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上的斑斑血迹(韩起) 萧萧秋风中,我久久地伫立在无字碑前。 无字碑上已经有了字。人手所及处,刻满了“XXX 到此一游”。我怀疑,是否 曾有碑文,而为后人磨灭了呢?我借了梯子,爬到高处取出十倍的放大镜,一寸一 寸移动。我发现碑上隐隐地残留着方格遗迹。依据常识,有方格必有碑文。因为方 格正是为碑文的每个字确定位置。于是一个巨大的悬念化做宏伟无际的问号,刻印 在秋日高净的蓝天之上。 那原有的碑文是什么内容? 有了碑文,又在碑石上定了格,为什么忽然又决定停刻,却将一个光秃秃的无 字碑立在荒野之上? 据传,后人有几次新拟了碑文,意欲刻上光秃秃石碑。这些碑文如今安在?又 缘何没有刻上无字碑呢? 无字碑的主人是一个非凡的人物,在一千三百年的历史长河中聚讼纷纭,的确 非同小可。 无字碑的主人创造了空前绝后的第一,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她是中 国五千年文明史上惟一的女性皇帝。她的身后,滚滚骂名继续了整整十几个世纪。 一是骂她女人不该主神器;二是骂她不该醉心淫乱。这就给近代的文人留下了翻案 的口实。只有清人王夫之先生,还算有几分清醒,在《读通鉴论》中论及无字碑主 时,首先直指这位女性暴君的“刑杀横流”。 且看无字碑主。她一生有二女四子。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但这位身为人母的 女人,竟然为了权欲,亲手冤杀了二子一女。 为了诬陷皇后与萧淑妃,她亲手“潜毙女儿于衾下”,夺得皇后高位。一日, 高宗思念后妃,行至囚所,见门禁锢严,仅留一小洞供送饮食,十分伤心。大呼: “皇后淑妃在哪里?”皇后哭着求皇上改囚室为回心院,做一名宫婢活着。无字碑 主得知,竟然将皇后和淑妃各杖一百,剁了后妃的手和脚,投入酒瓮中,说要让二 人的骨头醉一醉。 高宗上元二年,只因太子弘“仁孝谦谨”,“中外属心”,连高宗皇帝都“深 爱之”。无字碑主妒火中烧,离间无门,迫害无由,她竟阴谋使人投毒,杀死了这 位当时李唐王朝最优秀的接班人。 高宗永隆元年,这位无字碑主听信江湖术士明崇俨的胡说八道,要废二儿子太 子李贤,屠杀与太子贤有牵连的人数以千计。光庆元年,她又使黔州都督谢佑逼杀 了太子贤。继而又残杀了贤的两个儿子。 高宗觉察无字碑主召方士入禁中搞巫术,大怒,召来上官仪,要废掉这个狠毒 女人,令上官仪起草诏书。消息走漏,无字碑主急奔皇帝处,那个草包皇帝竟谎称 是上官仪的主意。于是无字碑主便杀了上官仪。 高宗死,中宗继位三月,即被废。有飞骑发了句牢骚,十余名飞骑便被绞杀, 告密者官封五品。 光宗元年九月甲寅,无字碑主命令:“旗帜皆从金色,八品以下,旧服青者更 服碧”。改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门下 省为銮台、中书省为凤阁。 穿过历史的尘雾眺望,我们会以为这个女人疯了。但她更疯狂的行为还在以后。 狂肆屠杀李唐宗室,包括追随唐太宗打天下的老臣。接着她又盛开告密之风, 将偌大一个中国,变成了屠杀人民的工场。凡“有告密者,供马给食,使诣行在 (即去碑主办公的地方),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顿时告密者遍天下。有一个 胡人叫索元礼告密,升为游击将军,叫他去审案,逼人招供,结果一而十、十而百、 百而千,从一个人就审出千百个谋反者。如此荒唐透顶的事,竟然为无字碑主频频 召见,频频赏赐,以提高他的身价,张扬他的权力。于是周兴、来俊臣、侯思止、 王弘义之徒,竞赛似的召集无赖数百人,开始了专业从事告密的生涯。来俊臣和万 国俊还共同撰写了一部著作:《罗织经》。以此经为课本,开办讲习班,教他们怎 样“网罗无辜,织成反状”。其中,“构造布置,皆有支节”。就像三十六计一样, 书中具体教授怎样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变成一个谋反者。用现代语言,就是 怎样把一顶反革命罪或者颠覆国家政权罪的大帽子,轻而易举地戴到某个人头上。 其中有作大枷法,定百脉法,突地吼法,死猪愁法,反是实法等等。还具体教授怎 样实施酷刑。如凤凰晒翅刑,就是用长棍夹住手足拧转;如驴驹拔橛,是用绳子固 定人腰,上面将枷猛拉;如仙人献果,使人跪棒枷,累甓其上;还有如玉女登梯, 让人立在高木上,将枷尾后拉。其他还有倒吊人,石头缒首,老醋灌鼻等等,数以 百计。其中铁圈毂头加楔一刑,便常有脑髓出的人。从此杀人屠场遍布中国大地。 后来每抓到一个人,只将刑具一摆出来,便“皆战栗流汗,望风自诬”,承认自己 有罪。每当朝廷有了喜事,下令大赦天下时,来俊臣就先杀重囚,然后才宣布大赦 令。陈子昂曾在一次上疏中如此评价这种恐怖政治:“诸方告密,囚累千百辈,及 其穷究,百无一实。” 在血腥的恐怖政治中,也不乏喜剧。如成语“请君入瓮”的故事。还有一个待 御史鱼承晔的儿子保家,上书无字碑主,“请铸铜为匦,以受天下密奏。”谁知他 自己发明的铜检举箱刚刚开张,就有人告他曾经帮助徐敬业谋反,反被杀了头。他 成了他的发明的第一个受益者。 还有陕西礼泉人侯思止,文盲。本业是个卖烧饼的,后来做游击将军高元礼的 仆人,在当地是相当有名的地痞无赖。一日恒州刺史裴贞杖一个判司,这个判司就 是侯思止告裴元贞和舒王元名谋反。结果元名流放,儿子被杀,裴元贞一族数百人 被杀,侯思止则因此一跃当上了游击将军。 无字碑主的滥杀罄竹难书。 究竟无字碑主屠杀了多少人?古人没有统计。史书记载:“太后自垂拱以来, 任用酷吏,先诛唐宗室贵戚数百人,次及大臣数百家,其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 数。……时告密者不可胜数,太后亦厌其烦,命善叫按问,引虚伏罪者八百五十余 人。”一个官杀头了,新的官补上来。派给新官的官婢就私下说,又来了一个找死 的。果然,不出十天半月,这个新官太师椅还没坐热,就被杀了,而且牵连的抄家 灭族。到后来,杀人已经成了无字碑主及其走狗的游戏。官至司仆少卿的来俊臣, 只要看见哪个女人漂亮,未嫁的立即娶来。已有丈夫的,便以谋反罪先将丈夫杀了, 再抢到家中。《朝野佥载》中记载,说来俊臣发明了一种游戏,把宰相以下的满朝 官员姓名写在无数碑上,把他的狐朋狗友请到龙门,将石碑排到地面,远远的划一 杀线,他与狐朋狗友立在线后,用石头子击石碑取乐。哪个碑先被击倒,碑上写着 他名字的那个人就被告谋反罪,逮捕、受刑、屠杀。官吏杀了再补,《大唐新语》 说,补的官吏之多,当时的人们形容为“车载斗量”。其实车载斗量还是说少了, 因为最多时一年新补官可达一万三千多人。 末了,到了晚年,连这女恶棍自己都承认杀人太滥,说她自己成了“淫刑之主”。 (见《大唐新语》) 一位美籍华人的后裔,研究中国历史。他买了许多描写帝王的文学作品,也看 了《大明宫词》电视剧。他说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中国历史上哪个皇帝杀的知 识分子越多,今天的知识分子就越是歌颂他。像秦始皇,只因他修了个长城,就歌 颂他。他的焚书坑儒的暴行就没人提了。他说希特勒应该生在中国,在他统治时期, 他修了很多铁路、公路,虽然用活人体做医学试验,但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对医学产 生过积极作用。他说像武则天这样一个暴君,在她的统治下,人民如同家畜。被她 杀掉的人,以当时的中国人口计算,几乎达到十分之一。可是现在的文人千方百计 挖空心思说她的好话,而历史上不爱杀人的梁武帝却不见文人歌颂他。他宁可丢了 自己的江山也不滥杀人,这应该是很了不起的人道主义精神,可是我看很多中国文 人在骂他。他说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回答他,你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你已经失去了中国文人几千年中形成的一 个很重要的精神。中国的“圣人”们早就说得明白,就是要中国的文人必须具备犬 马妾妇精神。一代一代教育下来,文人犬马妾妇情结深入骨髓,天高地厚。秦始皇、 武则天、雍正、乾隆等等,都是敢把知识分子踩在脚下,当成犬马的人物。所以今 天的文人才拼命歌颂他,心眼儿里恨不得倒回到一千三百年前,过一下为武美人当 犬马的瘾,如果能被武美人玉口旨下砍了头,那也是不胜荣幸之事。那个梁武帝萧 衍把文人当人,怎么会叫文人歌颂他呢? 他叹口气说,对于知识分子,生存的勇气,就是批判的勇气。而此种勇气,只 能来源于批判中。从批判到批判。“生还是死?”答案并不难得,只是必须由哈姆 雷特自己做出抉择。他忽然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过批判 的勇气?武则天杀人如麻,无论从人性还是人道的角度去看,她都应该是一个理所 当然被否定的人物。为什么你们还要歌颂她? 我说这你得问鲁迅先生。中国人几千年形成的思维定势,就是蔑视人的存在。 重物轻人。秦始皇修一个长城,死了几十万人。用你们美国人的价值观,首先关注 的是这几十万人的生命。你害死了几十万人,就是你修了一百个万里长城也弥补不 了你的惨无人道的罪恶。我们研究考察的对象,是长城的砖怎么烧制的,长城的土 是怎么填实的。所以如武则天,虽然杀人如麻,连王夫之这样的古人都发出“鬼神 所不容”的呐喊,但是,我们今天据说有了“现代意识”的文人突然间不但容忍了, 还挖空心思要从白骨上找出天鹅肉,为这个毫无人性的残暴女人寻觅一点残脂败粉。 他沉默地望着我,没说一句话。末了,我发现他眼睛里闪烁起泪光。 我想使话题轻松一些,便问,如果让你为无字碑定个碑文,你写什么? 他取出签字笔,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大字: 千古罪人,一代恶棍。 我问他,你可否推测一下,如果无字碑上曾经有人撰写过碑文,那个碑文在武 则天死后怎样了?他抬头望望我,说很可能碑文就埋在坟墓中。 我问他依据,他说你研究一下历史就明白了,答案就在她死亡后的七八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