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交响乐队”
单边主义与先发制人是孪生兄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摸索与尝试,希望通过美
国自己的力量来形成和维持国际秩序的“单边主义”正在成为美国全球战略的核心
概念。为了通过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军事力量来改造世界,美国认为,传统的国际法
和国际机构的制约是一个障碍,传统的国家关系体系必须重组。在领导反恐运动的
过程中,美国将锻造一个全新的国际关系,这其中的一个重要调整便是大国关系和
与之相关的同盟关系。
虽然《国家安全战略》被视为单边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但布什并不承认有所谓
的单边主义存在。在他看来,未来的挑战,对美国和它的盟友来说,既是责任的分
担,也是机会的分享。“布什主义”并不拒绝国际合作,但一切国际合作(包括发
展同盟关系)的前提是要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要不威胁到美国的绝对优势地位,
要在事实上接受美国的领导。
在报告中,布什把未来世界看作是一个造福于全人类的“大国交响乐队”,而
美国则是这个乐队的总指挥。这还是相对比较“谦虚”的说法,有些人走得比这还
远。2002年早些时候,美国著名专栏作家查尔斯·克劳萨默对《纽约时报》的记者
说:“人们正在公开使用‘帝国’这个词。”他认为,美国人应该承认这个事实并
且勇敢地承担他们作为这个世界的无可争辩的统治者的责任。在他看来,“实际上,
自从罗马帝国以来,世界历史上没有一个国家(像美国这样)在文化、经济、技术
和军事上占据支配地位。”
势不可挡的军事实力是这个“帝国”最明显的特征。罗马是它那个时代的超级
大国,夸口说有一支世界上训练最好、预算最多和装备最为精良的军队,别的国家
的军队没有一支能够与之近乎相等。美国所占的优势正像它一样。美国的国防预算
超过了紧随其后的13个国家军费开支的总和,这使得它可以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它的
部队部署到世界几乎任何地方。更为重要的是,美国在世界各地大约40个国家建有
军事基地或者享有建立军事基地的权利,美国的军事存在或大或小遍布联合国190
个会员国中的132 个国家。“新罗马帝国”的足音已无处不闻。从军事的意义上说,
美国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的强国。
“帝国”的经济和技术的力量也无人能及。就像罗马人有笔直、通畅的交通一
样,美国不但有着无所不及的商路,还有着领先世界的互联网和信息技术,有着风
靡世界的新经济摇篮,有着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和经济学家,有着世界上最具影
响力的语言,有着世界上最广泛的文化特别是商业文化、消费文化的追随。美国正
在证明罗马已经知道的东西:一旦一个帝国在一个领域成了世界的领导者,它不久
就会在其他各个领域占据统治地位。
对于这个“新帝国”,美国乔治敦大学地缘政治和全球司法教授、著名战略家
约翰·伊肯伯里有过精彩的论述。在他看来,华盛顿正在形成一种新的大战略,一
种冷战以来从未有过的战略。推行这一新战略是对恐怖主义作出的最直接反应,而
且它还构成关于美国应该如何行使权力来组织世界秩序的更广泛的观点。根据这种
新模式,美国将减少它对合作伙伴们的义务,减少全球准则和制度对它的约束,而
争取在打击恐怖主义威胁和对付寻求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无赖国家”方面发挥更
加单边和先行的作用。美国将利用它无可匹敌的军事实力来维持世界秩序。
在布什的全球战略中,有一个基本的追求,就是要致力于维护一个单极的世界,
或者说是(布什的)“一个人的世界”。在这个单极的世界秩序里,美国根本没有
实力相当的竞争对手。美国的实力会比其它一些大国强大得多,以至于它在这些大
国中根本不复存在战略对手和安全竞争,这是一种令美国感到舒服的状况。
显然,美国是明确反对“多极世界”这个概念的,因为在它的眼中,以下两点
是不能接受的。一方面,多极世界意味着各个力量之间的均衡,也就是说应当有一
种同美国抗衡的力量。另一方面,这种均衡将会由联合国来保证,更确切地说,由
联合国安理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来保证。在美国看来,这实际上就是承认俄罗斯、
中国和法国有权同美国和英国一起组成一个世界“督政府”。10这是美国所难以接
受的。
但美国的想法和做法也同样令人难以接受。欧盟之所以会成为美国在众多国际
问题上最强烈的反对者,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欧洲人对美国的单边主义和先
发制人战略无法接受。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所长多米尼克·莫伊西的观点很有代
表性,他说:“在美国日趋增强的力量与世界日趋复杂的局势之间存在着一场竞赛。
不过,这是一场美国无法取胜的竞赛。美国‘先发制人的单边主义’的各种事例产
生着日积月累的影响。美国应该建立这样一个世界,即当它对其它国家的优势丧失
殆尽时,它仍能感到轻松的世界。在一切炫耀力量的行动中,自我克制给人的印象
最为深刻。美国人必须懂得,他们需要欧洲。在失去盟友的情况下承担世界的责任
是一种寂寞的行为。”但问题是,美国人并不这么想。
对于布什政府在处理大国关系特别是美欧关系中所表现出的傲慢与自负,美国
哥伦比亚大学战争与和平研究所负责人理查德·贝茨也深有同感,他说,“给我的
感觉是,政府中发挥主导作用的人其实并不在乎是否会引起盟国的不满。他们确信
自己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做法,他们或者通过指出正确做法并表明我们的决心来让别
国支持我们,或者是‘让它们见鬼去’。”11
不仅如此,布什政府还希望能“让单极世界制度化”。换句话说,就是极力建
立起一套新的国际制度,或者至少得对现有国际制度进行剧烈改革,以达到在不冒
“把帝国的战线拉得过长”的风险的情况下维持其全球领导地位。
对国际组织的改造是重要的一环。用美国学者的话说,在“美国治下的和平”
之下的全新世界秩序中需要的是建立一套能够从其目的而不是其过程中寻求合法性
的国际组织。一个经过改革的联合国或其未来组织应该更看重自由,而不是稳定,
应该致力于帮助被压迫民族获得个人的政治权利,而不是容忍一个实施压迫的政权。
一个新的北约给自己下的定义是:一个更能够为支持新的目的实施各种新使命而提
供军队的联盟,而不是一个防御性的、只为战争做准备的联盟。12
如果国际组织不服从改造的话,就会面临边缘化的威胁。人们注意到,根据这
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无论联合国是否授权,无论盟国是否合作,美国只要认为有
必要,就会对任何一个敌对国家或者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恐怖组织,予以军事
打击。用布什的话说,就是“为了保护美国、美国人民和美国的利益,美国将在这
些威胁到达美国之前消灭它们。”在接下来的伊拉克战争中,人们特别感受到了布
什的这种单边采取行动的“决心”和 不畏人言的“勇气”。
与此相关的便是对国际准则、条约和安全合作关系的普遍轻视。在布什等人看
来,如果风险越来越大,在反恐战争中允许出现疏漏的余地越来越小,那么制裁和
限制使用武力的多边准则和协议只会成为令人烦恼的东西,因此美国的头等任务是
消除威胁,而不是遵守原则。
在这种思维指引下,重新确定“主权”的意义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堂而皇
之的理由是,因为这些恐怖组织无法被威慑住,美国必须做好准备,在任何时候到
任何地方去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摧毁恐怖威胁。接下来的推理是,由于恐怖分子
根本不遵守边界规定,因此美国也不能受边界规定的制约,而那些窝藏、扶植恐怖
分子的国家,实际上也丧失了它们的主权,“帝国”将自动获得权力进入那些国家
和地区。
为了使这种“重新定义”长期化和制度化,布什特别提到了“这场打击遍及全
球的恐怖主义分子的战争将是一项持久的全球性任务”。请注意,“持久”与“全
球性”是两个重要的措词。“持久”意味着,美国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采取先发制
人的战略,并把反恐战争长期进行下去,它不仅垄断了反恐的解释权、罪恶的裁定
权、打击的优先权,还拥有了“吹响终场哨声”的裁判权。而“全球性”则意味着,
美国出于安全的需要,可以进军全球任何地区开展反恐活动,而任何国家都必须积
极配合美军的行动,“世界警察”已不足以描述美国,还应加上“特警部队”的称
呼。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国家的主权将形同虚设,而“政权更迭”也将成为常用的
词语。
很显然,“政权更迭”论调的出发点是,美国不能守株待兔,指望国际社会逐
渐过渡到民主社会,特别是那些领导人固执己见并歇斯底里地坚决阻止这一进程的
国家。“此类政权可能会购买或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利用它们终结我们的历
史。”13伊拉克的萨达姆政权是一个典型的“需要被更迭”的政权,也正是从这时
起,布什政府将政权更迭作为了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特征,看上去,似乎是要
支持“强加式民主”而不是“过渡式民主”。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从表面上看,如果拥有足够的力量,一个获胜的当权者可
以随心所欲地将任何一种统治形式强加给一个战败的社会。然而,军事政治干预常
常会导致战败国在社会上假装而不是在文化上吸收征服者的生活方式。14很快的,
美国便在战败的伊拉克遇到了征服者通常遇到的问题,而它在伊拉克战后重建问题
上的窘迫表现既表明了布什政府对困难的估计不足,也显示了一些人对历史的无知
至少是漠视。在很久以前,亚里士多德和涂尔干就曾告诫人们,最有可能被战败国
接受的政治改革方式是与从前它所熟悉的政治生活方式极其相似的改革方式。
尽管美国只希望先发制人的特权属于自己,但各国似乎并不这样理解,在布什
之后,许多国家都不同程度地提出了先发制人的设想,即便并不准备付诸行动,至
少也要达到威慑的效果。
在布什发表先发制人的宏论后不久,俄罗斯总统普京就告知联合国大会,俄罗
斯安全部队准备扩大反恐怖战争的范围,发动先发制人的行动打击车臣好战分子以
及藏匿在格鲁吉亚偏僻的潘基西峡谷内、支持车臣好战分子的外国人。2003年10月
9日,普京明确表示,如果国际社会“先发制人”的打击行动继续得到运用并加强的
话,俄将保留使用“先发制人”打击的权利。对此,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盖·伊万
诺夫指出,俄罗斯动武的三个条件是:①俄罗斯在世界重要地区的经济利益没有得
到尊重;②俄罗斯面临直接的军事威胁;③俄罗斯邻国社会动荡影响到俄罗斯自身
的安全。尽管俄方声明不会在核打击上先发制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以后不会进行战
略调整。
在中东,对布什主义心领神会的沙龙政府,很快也提出了对巴勒斯坦(激进组
织)给予先发制人打击的主张,并且在2004年3 月22日和4 月17日连续“清除”了
巴伊斯兰抵抗运动( 哈马斯) 精神领袖亚辛及哈马斯加沙地带领导人兰提西。更有
甚者,据2003年10月11日的德国《明镜》周刊透露,以色列间谍机构“摩萨德”已
经制定了对伊朗6 个被怀疑用来准备生产核武器的核设施进行“先发制人”的攻击
计划。而在南亚次大陆,印度也曾一度提出并不排除对巴基斯坦的实施先发制人打
击。
在东亚,针对朝鲜的所谓核威胁,日本在加速建立国家弹道导弹防御系统的同
时,也已提出要推行“先发制人”战略,2003年9 月15日,日本防卫厅长官石破茂
警告说,如果日本认为朝鲜的导弹威胁迫在眉睫的话,东京将保留先发制人打击朝
鲜导弹设施的权力。
石破茂的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日本若在遭到朝鲜导弹袭击后才还击则为时已
晚。如果朝鲜下令其军方用导弹袭击日本,而且这枚导弹已经做好了发射准备,那
么日本将认为朝鲜的袭击已经开始,而日本有权袭击即将发射导弹的朝鲜军事设施。
如果朝鲜导弹不是用来袭击我们的话,那它还能派什么用场呢?”15石破茂被视为
日本“鹰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话可谓“掷地有声”,意味深长。
耐人寻味的是,就在石破茂发表先发制人言论之后,拉姆斯菲尔德赶赴日本,
力推日本与美国联手建立导弹防御系统,再次警告日本,“平壤拥有200 枚能够打
到日本列岛的‘劳动’系列弹道导弹”。而这一切也只是在实现布什在一年前提出
的“维护‘美国治下的和平’需要以超越以往双边关系的方式来扩大并加强军事关
系”的主张。
其实,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布什已经暗示过,除了与日本、韩国、印
度、澳大利亚等国举行一对一的军事演习之外,美国还需要在其它地区与其它伙伴
建立一个更大规模的安全组织,一个类似北约的组织,这种组织的形式用不着像北
约那样正式,尤其是不能像北约体制近年来所证明的那样僵硬,但却可能是“让单
极世界制度化”的有效保障。
为了在伊拉克战争后建立新的国际秩序,美国毫不隐讳它的地缘政治追求,也
即加强同具有利害关系的国家之间的合作(军事工业领域的合作、分享情报以及以
往联盟中的所有传统手段),遏制地区性或全球性的潜在对手,以适应新的形势。
而这个所谓的新形势,就是美国主导的左手反恐、右手防扩散的新的世界秩序,谁
主动“适应”它,谁就是美国的朋友;谁消极“适应”它,谁就是美国斗而不破的
对象;谁不能或不想“适应”它,谁就是美国的对头,就有可能成为美国先发制人
和政权更迭的对象,就像萨达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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