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她能当演员 剧场在学校的最里面,已经很破旧了,外面看起来就像一个仓库,走进去, 光线很不充足,远远地只能看见舞台上有几个身影。“这孩子,说是到学校复习 功课,这是在干什么呢?”这样想着,我走进剧场,上面的几个人看见我也停下 了动作。 石姗叫道:“爸爸,你怎么来了?”这时我才发现,舞台上的另外几个人都 穿着戏装,一看就是自己做的,很不讲究,只有石姗还穿着家常的毛衣,只是手 里拿着一本书。“我经过这儿准备接你回家啊。你不是说在这复习功课?”“哦 ……咳,已经复习完了,我们正在这里排戏。”“排戏,什么戏?”“我不是跟 你说过吗,我自己写了一个戏,再过几天,就要演出了,海报都已经贴出去了!” 她这么一说,我确实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石姗熬了几个星期写了一个剧本,据她说是根据希腊神话英雄伊阿宋杀牛头 怪的故事改编的。她平时爱写作我和东华都知道,但没想到这次她折腾得这么大, 看来还像模像样地当起导演来了,而且还哄我说正在石姗6岁时拍的戏剧照,没 想到她长大后竟然迷上了表演。复习!她参加社会活动我们不反对,可影响功课, 那可不能答应。石姗的这个高中和一般高中不一样,像大学一样让学生自由选课, 课外活动也很丰富。 高一的时候石姗选了戏剧课,那位戏剧老师就建议她报名参加戏剧表演队。 她第一次演的是一个很小的角色,演出的时候请我去看过,看完以后我给她提了 不少意见,她当时没反驳,可过后,却再也没请过我。 原来她还在一直参与这些事,这孩子,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和东华还是很亲 近,和我却明显地疏远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斟酌应该怎么开口 , 坐在一边的石姗却先说话了:“爸爸,过两天我想出一趟远门。 “干什么?”“我们这个戏已经报名参加全州中学文艺比赛了,我们得到那 里演出去。”“你们哪来的车啊,有钱吗?”“有个同学家里有一辆大车可以给 我们用,上次演出卖票赚的钱交给学校了,学校说可以补贴我们在那边的食宿。” “要去几天?”“差不多一个星期吧,我们也想看看别的学校的戏。” 石姗说得很平常,其实她也知道,她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我们这么久的时 间。不过,我不打算反对她的这个愿望,看起来她已经全都筹划好了。“你想去 可以去,不过,可别为这事拉下功课,你这就快考大学了。”“爸爸,我也想跟 你说呢,我想去学戏剧。”“ 什么?“”我想学表演,将来当演员。“”石姗,这怎么可能呢?你是中国 人,你看看现在有名的演员有几个中国人?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练练口才什么的 也没什么不好,可你别指望能靠这个吃饭。“ “爸爸,你和妈妈为什么老是要提醒我是中国人?我跟别人相处,可从来没 觉得自己受过什么歧视啊!”“歧视不只是说出来的,挂相的那些,还有好多看 不见的呢。你说美国人会看一个中国人演的戏吗?那个有名的音乐剧演员,号称 在百老汇演了多少场戏,好像被美国人承认了,可他那个角色,不还是一直用面 具遮着脸的吗?”再说,那演艺可是俊男美女的天下,在我看来,中国人的五官 不像美国人那么清楚,演员得能在荧屏上引来万众瞩目才行啊。 “歧视是不对的,可我不愿意总想着,自己是中国人,这也不能做,那也不 能做,还没等别人歧视,自己先把自己给限制住了。”“你这孩子,想法也太天 真了。你不怕歧视,那你可以跟我一样,去学法律,将来当律师啊,那不是主流 吗?”“爸爸,可我不像你,我没那么强的逻辑思维,我喜欢戏剧!”“孩子, 爸爸可是为了你好!” 到家了,石姗没有接我的话,看着她上楼的背影,我意识到,这孩子好像已 经有了主意。东华总说她脾气像我,最像的就是倔犟这一点,认准了什么就不改 变。 不过,选专业这么大的事情,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晚上,我和东华躺在床 上,谈起了这件事,她果然也很吃惊:“学表演?这将来能有什么前途啊?不行!” “我想让她学法律。”“学法律有什么好?跟你似的,太辛苦,再说哪个美国人 要打官司,愿意请中国人帮忙啊?”“那你说她该学什么?”“我觉得学护士挺 好的,又轻松,挣钱又多。”“哦,这倒最符合你的理想。”东华永远用最实际 的想法看待一切。“反正不管学什么,都不能学那个什么表演, 另外,不能离家太远,华盛顿和弗吉尼亚也有好多好大学啊,她在这附近上 学可以经常回家,我也有个伴。“ 在不希望石姗离家这一点上,我和东华很快结成统一战线。我们都没法想象 没有她的家庭,只有三口人,少了一个太冷清。再说,我和东华吵闹不断,石姗 客观上已经成了我们的缓冲区和调解人。没有她,我和东华的冲突肯定会更加尖 锐,这想起来就让人头痛。我和东华结成了暂时的战略联盟,准备集中火力,努 力让石姗改变主意。一个星期之后,石姗兴冲冲地从戏剧比赛上回来了,嗓子哑 了,人也晒黑了,告诉我们说,他们的戏得了一个主角奖,一个配角奖,同学们 都很兴奋。石姗得过很多次奖,每一次我们都替她高兴,不过这次可不一样。 石姗讲了半天,我和东华都不接话茬,待她停下来,东华才开口说:“石姗, 我和你爸爸都不同意你去学表演。”“妈妈!就算你们暂时不理解,也应该尊重 我自己的选择!”想不到她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平起平坐地和我们谈判。“我们 可是为你好,我们的经验比你丰富多了,不能看着你走弯路。再说你要知道,我 们这么多年辛苦都是为了你,你那些美国同学,家里有基础,不指望他们,怎么 折腾都行,你可不一样,不能只考虑你自己。”石姗的脸有点涨红了:“妈妈, 我知道你们指望我有出息,但我的人生得由我自己选择啊。”“那你说我这么多 年都不回国是为了什么?” “你如果觉得在这里过得不愉快,完全可以回国啊,这是你自己的生活选择。” 这下,谈话卡壳了,因为又陷入了我家那个永远纠缠不清的问题:谁在为谁做牺 牲。 自从第一次谈话之后,石姗就改变了策略,对我们采用冷战术:不管我们说 什么,都不还嘴,但也不承认我们自己说的是对的,谈上两个小时,她都能一句 话不说,最后我们自己说累了,说休息吧,她立马站起身就走,一句话都没有。 她还告诉我们,她打算到外地去上大学,绝对不会在附近。 只有一次,她被我问急了:“爸爸,你们从来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爱表演,因 为在我沉浸在那些角色里的时候,我才能忘了家里的所有这些不快,借着那些角 色的话尽情地表达我自己的感受,戏剧是一个让我看不见你们吵架的天地!”看 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又加上一句:“所以我不但要学表演,而且还要到外地 去上学,我想离开你们!”这次,轮到我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那一刻,我这个父亲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能,而且愧疚。石姗稍微向我敞开一 道心灵之门的缝隙,就让我大吃一惊,那门里面还有多少我不了解,甚至不敢承 认的东西呢?最终,我和东华让步了,但采用的是“交易”的方式:“如果你真 的要学表演,那你就得自己申请奖学金,我们不能给你出这个学费。” 石姗没有妥协,她找了许多大学的资料,写了很多申请,凭着她优秀的学业, 加上社会活动所得的许多荣誉,以及她在戏剧实践中的成绩, 最后,她真的成功了:南加州大学表演系给了她全额奖学金。南加大是一所 位于洛杉矶的著名私立大学,收费高昂,学生中有很多富家子弟,它的表演系也 出过不少名人明星,电影《星球大战》的导演乔治·卢卡斯,就是南加大表演系 毕业的。石姗得到了全奖,我和东华也只好履行自己的诺言,虽然还是万般的不 情愿,我们只是把自己的底线往后缩了一点:不管什么时候,即使上了大学,只 要她改变主意都行!快开学了,我和东华也像中国的家长们一样,一路把石姗送 到洛杉矶。 石姗毫无离别的愁绪,相反却很兴奋,一直不停地和东华说这说那,我在一 边,闷闷地看着舷窗外机翼下翻滚的云海,想起了自己当年初到美国的情境。 已经是美国人思维方式的石姗,已经再也体会不到我努力加入美国社会的艰 辛,我把自己的肩膀提供给她,希望她以我为梯,在这个社会里攀得更高,然而 她却要走一条另外的路,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为她所做的这一切,还有多少意义 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