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少年,浑浑噩噩(2)
整个中学时期,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不会超过10本,包括《西游记》《封神榜
》和《儿女英雄传》。同今天的高中生相比,当年的我是很寒酸的!我为我自己脸
红!如果还要在我中学时期再找出一个值得一提的小小亮点,那就是我对苏联电影
的狂热和敏感。在我的青少年时期,苏联电影对我是全面的启蒙:世界观的,文学
的,诗的,绘画的,音乐的。今天来看这些电影,除去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这些糟
粕外,许多东西还是能留下来的。因为它们能让人思考,感受,得到丰富营养。
老实说,就深度和艺术水平而言,美国好莱坞的作品在苏联电影之下,而不在
它之上。美国片是娱乐性的,苏联片是生活教科书。我永远忘不了《乡村女教师》。
这部朴实无华的影片给了我许多许多,尤其是美学或审美的熏陶。乡村女教师送学
生去县城考中学,穿过原野,风吹草动,蓝天浮云,学生朗诵涅克拉索夫(1821-
1878)的诗句:“挺起胸膛往前走……”
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我还能记起这些画面和台词,可见它给我造成了永不遗
忘的印象。
可以说,苏联影片为我平庸的少年营构了第一个艺术细胞。它要等到我进入北
大后去发扬光大。
1953-1955年是我高中三年时期。我至少看了30部苏联电影。当时
我是中苏友协会员。凭会员证,电影票1角2分。全国大中城市经常举办“苏联电
影周”,一放就是五六部。有些片子我要看两遍。大导演和杰出摄影师的艺术无疑
塑造了我。当然还有电影音乐,为我后来进入西方古典音乐作了准备。
说来惭愧,进北大前,我连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名字
都没有听说过,更不要说他们的作品了。由此可见我的平庸。
影片《格林卡》给了我震撼。
作为一位俄罗斯作曲家,格林卡(1804-1852)在西方音乐史上的地位并不显
赫,但他的《卡玛林斯卡亚幻想曲》《伊凡·苏萨宁序曲》和《鲁斯兰与柳德米娜
序曲》却为我开了眼界,拉开了西方古典音乐的序幕,同圆的定义、米索不达米亚
文明一道,在我的少年心灵的底片上感了光,为我进入北大脱胎换骨作了一丁点准
备。
我忘不了格林卡从马德里坐马车回到莫斯科的那些镜头。在波兰和俄罗斯的交
界处有一块国境线上的界碑,马车飞驶而过,表明作曲家回到了祖国。在一口井边,
格林卡向村姑讨了口水喝。远处传来俄罗斯的民歌,格林卡缓缓抬起了头,沉醉在
优美的旋律中……
那些年风行的苏联歌曲(包括俄罗斯民歌),我几乎都能唱。当时我正在学俄
语,成绩不错,在外语方面有点开窍,露出了一线曙光。读完二年级,即将进入高
三。在同学的带动下,我也开始考虑报考大学。母亲从不过问我的出路,一切由我
作主。当年的高中毕业生有以下几种看法:
1. 第一等出路是留苏。每年要从毕业班选派几名留苏生。
2. 考取北大、清华是第二等出路。
3. 重理工,轻文科。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因为理工科是铁饭碗,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坐天下,理工科都有饭吃)
4. 跨出省界,走得越远越好。考取武汉大学、华中工学院、中南矿业学院
也比留在江西强,且强得多。——古人曾用“贵远贱近”这四个汉字来刻画人的这
种心理。“远处的和尚会念经”也属于这种心理。
当时班上同学经常去“八一公园”神聊报考大学和专业的事。我也被卷入了进
去。有位姓熊的同学决心报考东北长春地质学院,劝我也去报名。我的心动了。他
煽动我的理由是:可以游遍祖国名山大川。
不久,有位姓王的转业军人(20岁)加入我们选择志愿、温课、准备报考大
学的圈子。我很信任他。因为他比我大三岁,英文很棒。他决心考北大西方语言文
学系,立志研究19世纪英国文学,尤其是拜伦和雪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两
位诗人的名字)他鼓励我报考北大西方语言文学系德国文学专业,将来去翻译、研
究歌德、席勒和海涅的作品。(这是我第一次从他这里听到这三个人的名字)最后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很遗憾,他自己却名落孙山。我为他难过。这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为他有把握进北大,我没有)为了准备高考,我紧张了足足有半年。我虽然
平庸,但也知道这场考试将关系到我的前途和命运。我要为它拼搏一回。后来的事
实证明,考上北大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为准备这场高考,我掉了3斤肉。母亲给
我炖了一只老母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考上北大是我生命轨迹出现的第一个转折点。后来还有
好几个转折点,要及时、主动、有意识地把握这些转折点。比如毕业后我选择中国
农业科学院便是一个转折点。它意味着哲学同广大生物学世界的结合。1978年
我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又是一个转折点。它表明我一生的主旋律或磨盘
的中心轴——把哲学世界化或把世界哲学化——公开登上了舞台,不再偷偷摸摸,
遮遮盖盖。
进了大学,决不是万事大吉,手握镰刀坐等收获。不,远不是这样!
考进大学,仅仅是马拉松长跑的起跑。人要不断搏击。一天也不能松懈。在这
一点上,我有清晰的头脑,不再平庸,昏睡;不再浑浑噩噩,不再一切都是偶然。
今天我才明白,考进北大,原来是为了拿到一把金钥匙。
“八万四千关捩子,只消一个锁匙开,岂在多言也。”(八万四千个门户关键,
只须一把钥匙便可统统打开,不在许多言说。——摘自《枯崖和尚漫录》)
这便是本书副标题的来由:“拾得一把金钥匙的故事”。
1961年初夏,即毕业前夕,我还在抓紧时间坐在北大的物理大楼图书馆紧
张地阅读。我特别关注一些大物理学家议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统一这类文章。
凡是能到我手中的,我是必读。1960年,欧洲文化基金邀请丹麦伟大原子物理
学家玻尔(N.Bohr)做了一篇讲演。光题目就触动我:
THE UNITY OF HUMAN KNOWLEDGE(人类知识的
统一性)
这篇讲演有以下几处最能引起我的共鸣,直到今天,它还在起作用,指引我前
进,不迷失大方向:
1. 玻尔把数学看成是世界通用的、一种经过精细加工过的语言。对于物理
科学的进步,从一开始,使用数学便是关键性的步骤。
2. 要从“我们的整个文明”(Our Whole Civilizat
ion)和“人类历史”(The History of Mankind)去
观照今天的科学技术发展,为人类造福。
按我的理解,玻尔的讲演是在试图寻找打开八万四千把铁锁的一根金钥匙。
“人类知识的统一性”便有一把“金钥匙”的味道。玻尔强调“总的哲学态度”。
(The General Philosophical Attitude)。
是的,关键在于什么样的总的哲学态度?
今天我才明白,北大6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在为获得一种对人类文明“总的
哲学态度”而搏斗。(我向数学、物理王国探头,也是为了这搏斗)关心人类文明
的前途和命运已成了我今天的中心课题。而胚胎却要追溯到北大的“名著阅读”,
包括玻尔这篇讲演。(我做了详尽摘抄)
今天的世界比玻尔发表讲演的1960年要复杂得多。当年共产主义与资本主
义的水火不相容已经不再。但其它危机重重却是空前的。到处是裂缝和冲突。冲突
和裂缝成了描述、刻画当今世界的两个关键词。
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都在剧烈冲突中。于是裂缝产生了。到处是
裂缝。裂缝一大,建筑便会坍塌。
国家、社会、世界、人类文明和地球生态平衡的结构都是建筑结构。作为地球
人的一分子,我最牵肠挂肚的是国际恐怖主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再就是
地球环境不断恶化。(前者涉及人与人的关系,后者涉及人与自然)对人类文明安
全最大的威胁正是来自这两个方面的冲突。
过去东、西方贤哲的教导怎么一点也不管用了呢?记得我从北大的“名著阅读”
中得出两点精髓:
“敬天爱人”是中国哲学精华;
要懂得时时敬畏星空的自然律和我们心中的人间道德律,是康德哲学的灵魂。
归结起来,都是一个“敬”字。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严重欠缺“敬”和“爱”的时代,所以很不太平。
一百多年前尼采宣称“上帝死了!”
今天我要说,如何唤起人类的“敬天爱人”之心才是让上帝复活的关键。意识
到这一点,我才宣告我彻底挣脱了“浑浑噩噩”。个人“浑浑噩噩”无关大局。世
界“浑浑噩噩”则是每个人的不幸,子孙后代的不幸。
就整体而言,当今世界不是“浑浑噩噩”是什么?!世界有病,病态的世界。
对世界不关心,世界上的一切与我无关,便是病。
这就是我今天的“世界焦虑”和“世界痛苦”。也是在北大播下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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