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上竟捡回了一千万 大概是1983年初夏,有一个农民朋友来找我。他来找我时,言谈举止甚为惊慌, 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像小半截砖头一样的东西。我伸手接过来, 他却用双手在下面护着,只怕我不小心失手摔了它。什么宝贝,值得如此?朋友压 低了声音说:“台湾来了个人,报价一千万!” 一千万?台币?港币?人民币还是美元?朋友说:“我心慌得很,整夜失眠。 只要打个电话,台湾人就会先送三百万人民币定金过来,我怕这事要杀头呢,就先 来讨教你。你路子广,咱俩又从小在一块长大,我只信你。” 这肯定是一件文物了。掂在手上,分量很重。看得出来,这是由二片陶物并合 在一起的一件模具。年代太久远了,粘合的部分已经不易掰开。从残存的一角看, 有几个古铜钱模印,一直深进去。 我对古物虽然不甚太懂,可也知道这东西叫“钱范”。这是古代造钱的模具, 犹如今天造币厂印刷人民币的底板。这东西,自然是年代越久越有价值,越值钱。 这位和我少年时期一起长大的朋友,从记事起就喜欢收集古钱,得天独厚世间 难寻的大环境,收集各种古钱便有了种种方便。村里乡亲都唤他“钱迷”。他收集 的各式古钱币不是论数而是论斤。这次又从哪里弄到了这么一件? 问时他说,前些日子到西郊走亲戚,那正是清明刚过,小麦正在起身,细雨纷 纷中桃红柳绿。他骑一辆自行车穿越一片麦田。麦田之中,新起一座坟莹。那坟尖 上,有一件物事压着一张黄纸。通常坟尖上压黄纸的东西,不是砖头就是土坯,他 只看了那么一眼,就觉得坟尖上那东西有点怪异,不方不圆,不红不黑。车子骑过 去之后,他又返了回来,把车子支在小路上,顺田垄走进去,伸手一抓,就抓来了 这么一件东西。不承想,竟值一千万! 这是哪朝哪代的货?极需要一位懂家鉴定一下。朋友说:“咱们这地方往西三 十里,就住着一位懂家,是个女人,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从学校一出来,就 到汉长安城搞考古。来的时候是个大姑娘,现在都快成老太婆了,租一间农民的房 子住着,整天在田野里东边钻一个眼眼,西边钻一个眼眼,学问大的了得!和当地 农民都快混成一家子了。” “那快去找她呀,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李毓芳,昨天下午我已经找过她了。” “她怎么说?哪朝哪代的?” 朋友说:“新莽时代,叫‘饼货泉铜范母’。” 哦,这肯定是件极品了。王莽篡汉是公元前七年的事。王莽在位只有十六年, 就被赤眉起义军诛杀了。这是一届短命的王朝,留下来可供后人把玩的东西太少。 据说一枚新莽大泉铜钱在香港就值八千元,那么,造这种钱的模具值一千万也就不 奇怪了。 那时虽然《文物法》还没有出台,但是私卖文物肯定国法不容。何况又是这么 一件宝贝!这东西一定要献给国家。我问李毓芳怎么说?朋友说:“和你的口气一 样,都让捐出去。可是──” 可是后面没有话语了。我知道朋友的难受之处。献给国家,国家给不给钱?给 钱又能给多少?文革中间,村子里烧砖时挖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唐朝大瓷瓶,那瓷瓶 外面还套着一个瓷瓶,所以里面的这个瓷瓶就光亮如今。剥开外面那个斑驳的瓷瓶, 里面这个瓷瓶花色艳丽,能映出人影。大家一哇声喊好,都说了不得!生产队专门 扯了一丈红布把瓷瓶包起来,派两个人送到文物管理处,原指望能卖个千儿八百的, 结果文管所只给了五元钱。为了这事,当时我还专门到文管所找见收瓷瓶的傅嘉义 先生:“你不能坑农民么!”傅嘉义先生也不生气,他说五元是钱给多了。他扳着 指头算了一笔账:两个人误一天工,一个劳动日算一元五角,共三元;每人交通费 五角,误餐费五角,实在不算少。问瓷瓶呢,瓷瓶多少钱?傅嘉义睁大眼睛说,瓷 瓶是地下文物,地下文物没有价,全都是国家的。我说十万少,你说一万多,谁来 定这个价? 这真是一块烫手的热红薯。朋友说,卖上一千万,我给村里修个学校行不行? 我保证一文不落。我说不行。说不定钱没到手,手铐就先到你的手上了。你还是听 人家李毓芳老师的话,献给国家吧。弄一个杀头判劳改,你划得来吗?收藏起来也 不行,风声都走漏了,你全家会不安宁,时时刻刻都会招祸! 农民朋友听我乱说了一通之后,我送他出门时,巷子里正好有个收破烂的架子 车。收破烂的老头又认识他,见我们走过来,那老头脸上便有些古怪的笑容。我那 个朋友二话不说,伸手就在架子车的竹筐里乱翻起来。一堆破铜烂铁下面,有个装 饼干的铁皮盒子。打开铁盒子,我那朋友只看了一眼,就急忙把盖子盖上了,仿佛 那盒子里面有一只漂亮的鸟儿,不小心会飞走似的。他问老头,老头说:“换一瓶 酒喝喝,要好酒。” 农民朋友便让我作陪,一同到巷口的小饭铺要了四碟凉菜,一瓶简装西凤酒, 花了不到十块钱。酒色上脸之后,我问,那铁盒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朋友让我先问 老头,看老头后悔不后悔。老头吃着喝着,满脸泛红。听我问他,便笑哈哈地说: “我后悔个屁,能换一瓶酒喝,是我的福!哪怕它值千值万,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我当破烂收来,花了八毛钱。八毛钱换你们十块钱,我后悔啥?” 那盒子里,有一块新莽“六泉十布铜”和几枚铜币。其中二枚叫长安、文信钱, 都是罕世孤品,价值连城。 人间宝物,得来竟如此不费一点功夫,我不由对它的价值产生了怀疑。回来细 细一想,这就是智者和凡人的区别了。古人早有一句话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一 语道出了其中的奥秘。文物没有价,有价的是识宝的人。识宝的人居住在这块土地 上,更是宝中之宝了。 我这位农民朋友终是个极明事理的人,很快便在李毓芳的指点下,把这些宝贝 全部献给了中国人民银行钱币协会。国宝献国家,国家也要表示一下:奖励二万元, 又把他招聘到钱币协会当了研究员。他叫党顺民。他如今已是国内外大有名气的农 民钱币鉴赏家了,连出了几本专著,成了钱币协会的常务理事和学术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