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宴会
我们在拉萨休整几天后,按照约定的时间,到那加草场与盐队会合。
清晨,我们从保吉出发,前往驮队回村前的第二站营地。这对我来说心中没有
底,因为一旦出现不顺利的事情,驮队随时都有可能耽搁时间。
我们顺着保吉河谷,来到珊瑚湖东岸。太阳从保吉山的左侧射向湖岸,明暗间
一个美丽的弧线像一幅巨大的图画展现在我们眼前。在我们赞美自然,摄下自然之
美时,驮队迎着朝霞赶来了。
今天的驮队在原有的八拨方阵中又多了两拨四村的驮队。十个牦牛方阵以湛蓝
的湖水为背景,在那片橘黄色的草地上,像接受检阅的军队一样,一拨又一拨的驮
牛方阵出现了,那些熟 悉的歌声与口哨声就是阅兵进行曲,我们着实扮演了一次
国家元首,坐着丰田小汽车,从第一拨方阵开始,一个一个地扫进我们的镜头,还
不时地问候:“你们一路可顺利? ”
“顺利!你们路上可顺? ”他们也问候我们。
今天的驮队驻扎在一个叫玛娜的小河边,是回程的第一站到第二站中间,多了
一支驮队也就多了一顶帐篷。盐人们放走驮牛后,把坐骑拴在距离帐篷不远的地方。
营地离家乡近了,怕马跑回家去,另外今天还要举行祭灶神仪式。
盐人吃过早茶,格桑旺堆找四村的那位叫更堆的家庭僧人商议祭神仪式事宜。
那位老者似乎比格桑旺堆更果敢,他以一种决定性的语气对格桑旺堆说:“先赛马
吧,把马分两组,一组大跑赛,一组竞走赛,然后进行举重比赛,完了之后孩子们
愿意跳舞就跳吧。”
盐人按照各自坐骑的习性分成两组,参加大跑比赛的马匹不备马鞍,只垫一个
马垫,骑手也脱掉袍子,利利落落地走向起跑点。这是一种自娱自乐的赛马,当参
赛的人马走到一公里左右时,集中起来就开始往回跑,一匹白马和一匹红马并驾齐
驱,一齐到达终点,几乎同时跨过了由小石块摆成的终点线。桑多骑的是白马,骑
红马的是四村的人。顿加跑了第三名 ,更堆将一条哈达挂在桑多的脖子上,作为
第一名的奖励。格桑旺堆把一块钱和一包香烟递 到每个参赛人的手里,以示祝贺。
索加那匹不听话的小花马,说不上第几名,它干脆就没到终点站,从一开始起
跑就偏向东边 ,索加一再努力也无济于事,直到最后跑到拴在离营地不远处更堆
的老马跟前停了下来。索加只 好下了马,把它牵过来。这样的结局当然少不了同
伴们的一阵嘲讽。首先开火的是布琼:“你怕落个最后一名也用不着这样躲避呀,
再说首领也没有准备马粪串串。”顿加并不考虑小花马今天的名次问题,而是怕小
花马养成不良习性,他说:“小花马第一次参加这种赛跑 ,如果勒不住它,任它
乱跑,就容易形成习惯性坏毛病。”顿加的这话不无道理,牧人爱马胜过爱任何一
种家畜,而一匹 马的好坏往往取决于小时候的训练。
对于三岁马,牧民管它叫“嘎加”,意思是“备鞍马”。从主人试着骑它的第
一天起就要对它进行严格训练。第一步是要它习惯主人的牵引 。训练时讲究牵绳
索要短,让马紧紧跟在主人后头,跟上主人的步子。第二步是训练策骑。驯服一匹
暴烈的生马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使它习惯于主人的抚摸、备垫备鞍,直至最后
恭顺于主人的策骑。这里最要紧是,一旦骑上,万万不可从马背上摔下来,如果屡
骑屡败,习惯成自然,每当跨上马背,它都会试图把你摔下去。第三步是训练步伐
和竞走。牧民最喜欢的坐骑是一匹善于竞走善于快跑的马。而将一匹小生马训练成
理想的坐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至少要经过三四年的严格训练才能成功。这
里的关键还要看主人是否具备了驾驭生马所必需的能力。
顿加借给索加的这匹小花马,虽然已完成了牵引和策骑,但离训练成一匹理想
的坐骑,还差得很远,而索加的训练技能也表现平平。
接下来是竞走马的比赛。竞走比赛主要在顿珠和觉嘎之间展开,最终以一个马
头的优势叫顿 珠夺得了冠军。
过去,马在牧民的日常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 。但由于牧区交通工具的不断改
善,人们已不习惯用马进行长途旅行,在有些富裕的牧家,马已成为一种装饰性家
畜,只是节庆期间的玩物。政府为限制马匹的数量、减轻草场的载畜能力而出台了
一系列政策,看来面对汽车日益普及的今天,马们面临着失业的危险。
竞走马的比赛结束后,举行举重比赛。举重比赛严格地说是抱盐包比赛,要抱
三个绑在一起的盐包。这种比赛是藏北地区每年一度赛马会传统的比赛项目,过去
普遍通用的是抱沙袋,后来效仿赞丹寺的抱石头比赛改成抱石头。盐人们则就地取
材,用现成的盐包进行比赛,获胜者奖给一条哈达,凡参赛者都将获得一包香烟和
一元钱。帐外的比赛结束后,盐人们以家庭为单位做灶神面。
水有水神,火有火神,神灵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凡是起灶生火的地方就会有
火神降临,驮队以一个家庭的形式出现在众神面前,自然就会有火神与他们相伴,
现在接近家乡,盐人们 将会回到各自的世俗家庭当中,盐人之家的神圣之火将会
熄灭。
扎西次仁把一个小面袋交给顿珠“妈妈”,请他收下做面糕的面粉。顿珠说:
“你来收吧,一人一碗面。一碗面够了吧?‘爸爸’。”“够了。个人的面糕自己
做吧。”格桑旺堆说。扎西次仁从每个人手里收下一碗面做面饼,本来就非常狭小
的空间,从烧茶的锅盖到每个人的褡裢上面都摆满了面饼,小小的帐篷变成了饼子
作坊——有人做饼子,有人煮饼子,有人吃饼子,与其说是灶神面,还不如说是盐
人面饼宴。不过开吃之前,人们从自己的面饼上掐一小块面团抛向空中,齐声喊:
“曲!曲!曲!!”以表示将自己没有开吃之前的第一口面饼敬献给了火神。敬过
火神,人们用酥油、奶渣或白糖拌和成面糕,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这是盐人们的
最后一 次团圆饭,也就是告别宴会。
布琼家的灶神面糕做得比格桑旺堆家正规得多。他们将面饼煮好后,捞到一个
大 盆里,放上酥油、奶渣、白糖,搅拌后,制成人手一团的面糕。最有意思的要
数分面糕,即“卓果尔”,意思是分“口福”,把一人一团的面糕放在盆里,从中
选一团作 “卓古”(头等口福)。然后,布琼叫索加蒙头回避。等索加背过脸去
之后,他指了一下觉嘎,问索加:“‘卓古’分给第几个?”“分给第四个人。”
这时索加可以看了,布琼就从觉嘎开始依次数过去,数到第四个。而第四个正好是
索加,他得到了“卓古”,其他人按顺时针方向依 次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面糕。
索加在驮队中显得十分活跃。他好跟人斗嘴,因此也成为被别人攻击的对象,
像是调剂盐人日常生活的催化剂。今天,他得了“卓古”,嘴战又开始了。嘎苏说
:“不好呀,怎么能叫 驮队的佣人拿走了灶神面的‘卓古’呢!”
“你一个小小‘保布’,懂个屁,还不如把嘴巴闭得像屁眼一样的好。我得了
‘卓古’是我的口福,懂吗?”又是一阵夸张的大笑,他总是这样自鸣得意,似乎
他的话是无懈可击的,叫 人家无言对答。接着是大伙儿你来我往地打嘴仗。
嘴仗结束了,团圆饭也吃完了,开始做个人的灶神面糕,这是带给家人的礼物。
盐人们 从家里出发时就要准备好做灶神面糕的小袋面粉。
而公社时期的驮队好像把什么都革命了,没人做灶神面糕,更没有举行什么仪
式。那是一场寂寞的劳动。我们去放驮牛,返程途中本不需要放牛,只是离家近了,
驮牛们归心似箭,老往家乡跑。“老爸”说:“小孩子腿脚轻快, 你去放牛吧。”
按常规这天是做面糕,是盐人告别宴会的日子。
以前,我爸爸每次驮盐回来时都有面糕。当轮到我去驮盐时,却没人做面糕,
加日叔叔也 没有提出做面糕的事,他被批得太多了,也就无心再提出这类容易被
人抓把柄的事情,连盐湖都没人祭,更何况灶神呢。我坐在牛群边上,出神地望着
空中翱翔的鹰,想像着假如我变成一只鹰,我就可以飞到家里,飞到学校……我睡
着了,我在野外和牛群一起睡着了。我们驮 队在整个驮盐中仅吃了两次集体餐,
一次是我作为“保布”宴请家人吃了一顿牛肉大米粥。20世纪70年代普通牧民吃大
米是件稀罕事,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吧,宴请盐人没 人提出异议。第二次是将那
头髋关节脱臼的驮牛杀了之后,包了一次牛肉包子。
格桑旺堆的驮队做完带给家人的灶神面糕,我们也就返回了大本营。这次我们
的大本营设在 保吉乡,保吉乡的住宿条件毕竟要比五村好得多。
离生产队部两站路程的那天中午,盐人们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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