了甩,意思是说,就这个态度。然后,快速将稿子 读完,下台走了。 我们全军将士对市委第一书记的恶劣态度极为不满,要求拉上队伍去地委,让 地委领导出面做出解释。军首长们知道,市委往学校派工作队肯定是地委有指示, 至少是经地委同意的;但既然市委第一书记已经出面检查了,还有没有必要去地委? 去了地委又能怎么样呢?正拿不定主意,突然传来消息,地委第一书记自杀了!是 在一天早晨,他把家里卫生间的门锁上,自缢身亡。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震惊, 心想,这是何苦呢?即使真的是他派了工作队,执行了反动路线,最多不过是做一 番检查,干吗要自杀呢。我们没见过这位书记老头,但都觉得他不该这么胆小、脆 弱,想想我们那些被揪斗得没个人样的牛鬼同学,不是也都挺过来了吗。他这一自 杀不大紧,还得戴上自决于党、自决于人民的反革命帽子,一家老小都得受到牵连, 多么不值啊。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