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示老师回到县上,找到革委会政法组。政法组把他介绍到政工组。政工组把他 批转到教育组,教育组又批转到他家乡所在地的龙尾公社。公社办公室的人让他先 回家,等候通知。 几天后,公社教育专干来找他,说公社研究后决定他就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每 天由生产队记八分工,随社员们一块儿分口粮。对于这样的安排,他认为不对,但 也没法儿,只好接受。他当时觉得,只要能同家人团聚,有碗饭吃就行了。 示老师蹲监狱期间,父母均已去世。作为儿子,不能尽孝,这使他万分悲伤… … 回想父母一生辛勤劳作,节衣缩食,供他上学,希望他能光宗耀祖、顶立门户。 而他却彻底地辜负了父母的期望,给他们没有带来一天的幸福,尽带了些灾难—— 从小背着父母去参军,又上了朝鲜战场,最后落了个教书匠,又蹲了几年大狱…… 母亲临终前渴望见他一面,但他连这一点也未能做到…… 妻子昔日的秀丽、丰韵、灵气已不复存在。三十岁的人比四十岁的还老,苍青 的脸,粗壮的手……拖着四个孩子,这日子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啊? 孩子们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个个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似乎不认识他…… 示老师觉得,他对不起家里的人,欠他们的太多了。他这个军人出身的硬汉,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流出了多年积攒的泪水…… 示老师在自己的村里当小学教师,虽说只挣工分,不挣工资,但却能同家里人 团聚。生产队分得口粮不够吃,他就和妻子挖野菜吃。全家整天喝着野菜糊糊,吃 着麸糠蛋蛋,日子慢慢地熬着。 三年后,新任的龙尾公社革委会主任——也就是当年龙镇中学的那位书记,把 他调到了龙尾中学任教,每月工资三十六元,口粮仍由他们村的生产队分给。 这三十六元虽说没有他原来工资的一半儿,但在当时确实也不少。那阵儿,多 数教师也不过就三十来元。 这位老书记最近刚恢复工作,在当时他所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一点了。他告诉示 老师,先慢慢熬着,天总会亮的。 挣了工资,手头不那么紧了,日子也慢慢地好过了。为了省几个钱给孩子们做 新衣服,他也和学生们一样,星期天回家里背馍、拿咸菜。他把馍放在学校灶上的 蒸笼里烘热,再买一碗玉米糁糊汤,一日两餐。他偶尔也能买上一包五分钱的“白 盒”经济烟,饭后抽上一支,享受那“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日子。 几年后,京城里不断地传来重大新闻,国家的政治形势发生着重大的变化,特 别是“四人帮”的跨台、高考制度的恢复,给教育事业带来了生机。 知识猛然间又吃香起来了。“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又成了时髦语。 示老师也吃香起来了,他比以前更忙了,也更有精神了。他除了上好本职课外, 还利用星期天和晚上为参加高考的社会学生举办讲座,复习功课。 恢复高考后的前几年,龙尾乡每年考上的大中专学生比其他乡镇的都多。学生 们感激他,乡亲们喜欢他,公社和学校也表扬他。 一天,广播里传来了中央为彭老总平反的消息。他含着热泪听了一遍又一遍。 听完广播,他急忙找出珍藏着的那张和彭总的合影照片,久久地凝视着彭总那严峻 而慈祥的面容,昔日的往事历历在目…… 他想了老书记说的那句话——“天总会亮的”。 他连夜给浦大姐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对彭总的哀悼与思念。 第二天,他早早站在校门口等候…… 他从乡邮员手中接过报纸,凝视着彭总的遗照。他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年 青的乡邮员吃惊地望着他,不知咋回事。 他把报纸拿到教室,贴在黑板正中间,让学生们全齐起立,默哀三分钟,然后 逐个儿走到黑板前瞻仰彭总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 上课时,他没有讲物理,而是给学生们讲了一节彭老总的故事…… 这节课的教学效果超过了他一生中所教的任何一堂课。学生们的泪水和他的泪 水融在一起,化作了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诚挚的爱,化作了对伟大祖国赤诚的 忠。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县委副书记——年前刚从龙尾公社书 记位置上调任的——就是把示老师从他村的小学提拔到龙尾中学任教的那位革委会 主任,带着教育局长,踏着即将溶化的积雪来到了龙尾中学。 书记首先迈进了示老师的房子,一把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天亮了!……” 在全体教师会上,教育局长宣读了县委为示老师平反昭雪的文件。文件推翻了 强加在示老师身上的一切污蔑之词,恢复了他的公职和级别,补发工资一万二千元 …… 啊!整整十四年了。 十四年间,他蹲了七年大狱,当了七年民办,今天终于盼来了晴天。十四年间, 他吃了多少苦和累,熬了多少汗与水…… 示老师接过了县委的平反书,拒绝了一万二千元。 他热泪盈眶地说:“国家正处于拨乱反正的关键时期,百废待兴,急需各类人 才,人才要靠教育去培养。十年浩劫,教育受灾最重,所补的一万二千元全部捐献 给学校,为学生们修座新教室吧!” 县委副书记问他对自己的工作安排有什么要求? 他说:“现在教师奇缺,我还是当一名教师吧。再说,我已经离不开我的学生 了,离不开龙尾中学了。在我落难的时候,是家乡的人民收留了我……” 他谢绝了组织上要他到县上当局长或者去县中学当校长的安排,又拒绝了龙尾 中学校长的任命。他说他这个人不适宜当领导,还是做一名教师好。他推荐了他的 一名学生——龙尾中学的现任教导主任柏老师出任龙尾中学的校长。 县委副书记望着这位饱经风霜、德高望重的老革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久久 不愿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