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之死(张敏) 生命浑沌之初,假如。当然只能是假如。属于汝生命最核心的精子能够在尘世 中自由飘浮时,面对那晶莹一片的卵子,汝该做如何选择?汝是投向平民老百姓呢, 还是投向帝王之室?投向平民之家,也许汝奋斗一生的道路会异常坎坷,会有劳其 肌肤,伤其筋骨的疼痛,但汝可以获得人世间最真挚的母爱,那是天底下最为动人 心魄的一种伟大感情,母爱作为汝忠实的守护神,会使汝终生没有遗憾。汝虽然和 贫贱厮混,汝却可以完成独立的人生,让生命在人世间充分张扬,走完也许是失败, 也许是成功的人生道路,那便是汝的全部价值。 假如。假如汝投向帝王之室,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汝会在金银堆中撒屎 尿,汝会在奶头山中翻斤斗,汝会让百姓仰视,汝会令法律叹息。但是,上苍手中 的宝剑是双刃的,一时的得意可能是终生不幸的开始。如果今天李贤能从章怀太子 墓里爬出来,相信他要告诉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投胎投错了!错 投在武则天的肚子里,他成了天下最不幸的人,最倒霉的人。 李贤真是倒霉透顶,出生的时候就倒霉。 那是公元654 年,时近春节,长安城中树上挂冰,大雪铺地,他父亲高宗李治 要去礼泉县拜谒昭陵。这是年关前祭拜亡灵必不可少的一道大礼。普通老百姓要做, 当皇帝的李治当然也要做。这时候的武则天,早成了死人李世民的儿媳妇。肚子挺 得老高,却不放心老公,因为同去的还有她姐姐韩国夫人和众多的漂亮小姐。 从西安北郊大明宫到礼泉昭陵,现在开汽车,走机场专用公路,一个小时就可 以了。那时候却要走整整三天。皇家的车队,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武则天坐一乘三十四名壮汉轮换肩膀抬的大轿。一百零二名轿夫分成三班,左 右轮值。平日里勤学苦练,重轿在肩也能走成水上漂漂。 一乘大轿分成前后两室,前室里火盆燃烧,四个人可以凑成一付牌局;摆定一 张小桌,还可以喝酒猜拳。后室有床,有厕所,还有化妆台。良好的保温隔住了轿 外肆虐的西北风,置身其中,倒也和皇宫里差不了多少。 可怜轿外的壮汉们,都斜眼看着执轿者手中点燃的那根香火。一根香上有三截 分号,每燃到分节点上,另外三十四名壮汉便立即扑上去,说声起,轿子在行进中 就换了肩,轿中人还浑然不知。换下来的三十四名壮汉,个个大汗淋漓,西北风一 吹,升腾的热气化成水雾,一个个都眉眼不清。 就是当这样的轿夫,也是寻常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因为首先要政审,绝 不能让阶级异已分子混入其中。偷看皇室风采和小偷小拿的毛病也不能有。当然, 工资不会少,比当时的大学讲师们还高。关键是抬上武则天他们一次,回去就有了 终生吹牛的本钱。再到酒楼里喝酒没钱时便会说,老子抬过武则天,你算什么东西? 腊月十五早晨从西安北郊大明宫出发,第三天腊月十七午时三刻,一伙人走到 礼泉县南,有个轿夫突然肚子疼起来。肚子疼,不是病,一泡狗屎没屙净。一声屁 响,那轿夫便弯了腰。他一弯腰,轿子便斜了。轿中的武则天正在马桶上方便,轿 子一斜,便滑倒在地,立时羊水破裂,分娩在即。多亏韩国夫人正在前室和高宗调 笑,听见声音不对,立马窜到后室抱起了妹妹。轿夫们听见了轿内异常的喊声,也 看见轿下面滴淌着殷殷鲜血,不到半个时辰,轿中便传来李贤来到人世间第一声委 屈和沙哑的哭喊。 这孩子长大后说,那一日,阎王爷命他去阳世投胎,他去得迟了些,那些羊皮、 牛皮,甚至鸡皮、狗皮都被抢光了。一张老鼠皮也被几个鬼魂撕扯着不松手。他奇 怪那一排排人皮却没有一个鬼魂去动。几个推销人皮的小鬼们使劲宣传他们的产品 :快来披人皮呀!披了人皮,大王有额外的赏赐,赏给食色性,赏给高官禄!这孩 子悄悄问一个鬼魂,那鬼魂贴耳告诉他:“千万莫要去披人皮!人皮难披的古语难 道你没听说过?大千世界,谁披了人皮,谁就永世不得安宁,谁就哭都哭不出眼泪! 人皮难披呀,我披过一次人皮,深知其中滋味。这一世,我就是披张兔子皮,我也 绝不再披人皮!” 这孩子是第一次去阳世投胎,没有任何可资挑选的经验,正忧豫彷徨之际,小 鬼们便将一张人皮飞快搭在他肩上,一声喊:“快上人间享福去吧!”便把他从九 天可以揽月的地方推了下来。一落尘埃,竟从武则天下身的门户里滚将出来。当时 他就知道此生大事不好,便拼命啼哭起来。 小鬼们披在他肩上的那张人皮十分伟岸,五官搭配也眉目清秀。李贤成人之后, 套用一句今天的话,啊!真是帅呆了! 他大哥李弘被武则天弄死之后,武则天就让他当了太子。他如果按照妈的意思, 摆出个太子模样任事不管,也许还能多活几年。可偏偏武则天和李治又去了洛阳, 长安大明宫里,各位朝臣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因为他是监国。于是,他就认真负 起责任,每日上朝理政,许多军国大事,老臣们都说,要不要到洛阳请示他母亲? 他眼睛一瞪:长安到洛阳千里之遥,不用请示汇报了!我说了算! 国家大事在他的料理下,一时也井井有条,天下也国泰民安。可是,他却不断 收到远在洛阳的武则天对他的指责。有些事情竟是鸡蛋里挑骨头,硬让他开水锅里 炸油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让他觉得他妈这个女人真是太霸道了,若是父皇的 指示,怎么说都行,可每一次都是母亲指责他,把他骂得一钱不值。天下哪有这样 的母亲?莫非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当李贤怀疑到这一点上,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于是他便相信了民间中有人说他是韩国夫人所生,因为在轿中生他的时候,韩国夫 人也有身孕。相信了这一点,他便开始戒备起来,私下打造了些防身的武器,藏在 马号里。不料东窗事发,很快就被武则天知道,加给他一个谋反的罪名,就下令逮 捕他了。 武则天想当皇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惟李贤看不透。在这一点上,血缘关 系早被政治的尿水淹没了,李贤是天真的,也是无知的。 人身失去自由之后,他弟弟李旦探监时才告诉他,千万不敢有当皇帝的念头, 谁有了这个念头,谁就活不成。李贤不想当皇帝了,想当个普通老百姓了此一生。 这点要求武则天也只答应一半;可以当老百姓,但不能在长安城中当。把他押解到 云贵高原的荒蛮之地,让兵丁看押着他。实际上,他连当普通老百姓的资格也没有 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武则天始终对他不放心,只怕他哪一天跑回来,和她争夺龙 椅。于是,有那么一天,嘴唇一咬,赏三尺白绸子,让他吊死算了。 在云贵高原被软禁的那些日子里,李贤终于明白投胎之前,为什么人皮没有鬼 魂要披的全部函义。当年曹植受迫害时写过一首七步诗,名扬天下。他也步其韵, 学着写了一首《皇台种瓜赋》: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其好,二摘使其 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和曹植的七步诗一样,这首诗也流传到今天了。真 是一首好诗!凄苦悲凉,万读不厌,活画出武则天杀子不心疼,争权不要脸的狰狞 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