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周矢) 但凡到过乾陵的,无一例外地要到地下宫殿般的永泰公主墓走一遭;但凡进入 永泰公主墓的,又无一例外地要听导游讲述角道门边那一具骨骸,那一个开墓时发 现的倾斜三十五度角的盗墓洞穴。人们当然地认定那一具无名骨骸是被同伙抛弃在 地下的盗墓贼。 但本文介绍的是发生在一千三百年前的一个感人故事。读罢这则故事的所有导 游,都会惊讶地感叹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不是贼。原来他竟是如此有情有义的 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于是,所有再去永泰公主墓的,都将听到一段新鲜的历史。 沈全期、宋之问和李邕都是武则天时代的人。前两位是深得女皇宠爱的大红人, 后一个是名盖当世的年轻书法家。这天沈全期、宋之问、李邕和宋之闵四人把酒相 约,是宋之问请李邕做说客,劝说与之年龄相当的堂弟宋之闵放弃一桩并不现实的 情缘。 宋之闵是汾州人,便用“汾州”二字作了自己的字,但事情的原委也就出在这 汾州二字上。当今皇上是山西文水人,文水离汾州不过一箭之遥,骑马走快,一刻 钟的功夫就可以到。文水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自从出了武则天皇帝,武氏一家 全都飞黄腾达。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单是王府大院儿在这里就修了七八座。 三年前中元节时,武则天带太平公主到文水“省亲”,被封为郡主的李显第七女李 仙蕙也随去了。那时她才十五岁,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自然免不了到处跑 着看热闹。为了迎接武则天皇帝回老家,武氏一家又在文水一带大兴土木,竟使文 水和汾州连成了一座城池。巧不巧就让李仙蕙在当时新盖砌而又颇为闻名的文水书 院,遇到了宋之闵正和几个年轻的书生在那里会诗。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两个年 轻人便一见钟情。又有好事者起哄给二人鸿雁传书,要不了几日,两个便在信中私 订了终身。弄得李仙蕙郡主竟不想随武皇帝回长安城了。等李仙蕙千留连万迟疑地 回了京城,宋之闵便也赶到长安城,投奔了堂兄宋之问。他既不求官,也不求财, 只求堂兄想方设法把他介绍到李显的王府中去,哪怕是当奴仆甚至冒充太监,只求 有机会再见一面这个端庄、美丽、聪颖过人的郡主。宋之问听说了这么一档子事, 一时间有些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宋之问如今竟有了一条升官的捷径,如果宋之闵和 李仙蕙真的成了夫妻,他这个郡马的堂兄岂不乘风而飞天?怕的是武皇帝是个喜怒 颇难掌握的女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嫡亲的孙女儿肯不肯嫁宋之 闵这样一个平头百姓,在宋之问心里确实没有底,便用“且待时机”搪塞堂弟拖延 时光。事实上,这位考功员外郎也一直在找机会,探听女皇帝的太子李显的意思, 并且和太子少詹事沈全期商议过,托沈全期有机会在李显跟前探探口气。没成想这 事一拖,竟年把没有结果。在这期间,宋之闵每天在李显的王府大门附近卖字画, 以图找机会和李仙蕙见上一面。却不料与书法上已颇有名气的李邕相识。惺惺惜惺 惺,两人一见面就成了好友。李邕很快便知晓了宋之闵为李仙蕙日思夜想的苦衷, 便径直把宋之闵带进了相王府介绍给了李显。恰巧李显也是个书法家,善草隶二书, 历来喜欢与会写字的人来往,并常与李邕推敲。当下李显与宋之闵竟一见如故,说 得兴起,宋之闵自觉机会不可错过,突然之间便向李显跪拜下去,述说了自己在文 水和郡主相识,并私订了终身,日思夜想的苦衷楚楚。李显倒是个识才的王爷,听 了不但不怒,反而喜上心头。当下把李仙蕙郡主叫了出来相见,就留宋之闵住在相 王府上,只待禀明了皇上就乞旨成婚。正当宋之闵喜出望外的时候,没料到就在第 二天的朝会上,神圣武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圣谕,命郡主李仙蕙嫁给魏王武延基,封 为永泰公主,即日成亲。相王李显生来胆小,又早让则天皇帝搓揉得唯唯诺诺,当 然不愿违背这位至神至圣的王母丢了太子的位,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就领了圣命回 府,即刻准备送女儿去成亲,哪里管得了女儿的哭哭啼啼和宋之闵的满腔悲愤。宋 之闵与李显力争,以李显许诺在先为理由大闹相王府,非让李显带他一起去见武则 天不可。 李显岂有这份胆量?恼羞成怒,唤人乱棒把宋之闵打出门去,多亏沈全期及时 赶到从中斡旋才算保住了一条小命。眼看着李仙蕙嫁了魏王府,宋之闵竟一场大病 不起,若不是李邕常来陪他说话宽心,也许早就命归黄泉了。大约过了年把,宋之 闵渐渐痊愈,人整个儿变了样,一天也不言语,叫吃饭就吃饭,叫饮茶就饮茶,整 个儿就如同一个傻子一般。宋之问只得雇了丫头小厮尽日价陪伴着他,怕他弄出什 么意外来。突然有那么一天,是个天气极冷的冬日,为使宋之闵恢复元气,李邕拉 宋之闵去华清苑会诗,却见那些书生们正在传阅一首新诗,李邕接过来一看,竟是 从魏王府抄出来的李仙蕙新作,题目是《冬日咏菊》。宋之闵突然灵醒起来,他甩 脱李邕的撕扯,踏步走了过去,一把夺过那张纸,遂低声吟诵起来:“冬日咏菊中 元孕新枝/重阳曾留香/琼萼已凋春/冬日何长长。” 读罢,宋之闵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来便昏倒在当地,手上那张诗却死死地 捏着,谁也掰不开他的手指。好容易弄醒过来,他第一句话就是:“仙蕙死了,仙 蕙死掉了。”再问他,他指着诗说:“中元孕新枝,我和她是中元节在文水相识的 ;重阳曾留香,是说我们重新相见在王府就在重阳节。琼萼已凋春,她不是死了? 冬夜长长还用说吗?人死了就进了永夜?仙蕙再没有白天了,她看不见太阳和月亮 了。这是仙蕙的绝笔!仙蕙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便要去觅死。李邕无奈,只 当他是气迷了胡思乱想所致,便劝他等自己去探明了李仙蕙的确是死了他再去死也 不迟。可没等到李邕去探听,宋之问便带回了消息,说永泰公主李仙蕙确实是死了, 是因怀孕难产而死。接着又传来消息,说魏王武延基因丧妻而自尽。宋之闵哪里肯 信,指着宋之问,责问他为何造谣,说明明李仙蕙是因为嫁非所愿忧郁而故,偏用 什么怀孕来骗他;还说魏王府早就传出了李仙蕙从出嫁之后就不准武延基踏进她的 卧室一步,这事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怀孕一说从何而来?没过几天,长安城又传 来消息,说李仙蕙是和她的丈夫魏王武延基,以及她的哥哥郡王李重润在一起议论 武皇,说武后荒诞无耻,这般大的年纪还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日日在宫中淫乱不 说,竟然把朝政大事也交给二张处置,这样下去,大周的江山很快就要还给李姓了。 这话让张易之知道了,便在武皇处打了个小报告。武皇一怒之下,下旨将李仙蕙、 李重润和武延基三人一起乱棒打死了事。宋之闵听了哈哈大笑,说长安城里的人惟 恐天下不乱,这是李唐的那些忠臣们想出的招数。他们没本事推翻武周还政于李唐, 便把武皇说成一个残忍无比的刽子手,连自己的孙子孙女也要杖杀。宋之闵说,武 皇养面首是公开的事,哪个不知道?除了张易之、张昌宗,还有薛怀义,还有沈南 五,她本来是太宗皇帝的才人,但很早便与太宗的儿子李治相通,这样一个公然视 性为常事的主儿,岂会因孙儿女一句闲话,把孙子孙女儿孙女婿一起处死?说这话 的人无非是想激起满朝臣子和天下百姓反周兴唐罢了。总之一句话,李仙蕙是思念 他宋之闵才郁闷致死的。宋之问想,这个堂弟一定已经走火入魔了,劝说也无用, 便不去管他。却不料这时候武皇突然下了一道圣旨,命考功员外郎宋之问负责在高 宗李治的乾陵附近修一座陪葬墓埋葬永泰公主。消息传到宋之闵耳朵里,一直要寻 死活的他突然宣布不再自尽了,却闹着要随堂兄去修坟,而且非要负责建筑上的工 程,说是要为仙蕙最后尽一份情义。 宋之闵回汾州变卖了祖产,把一大笔钱带到永泰公主的墓地上去,一心一意修 起坟来。他广交朋友,和所有的大小工头都成了知心。待他把带去的银钱散尽,永 泰公主墓便近完工了。外界谁也不知道宋之闵在修墓的时候,在墓道入口处暗暗预 挖了一条半里多长的地道,这地道直通内廓大门内的通道,只留下尺余厚的一层泥 土没有挖透,还在地道的尽头留下了一把铁锨。如今,永泰公主李仙蕙已经入土, 墓门也早已封闭,所有修墓的工匠们早已各回各家,陵墓处只留下了几名守陵的军 士。经李邕和沈全期进宫说词,李显也同意并特准了宋之闵作了永泰公主的守陵官。 一切就绪,今晚宋之闵就要实施他精心策划的这一切行动了。 当下宋之问见宋之闵不开口,想想自己劝过他也不止一次了,现在就看李邕说 的话他听不听了,便转向李邕:“泰和,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汾州送掉这条小命 吧?” 李邕被宋之问刚才那一番“捧”,一时间无话可说,正对着一张古筝发痴。现 在被宋之问这么一逼,再不开口是不行了。但李邕天性直爽,又从不会说话绕弯子, 便说:“要叫我说,汾州兄这一去值得!” 宋之问大吃一惊:请你来是进说词的,你怎么这样表态?本来他和沈全期两个 人劝他也劝不住,再有你这个李邕从旁鼓动,一切心思不全白费了?伯父就这么一 根独苗,真让宋之闵去送死,他宋之问百年之后怎么对伯父交待?一急之下,脱口 就说:“泰和,你怎能这样草菅人命!” 没等李邕反驳,宋之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用力向地上掷下酒杯,然后向宋之问、沈全期深深一揖道:“大哥和云卿兄,小弟 这就别过了。这一段时间承蒙两位兄长关照,得以成全汾州惟一心愿,汾州谢谢两 位兄长了。”又回头招呼李邕:“泰和,你我不愧是知交。走,有劳泰和助我一臂 之力。”说罢,便向永泰公主的墓地后面扬长走去。 沈全期也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他上前一把拉住宋之闵:“汾州,且慢。” 宋之闵站住:“云卿兄,还有什么吩咐?” 沈全期诚恳地说:“汾州,你可要想好了,你可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宋之闵又大笑起来:“从我踏进这块墓地那天起,我就没打算回头!”又叫李 邕:“泰和,还站着干什么?难道我宋之闵生前这最后一个忙你也不肯帮?” 李邕长袍一甩,站了起来:“好一个宋汾州,虽说我与你相识不过年把,但是 你是我认识的所有朋友中最值得一交的朋友!走!我随你去!” 李邕随着宋之闵向墓地后面走过去了,宋之问和沈全期只呆呆地站在那儿,目 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墓地后面。 这时,天突然黑了下来,一块乌云遮住了那一钩新月。起风了,附近新栽的一 排柏枝在风中摇出一片索索的响声。宋之问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他的弟弟宋之 闵和相随他而去的李邕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宋之闵和李邕来到离永泰公主墓不足半里之遥的一片小树林中,宋之闵拨开一 堆荒草,一个洞口显现出来。宋之闵站住,握住李邕的手,动情地说:“泰和,好 兄弟,一切全拜托你了。半个时辰之后,劳你驾无论如何把这洞口封了。” 李邕用力抓住宋之闵的双肩,直抓得宋之闵骨头里都疼出汗来,李邕这才放开 手,拍了拍宋之闵的肩头,只说了一句话:“放心去啊,兄弟!仙蕙在那里等着你 哩。” 宋之闵再不回头,钻进那个洞,不见了。 公元1961年,永泰公主墓发掘开启。人们发现在墓道内廓在门一侧,有一倾斜 为三十五度的洞穴,洞穴口有一具只剩下一堆骨架的死人残骸,坐状,尸骨为男性, 年龄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据专家分析,此人为一盗墓贼。大家反复猜测,认定 当时盗墓者必定不止一人,想来是死者把各类盗得的财宝用绳索运给洞穴外的同伙 之后,洞外的同伙起了歹心,为独吞盗得的财宝,抽掉了绳索,又用土封了外面的 洞口,致使入洞者终因空气吸尽而窒闷至死,于是凡有关永泰公主墓的宣传介绍材 料,均都是这样记载的。没有人知道,这个洞口和这具尸体,记载了一个十分美好 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死在洞中的那个“盗墓者”其实不是贼,他就是唐代有名的 大诗人宋之问的堂弟宋之闵。 为写这本书,我约了陕西几位我的挚友,如今也都是中国著名的作家,谈谈对 武则天的看法。周矢兄才华横溢,相交知己,不意这位老兄却写来这么一则美丽的 故事。虽然没有正面说武则天,却也从侧面给我们演了一集电视剧。奇文不忍丢弃, 一并收入本书,也算给周矢兄有个交待。2001年3 月,我在网上下载无名氏文章一 篇,视角奇特,观点不凡,也一并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