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飞全世界 按我们的要求,石姗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向我们“汇报”她的情况,稍微有 点让我心酸的是,她离开我们,竟然从一开始就是惊喜大于伤感。是啊,她自由 了,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做一切事情都再也用不着 家长同意了,大学里有新的朋友和她最喜欢的表演课。 我自我安慰:我不也是18岁离开家的吗?我们也应该从此接受没有她长绕膝 下的生活。第一个寒假,石姗要在学校复习功课没有回家,我们的圣诞节过得冷 冷清清。等到第二学期开学,石姗开始向我们诉苦:“第二个学期的功课不如上 学期那么吸引我,我同住的室友搬走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一个人住,觉得 挺孤单的!”听到她的抱怨,我反而有点高兴,这是不是说明她还需要我们? 等到暑假将近的时候,我们就几乎不容置疑地命令她:赶紧回家!她很听话 地回家了,可回家的第一天就向我们提出来,要到旧金山的一个剧组里实习。我 们自然是不同意,于是少不了又是几番争论,最后“谈判”双方约定:她可以去 实习,但实习完了之后还要回家。剧组是不给实习报酬的,东华没怎么犹豫就给 了石姗一笔钱。她私下对我说:“你看石姗对这次实习抱着很大希望吧,那就让 她去体会体会,也许她能发现,戏剧这碗饭并不那么好吃!” 东华也开始学会了美国式的教育方式,让孩子去尝试,而不再轻易说不。 果然,过了两个月,石姗再次回家的时候,情绪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她跟 东华倾诉:“没想到这个夏天过得这么难。我原来以为自己已经上了一年大学, 学会独立了,现在才知道,住在宿舍里跟真正的独立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我和两 个同学一起租了一套房子,除了每天排练八九个小时,还得买菜、做饭、洗碗洗 衣服、刷厕所…… 本来以为加州的夏天会很热,带的衣服全是短袖裙子,没想到竟然很冷,只 好临时买了一件毛衣,一件夹克,你给的钱都被我花光啦。“东华有点得意,悄 悄对我说:”嗯,果然花钱买了个教训!“ 回到洛杉矶,石姗打来的电话中抱怨越来越多:“有一个同学简直是太乱了, 几个星期不洗衣服,换下来的衣服在客厅里堆成了山,吃完的半个三明治在客厅 里能放上好几天,她的男朋友简直就是住在我们家,和她一样邋遢,一起把脏衣 服往客厅扔,真是受不了,跟她婉转地说了好几次,她就是不听!”我不禁莞尔。 其实这些小小的不愉快不算什么,洛杉矶浮夸虚荣的文化生态就不怎么适合 石姗这样从小被教育要朴实谦虚的老实孩子,那里是好莱坞的所在地,拥挤着全 美国乃至全世界做明星梦的人,连餐馆的服务员都天天盼着遭遇星探从此一举成 名。南加大富人子弟众多,他们看重外表,讲究吃穿的作风跟石姗肯定格格不入。 我们盼着石姗“浪女回头”,即使重读一年大学都在所不惜,但石姗动的却 是别的脑筋。她在电话里向我们宣布:“我决定出国去了!有一个高中同学正在 苏格兰,我查了查,她的那个大学正好和南加大有合作,到那里上学也可以算学 分。”出去游学也好,我们想不出什么理由反对,从这时候开始,石姗的天地就 已经扩展到了全世界,而我和东华,连美国都没有好好游历一下呢。 爱丁堡的生活让石姗很满意,她喋喋不休地跟我们讲,她认识了很多不同的 人,交了很多不同的朋友,感觉自己的视野更广阔了。南加大的很多学生是加州 人,有的从来都没离开过加州,而欧洲的学生都去过很多国家,好些人会说三四 种语言,这大概很让石姗受刺激。 而我们给她的第一建议自然是:学中文,而这却是石姗最痛苦的事情,她和 美国人一样,觉得方块字不可思议。回到南加大呆了半年,她又呆不住了,想再 次出国交换学习,但这次她的想法却再次遭到了我们的坚决反对,因为她要去的 不是什么发达国家,而是肯尼亚。“你们是不是以为肯尼亚就是大沙漠,到处都 是狮子和长颈鹿?其实那里也有好大学,课程设计很有意思,我可以一边旅行一 边做调查啊。” “不行,不行,不行!我简直已经说不出什么理由了,但就是不能接受:把 自己辛辛苦苦带到美国来的女儿送到肯尼亚上大学?那还不如呆在中国哪。石姗 又拿出了她的财政杀手锏:奖学金可以支付机票,不用我们额外负担。不过,她 最终也没能去成,因为肯尼亚发生了战争,政局变得很不稳定。 于是她改为到希腊去学半年。这简直是让我们大喜过望:能不去肯尼亚,去 哪里都行!希腊是个经济相对不发达的社会,石姗说,那里中午大家都睡午觉, 商店不开门,晚上店主想什么时候去吃饭,就什么时候关门,他们还总说,不明 白美国人为什么搞得那么紧张。她走在大街上,经常有人主动打招呼问她是从哪 里来的,听说是美国,他们总是露出很吃惊的表情,说:“不可能!”石姗对我 们说:“无非是因为我有一张黄面孔,他们就不相信我是美国人!” 在另外一个国家,石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种族,这是她在不知不觉间上的 重要一课。又回到华盛顿的时候,石姗再一次带来了让我意外的请求:她想找份 工打打。我很不情愿,因为我了解打工的实情,在我看来,除非维持生活必须, 否则打工不能给人什么另外的收获。不过这次东华站在石姗一边,说有点事也没 什么不好,于是我只有放行。身为警察,我深知看似平静的街头隐藏着多少危险, 毒品交易、抢劫、强奸、凶杀、黑社会火并……华盛顿的高犯罪率是我和同行们 受市民倚重的原因,可我绝对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单独冒什么风险,于是,我告诉 石姗:“如果你真想去打工,那我就得每天接送你,你一个人打工两个人忙啊。” “干吗要这样啊?我连外国都能去,这段路不能一个人走吗?爸爸,你当警察把 自己搞得太过敏了吧!” “你在国外我看不见也管不着,在这里我就是不放心!”说来说去,最后石 姗急了:“爸爸,你别让我出洋相好不好!”虽然她这样说,我还是没有放弃, 只是改为只接不送,而且每次都在她打工的咖啡厅门口等着,不让她的同事看见。 然而有一天,我左等右等还不见她出来,最后进店去问,领班告诉我:“她 今天下班早,已经走了。”回到家,石姗就和我吵了一架,因为我终于让她“出 了洋相”,都这么大了,还让家长来接。东华在中间和稀泥,最后我们三个都变 得气鼓鼓的。不过,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接她了。 有一天她回家,很震惊地说:“爸爸,你知道吗,我们店里有一个人,同时 打三份工啊,我一周工作四天已经很累了,真不知道他怎么坚持下来的?而且他 说他老婆刚刚生了孩子,否则也和他一样。”你觉得很吃惊?我和你妈妈不也是 这样过来的嘛。 所以打工是没什么意思的,我就不愿让你再受那份罪。“可石姗的思路却往 另外一个方向去了:”爸爸,社会真的很不公正吗?“ 这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虽然我和东华都希望她认识到自己的亚裔血统不 可能享受到真正的公平对待,但让她真正触及到社会的阴暗面,却是我们所不愿 意的,这样的问题对她的年纪来说还是太沉重了。 但石姗已经不会再放下这个思路,再开学就是她的最后一个学年,她在学校 里成立了一个全部是女性参加的演出组织,试图用自己的行动促使人们重视戏剧 界男女之间的机会不平等问题。她自己写了一个戏由这个组织上演,门票收入全 部捐给了洛杉矶当地一个帮助无家可归妇女的组织。 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石姗就很热心参与公益活动,我们也鼓励她这样做, 但她搞的这些活动,已经不再仅仅是出于慈善爱心,而带上了社会政治的色彩。 我很难把这些活动的宗旨和自己的小女儿联系起来——她那小小的脑袋里,已经 开始装着越来越多我们陌生的思维了。 意外地,我收到了一封石姗的电子邮件,她写道:“我写的这个戏是关于父 女关系的,其中也融入了我自己的很多家庭体验,爸爸,你想看这个戏吗?”我 打开附件,慢慢地读着剧本,文字在眼前幻化出生动的画面,背景上能看得出来, 隐约闪动着我和她的影子:一对相爱但找不到最好的交流方式,在彼此愿望中逐 渐疏远的父女。 我感到在剧本的背后,石姗在提醒我,承认她的成长,她那独立的姿态同时 仍然是对我的召唤。爱不是解决人和人关系的钥匙,相反,它自己就是一把锁, 需要用理解开启,这是石姗用她的文学创作,她美国式的爽朗告诉我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