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倡君权新王行专制 卫传统议会举义旗 入主新君事未谙,玩忽传统夸君权,夸权只为敛金钱。 高举义旗抗暴虐,指挥铁骑战荒原,暴君授首白厅前。 ——调寄《浣溪纱》 话说1603 年,贤明女王伊丽莎白以七十高龄无疾而终,举国哀痛。丧事过后, 当务之急,便是迎立新主。然而女王终身未嫁,子息全无,都铎王朝至此已然断统, 英人无奈,只得迎请北方邻邦苏格兰的国王詹姆士·斯图亚特入主英国,从而开创 斯图亚特一朝。 詹姆士在苏格兰为“六世”,入英之后,因英国此前并无同名君主,故称“一 世”。从此英、苏两国共戴一君。英人之所以迎请詹姆士,盖因其出身乃都铎家族 旁支。当年都铎首君亨利七世实行“联姻外交”,将长女玛格丽特嫁与苏格兰国王 为后,这詹姆士便是玛格丽特曾孙、前回所述苏格兰女王玛丽之子。玛丽因荒淫无 道,谋害亲夫,被其臣民掀下宝座,亡命英国之时,此子方满周岁,正是浑沌未开, 遽逢丧父离母之痛而懵懂不觉。此后自幼及长,他虽然身为君主,却一直在内宫读 书学习,军国要政概由摄政权臣总理。星移斗转,日月如梭,倏忽之间便是20 回 寒暑交替。詹姆士长大成年,临朝亲政,接手头一宗事务,竟是母亲玛丽的亲笔书 信。信中备述思子之殷,爱子之深,最后要詹姆士速与英王伊丽莎白交涉,令其放 归玛丽,以便母子团聚,云云。詹姆士读罢书信,心中不免凄苦,想母亲被囚异国 他乡已近廿载,自己年逾弱冠却连生母面目也识之不得。此回若能救她出来,母子 聚首,岂非美事!想到此处,当即派出能干的大臣,携带国书前往伦敦。不日之内, 那臣子快马赶回,带给詹姆士一封英王密信。伊丽莎白在信中请詹姆士三思: 愿意玛丽被释归国,取走他头上的苏格兰王冠呢?抑或愿与英王合作,今后不 再过问此事?詹姆士虽然年轻,却并不愚蠢,当然听得出伊丽莎白的弦外之音。要 么两顶王冠,要么一顶没有,这明明白白的前景,使他立刻便知道何去何从。于是 他提笔修书两封。一封致伊丽莎白,请女王相信他的“明智”;另一封给玛丽,劝 她“安于现状,不要生事”。玛丽接信,大骂詹姆士!从此断了回国的希望,铤而 走险,阴谋对英王行刺,最后事机泄露,被英国政府处死。詹姆士自始至终,置身 事外,不着一词。因此深得伊丽莎白赞许,临终之际,颌首示意,将大英的王位交 予詹姆士承袭。 且说詹姆士得着消息,伊丽莎白女王已升仙境,英人请他登基。此时詹姆士好 不得意:不列颠岛自古以来,不是三国鼎足而立,便是两强南北对踞,从未有人将 其囊括归一。如今本王略施“丢母保冠”之小计,便将两顶王冠一起抓到手里,把 个偌大不列颠岛统统踩在脚底!试想历朝历代,列祖列宗,哪个能同本王相媲?心 中得意,不免忘形,传令文武百官,左右侍从,速速收拾文书器物,打点行装车驾, 择吉起程。动身那日,好不威风,一排礼炮响过,王家军队出动。但见浩浩荡荡, 绵延数里,前有骑兵方队引驾,彩旗招展,风笛悠扬;当中数乘轿式马车,金漆闪 耀,銮铃清脆,珠帘宝盖,雕饰华美,正是王室所在;护驾官兵紧随其后,全副武 装,鱼贯而行;最后是长长的行李车队,辎重马匹,挑夫民工。一路行来,只见英 格兰风景秀丽,草木茂盛,物产丰饶,人文昌荣,与那潮湿寒冷、荒凉贫穷的苏格 兰高地大不相同,詹姆士自是看得高兴。半月之后,到达伦敦。登基大典隆重其事, 鼓乐喧天,盛况空前,在此也不必细表。 各位看官,在下此处须得荡开一笔,将题外闲话唣几句,免得下面内容各位看 不明晰。 原来那英格兰、苏格兰两国,虽在一岛之内,却是习俗殊异。苏国地处僻远寒 荒,物资匮乏,国家贫穷,民风尚俭。便是宫廷之内,亦无奢靡享乐之事。苏国居 民皆为古代凯尔特人后裔,古时部落遗风犹存,贵族和部族领袖权势极大,政府、 议会尽皆受其控制。国王地位虽尊,却难以号令群雄、一呼百应,反要处处受贵族 豪门掣肘。近年以来,又有新教浪潮自欧陆渐次波及苏格兰。这新教起因,一为各 国都要仿效英王亨利八世,兴建民族主权国家,为此务必摒除天主教外来干涉;二 为天主教会贪得无厌,借收取年贡税金之便,对各国大肆搜刮,损害其经济利益; 三为资本主义兴起,资产阶级成员崇尚勤劳致富,俭朴生活,一切制度习惯务求实 用简单,而天主教会排场豪华,主教神父奢侈懒惰,教仪教规复杂繁琐,占用大量 时间,收取巨额金钱,却是一无用处,极令资产阶级厌恶,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倡 导新教,要求清除天主教会豪华繁琐之陋习、建立节俭务实的教会组织。故而新教 又称“清教”,“清”者即“清除”之意是也。清教信徒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由年 高德劭的长老取代主教管理教会组织,解释教义,称为“长老派”;一派主张主教 长老一概不要,教徒们民主管理,独立理解教义,称为“独立派”。 这清教传至苏格兰,一来“节俭”教义深契苏格兰古朴民风,二来“尊崇长老” 颇合苏格兰贵族心意,是故人人踊跃,举国皈依,清教教会在该国迅速普及,贵族 纷纷担任长老,政教一体,权势愈发炽盛。詹姆士国王便是在这种环境中熏染长大 的,他的老师臣仆都是长老派贵族。然而世事常有不期然而然,也许是出于心理逆 反,詹姆士竟未被老师和环境教化,反而对苏格兰传统习俗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国 王权力本来得自神授,代表上帝统治人间,地位应当至高无上,权力应当至大无边, 岂能时时仰贵族鼻息,又生活寒酸? 这些想法在苏格兰难对人言,只得写成《神权》一书,在文字中发泄不满。 如今来到英格兰,见这里经济发达,繁荣富裕,他心中不免欢喜,暗暗算计: 既为君主,全国财富莫非我属,今后可要大手大脚,好好享福。又听说英国教 会,虽然经过改革,亦属新教,却与欧陆新教不同,并未清除天主教豪华繁琐旧习, 仅只将教会首领由教皇换为国王。他听后又是一喜,想这国教真真妙极,尊崇国王 权威,不比那清教长老,处处限制王权。今后可以为所欲为,好好施展一番。想到 此处,嘱人将其《神权》书稿付梓发表,意欲给英人来个下马之威,令其从此俯首 贴耳,不敢冒犯天颜。不料如此一来,却是犯了英国之大忌。 这英格兰的传统习俗也颇为特异。且说其一:虽说民富国强,君主本人却手头 拮据!原来英国自古的规矩:“君主生计自理。”君主的收入来自封建常税和王室 领地,此外再不能向臣民索要分厘。而君主的开支十分巨大: 王室日常消费,宫廷各项开支,官员侍从俸禄,迎宾出访礼仪。于是除亨利八 世、伊丽莎白等个别君主擅长“开源”,手头宽裕,其余历代君主无不时常烦恼于 府库空虚。15 世纪末期以后,封建制衰落,常税和领地收入下降,这一窘况更为 加剧。如若君主实在过不下去,或是遇到战争、灾荒等额外用度,可以征收“非常 税”,但这必须经过臣民同意。议会乃是民意机关,所以额外征税要由议会审批。 再说其二,英国13 世纪以来便有宪政传统,君主治国须得依据法律,议会作为立 法机关,君主必须尊重议会权利。到詹姆士入主的17 世纪,组成上院的旧贵族由 于玫瑰战争耗损元气,已然不能左右政局。但是由于资本主义兴起,英国有庞大的 新贵族和资产阶级,他们控制议会下院,形成举足轻重的政治势力,常常利用“批 税权”要挟国王,迫使其听从资产阶级的批评建议。所以英王绝非一切随心所欲, 而是有法律和议会制约他的权力。其三乃是宗教问题,既有庞大的新贵族和资产阶 级,这些人又都信奉清教的教义,故而英国国教虽然“唯我至尊”,却没有群众根 基,清教虽非正宗,却是极为普及。清教徒反对国教,也反对国王、主教对教会的 控制。所以詹姆士欲借教会之力加强王权可谓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看到此处各位 便会明白,这詹姆士对英国情况根本不了解,他的满脑袋统治思想完全不合时宜, 于是新君主与其臣民之间的矛盾冲突便难以回避。 这矛盾在登基之前已露端倪:移驾伦敦之时,曾有小贼行窃于驻跸之地。 护驾官兵将其擒获,请示国王如何处理。詹姆士听得竟有人偷到本王头上来了! 不严惩示众以后怎生了得?当即挥手下令将其绞死。然而英国习惯是罪犯须由法院 依法审判,岂能国王一挥手间便定人生死?这一事件迅速传播开来,街头巷尾都在 窃窃私语,说是“那苏格兰人”不尊重英国法律。 伊丽莎白当年厉行节约,曾使王室小有积蓄。然而女王丧事将这积蓄花掉十之 六七。詹姆士登基大典开销甚巨,此后他又挥霍靡费,穷奢极欲。为邀买人心,他 手面撒阔,一次赏赐的数目便超过伊丽莎白一辈子赏赐的总额。 嫁女儿,嫁妆装满上百辆马车。选太子妃,太子前呼后拥周游列国。花钱似淌 水,不过几年,王室债务已达50 万镑之多。议会念詹姆士初来乍到,未入门径, 先还批他几项税款,弥补亏空。以后看看这国王竟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得陇望蜀, 需求永无止境,于是议会婉转向其提出批评。孰料次日詹姆士便手拿《神权》一书 来到威斯敏斯特大厅,对议员们训示一大通:“妄议上帝所作所为,乃是渎圣和藐 视神灵;妄议上帝的代表——国王所作所为,则是犯上和大逆不道。因为君主的行 为乃是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并非尔等所能理解,更非尔等可以说西道东!”议员 们面面相觑,做不得声。心想这位君主未免过于傲慢、刚愎自用。将自己与上帝相 提并论岂非更是渎圣?所作所为不合法律旁人又怎能不说西道东?詹姆士仿佛看透 议员们所想,提高嗓门又道:“君主的意志便是法律,臣民的义务便是无条件服从 君主的意志。 随心所欲进行统治乃是君主的神圣权利,尔等不可用所谓‘议会特权’加以限 制,须知‘议会的特权’也是来自君主所赐!”一席话说得满场震惊!将君主地位 凌驾于法律与议会之上,这是公然践踏英国古老的宪政传统!议员们不顾对国王理 应保持尊敬,纷纷发出不满之声。那詹姆士兀自喋喋不休说得高兴:“朕固然不准 天主教在英国复辟,但也不准清教徒在英国横行无忌! 朕知道尔等多数信奉清教,但不要指望英格兰也出现苏格兰那样的长老治理! 不要主教就是不要国王,不要国王就是谋反叛逆!不!不!不!清教不合朕的心意, 就像魔鬼不见容于上帝。”这一下,如同冷水溅进沸油里,议员们忽啦啦起立集体 提抗议,谁知国王袖子一甩飘然离座而去,留下议员们犹自忿忿不已。从此议会与 国王形成对立,议会再也不批准国王征收新的税项。国王无奈,只得变卖王室领地, 然而此法乃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并非长久之计。于是国王卖官鬻爵、搜刮郡县、 出售专卖特许,端的是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无所不用其极。与此同时,他又放弃 英国一贯外交方针,欲与西班牙修好,迎娶西国公主为儿媳。此举更是极大违背民 意,英国民众对“血腥玛丽”时代心有余悸,英西海战的炮声犹在耳畔,举国皆视 西班牙为头号仇敌。于是朝野哗然,纷言其弊。幸而西国公主对英国太子不中意, 这桩婚事方才罢议。接着詹姆士又让太子与法国公主共结连理,那法国亦是天主教 国家,这桩婚事仍是弊大于利,况且有悖亨利八世以来的反天主教主义。 于是议会代表民意提出请愿,恳请国王悬崖勒马,切莫将国家重新引入教派冲 突之深渊。然而国王一意孤行,拒不纳谏。议员们只好将议会的请愿书写进《议会 日志》,记录在案。可是国王竟然前往议会亲手撕毁《议会日志》,接着又下敕令 将议会解散,免得议员们舌躁不安,使他行事不便。此后再开议会均遭国王强行解 散,如是者反复有三。詹姆士为所欲为,大权独揽。这般作法实属专制,举国上下 极其反感。人民的怒气下动于地,上感于天。于是1625 年阎罗将这暴君召回了阎 罗殿。盖棺论定,正如他的亲家、法王亨利四世所言,此君可谓“基督教世界最聪 明的傻瓜蛋”。 詹姆士一世既死,时年25 岁的王太子即位,是为查理一世。此王若看画像, 称得上仪表堂堂。只见他端坐马上,双眼直视前方,神采奕奕,威风凛凛,肩宽背 阔,腰腿修长。的确,骑马捕猎真也是他的擅长,一手枪法百步穿杨。还有一样本 领超过所有君主:摆弄大炮,填药点火,仿佛命中注定此生要上战场打仗。然而若 是看到下马后的真人,各位定会大失所望:窄脸上一双细目黯然无光,唇角向下显 得满腹忧伤,身材矮小,腼腆内向。曾患脊髓灰质炎,致使腿脚有残;又因口吃而 沉默寡言。他不仅继承乃父王位,还继承全副衣钵:刚愎自用、暴虐傲慢,一心要 建立无拘无束的专制王权。即位之初,为解财政困难,他曾3 次召开议会,其意均 在讨钱。议会却以为“孺子可教”,遂上书“权利请愿”,请求查理一变乃父作风, 更张改弦,今后征税之类一干决策,务须听取议会意见。查理要钱心切,当即点头 允准,接受请愿。于是议会慷慨解囊,批准给他35 万。孰料钱款到手脸就变,一 纸敕令命议会“休会半年”。休会何异于解散?此时议会方才恍然,原来查理比诸 乃父更其不善! 不宁唯是。此后11 年,查理再不召集议会,自己擅权独专。他残酷迫害清教 徒和反对他的人,不是带枷游街,鞭打割耳,就是逮捕收监。他巧取豪夺,横征暴 敛,不顾体统,不择手段。办法之一是出售专卖特许权。詹姆士时期还只针对羊毛、 酒类等大宗物产,查理则将其扩及针头线脑、柴米油盐。 顿时造成物价腾贵,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办法之二是擅征新税,且名目多繁。 譬如“船税”,沿海渔民要交,内地城市也不能幸免;譬如“森林捐”,山民 樵夫要捐,海边平原也要捐。办法之三是变卖王室财产,甚至王后的陪嫁妆奁也被 卖掉换了钱。办法之四是卖官鬻爵,明码标价,伯爵20000 镑,男爵1000 钱,明 目张胆。办法之五是封授爵位。这封爵与卖爵有所不同,卖爵可以不买,封爵却不 可不受。封爵不受,要罚现钱。若受了呢?则要交谢恩钱。国王手头一紧,便拿起 乡绅名单,封他10 名8 名,就能收进几百上千。 办法之六是强行借贷,专找资产阶级和新贵族成员。不能不借,不借治罪入牢 监。只能是借,借了就有去无还。办法之七叫做官军民养。国王的兵马,国王却不 给粮饷草秣钱,把他们分散到城市与乡间,强占民房,主人还得喂马管饭。国王敛 钱生财的办法层出不穷,个个办法都如此荒诞不经。替他出谋划策的乃是一个奸妄, 名唤斯特拉福。他助纣为虐,媚主邀宠。还有一个帮凶,劳德大主教,他建议凡不 去教堂作礼拜者,不分男女老幼每次罚款一先令。他还建议查理一世,把英国国教 推行到苏格兰,压煞苏格兰长老派的威风,使苏格兰如英格兰一般顺从。这建议明 明是妖言播乱,昏君却当作治国良策,当下便予采纳,责成劳德执行。只因劳德这 一去,惹起苏格兰起义,带动英格兰革命,从此天下大乱,长达半个世纪。 且说劳德得着旨意,当下便将国教教义写成《祈祷书》一部,又将国教礼仪一 一开列明晰,一并发往苏格兰教会,命其遵照办理。然而苏格兰人却满怀怒气,认 为此举粗暴干涉信仰自由,严重侵犯苏格兰民族独立。于是他们拿起武器发动起义, 誓以鲜血生命捍卫自己的自由独立。1639 年,苏格兰起义军攻进了英国北部地区。 要同苏格兰打仗,需要大笔军费粮饷。然而国王债台高筑,国库空空荡荡。这 些年敛钱的招数都已用尽,再没什么办法可想。国王实在穷蹙无奈,只好重开议会, 希望议会能够解囊。然而议会开幕之后,议员们根本口不言钱。他们在议会领袖皮 姆带领下,猛烈抨击11 年无议会期间国王政策之弊端,要求国王做出保证,今后 永不侵犯议会特权。国王未要到钱反遭怨谩,一怒之下重又将议会解散。这次开会 前后不过20 余天,故而史称“短期国会”。 解散国会,虽说国王出了鸟气,却没有解决军费问题。查理一世硬起头皮,强 令军队北上抗敌。饷银拖欠,又衣食不继,如此军队何来战斗力?刚到前线便望风 披靡。眼见苏格兰人攻城掠地,北方疆土已失陷半壁,查理一世急如热锅蚂蚁。百 般无奈,只得出个下计,与苏格兰人议和。可是议和也不容易,苏格兰人让查理国 王用巨额赔款换回失地,否则他们就拒不撤军,驻军的费用还得英国打理。左右为 难,总是钱的问题,偏是毫无办法解这燃眉之急。斯特拉福与劳德此时已成黔之驴, 查理一世更是双眉紧锁长吁短叹浑无计。走投无路,只得老起面皮,重将议员召集 到威斯敏斯特大厅里,此时正是1640 年11 月,这届议会以后一直存在到1653 年,故而史称“长期议会”。 长期议会的议员中,三分之二是国王的反对派,然而毕竟存有封建观念,尊卑 有分,再不满也不好直接批评国王本人,于是攻击的矛头便指向国王的宠臣。议会 对斯特拉福和劳德提出弹劾,指出他们应对这些年的专制暴政负责。国王想要为自 己的宠臣开脱,可是议会的回答是索性逮捕斯特拉福和劳德。这时伦敦市民也发动 起来,要求处死这两个奸臣的请愿书成千上万如雪片。1641 年3 月,议会对斯特 拉福进行审判,最后认定他是“臭名昭著的叛国罪犯”。下院投票通过将其处死, 可是上院却持保留态度,久久拖延。这时伦敦民众来到上院示威,数万人齐声高呼 :“处死罪犯!”惊天动地,闻者无不悚然,上院议员更如坐针毡,情知对抗民众 自己必遭厄难,于是批准了处决案。此案还有待国王钦准,可是国王为保住宠臣性 命,说什么也不肯签字。于是伦敦民众,手持武器包围王宫白厅,“依法处决”的 呼声响彻伦敦上空。国王慌了手脚,唯恐酿成祸乱自身难保,只好签发死刑判决书。 5月12 日,斯特拉福被枭首示众。围观的不仅有伦敦市民,还有从周围乡镇赶来的 民众,人数多达20 万。国王宠臣之不得人心由此可见。后来劳德也以“叛国罪”, 于1645 年被处死。 接着皮姆率领议员们提出名为《大抗议》的文件,要求今后国王不得滥用职权, 必须定期召集国会,给工商活动以自由,建立长老派教会,政府大臣要从议会所信 任的人中遴选。最后这一条意义深远,议会信任的人绝不会唯国王马首是瞻,而是 服从议会,服从法律,服从人民的意愿,国王则将从此失去实权。此乃后世西方各 国所行“责任内阁制”之滥觞,影响非同一般。 查理一世看到《大抗议》,禁不住心头火起。若是今后照此行事,君将不君, 臣将不臣,岂不是坏了纲常伦理!想这皮姆等人真乃贼子竖逆,大胆妄为,动摇国 家根基。若不及早将其除去,日久必然酿成危机。念及于此,他当即驳回《大抗议 》。已而又亲率卫兵来至议会,捉拿皮姆等人。谁知皮姆得着消息,早已躲入伦敦 商业区。查理一行扑了个空,还欲跟踪追缉。不料刚到街口便遭武装市民阻拦。市 民人数足有数万,群情激奋,齐呼:“议会!特权!”查理一世见势不妙,只好悻 悻然收兵回宫。两天之后有人来报,说是皮姆等人已然安全返回下院,伦敦市政当 局沿途为其提供保护,随行还有数千志愿武装人员。查理一世听得报告,痛感自己 太孤立。伦敦民众一致拥护议会,自己在此几无立足之地,不如离开伦敦北上,到 旧贵族集中的北方去集合自己的势力,其后再徐图反攻倒算之良计。如此这般打定 主意,果然于1642 年1 月10 日离开伦敦,北上至约克郡驻跸,一干效忠国王的 朝廷命臣、封建旧贵族也纷纷自备马匹武器,前往约克护驾勤王。半年之后,王军 已有8 千兵马,因其身份多为贵族骑士,时人呼之为“骑士党”。 国会方面见与国王矛盾难以调和,双方势必兵戎相见,于是也招兵买马积极备 战。几月之内,便组成军队2 万。因成员多为清教徒,尚朴崇俭,不似贵族假发垂 肩,而是将头发剪得又平又短。因此时人呼之为“圆颅党”。 国王自觉兵力足够,时机成熟,8 月22 日,在诺丁汉城堡祭起王军军旗,正 式向国会宣战。英格兰从此又是遍地兵燹,到处狼烟。 且看这争斗双方。国王兵马不过8000,国会军队超出2 万,众寡悬殊。 况且国会所据东南之地,农耕发达,商业繁荣,人口稠密,因此粮秣丰饶,军 费充足,后备兵员源源不断。加之国会所为,乃是反抗专制暴政,维护人民权利之 正义事业,深得群众拥护。天时、地利、人和,国会样样占尽,想来取胜殆非难事。 然而世事殊难预料。双方头一仗在埃吉山交手,便是国会军败阵。此后王军乘 胜前进,国会军且战且退,整个北方和威尔士迅速被王军占领,牛津成为王党大本 营。到1643 年底,全国五分之三领土已落入王党之手,骑士们甚至将战线推进到 距伦敦仅7 英里之处。 国会方面何以居优势而遭败绩?原因有二。一曰军队素质差。王军自国王以下, 皆为训练有素的武装骑士,骑马拚杀原是拿手好戏。国会军中却多的是农民、乡绅、 商贩、资产阶级,平生从未上过战场,听不得枪炮震耳,见不得血肉横飞,有新式 武器而不善使用,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二曰领导不力。国会领袖皮姆等人均属 清教长老派,思想较为保守,教会中主张保留长老,国家中主张保留君主。如今虽 说举义造反,所为乃是反抗君主专制暴政,意欲建立尊重议会与法律之新型立宪君 主制度。以故战略指导原则并不求彻底打败乃至推翻国王,只想对抗一阵,迫其让 步,从此双方和平共处。 而且前线指挥军官,多数出身贵族,封建忠君观念根深蒂固,战场之上放不开 手足,总想给国王和自己都留条退路。有这两条,难免不连吃败仗。 此时幸有异军突起,力挽狂澜,扭转战局。该军统帅名叫奥利佛·克伦威尔。 这姓氏,看官想必听着耳熟。确实,他与亨利八世的首辅之臣托马斯·克伦威尔有 亲戚关系。这奥利佛·克伦威尔祖居亨丁顿郡,躬耕陇亩,诗礼传家,乃是典型的 乡绅。后因继承舅父财产,迁至剑桥郡居住。信仰方面属于独立派清教徒。奥利佛· 克伦威尔素享正直侠义之美名,故而亨丁顿与剑桥两郡均推举他为议员。他在议会 中往往仗义执言,出语犀利,见地深刻,颇受赞慕,逐渐成为独立派之灵魂。他见 国会领袖们无心取胜,国会军队每战辄败,王军气焰愈加嚣张,心中暗暗着急。遂 回至乡间,招募左近信奉清教的农家子弟及各色工匠组成一支骑兵,又从乡绅商贾 中筹得巨资,买来肥壮马匹和精良刀枪,以及一应军中所需物品,将这支骑兵装备 起来,请来高明教官勤加操练,制定各项纪律严格执行。下层子弟本无纨绔浮华恶 习,又笃信清教,吃苦耐劳,令行禁止,故而几月之内,便练就一支勇猛善战之师, 甫试身手便数战连捷。军中又有一样与众不同规矩:提擢升迁,不以出身贵贱,但 以作战勇敢。马车夫普莱德、补锅匠福克斯,皆因战功升至上校官职。 是故战场之上,全军将士不畏刀枪箭矢,人人奋勇当先争立头功,锐不可挡。 1644 年7 月20 日,克伦威尔的部队在马斯顿荒原与国王外甥鲁珀特王子所 率王军主力骑兵对阵。王军以优势兵力率先向国会军冲锋,以为国会军定如以往一 样一触即溃。不料这次这支部队却是岿然不动,反而迅速调整战斗队形,向王军发 起反攻。双方苦战半日,克伦威尔部队一步没有后退,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挡住敌人 去路,迫使王军丢下5000 余名死伤士兵和军旗、武器,转身逃窜。这一仗克伦威 尔的部队打出了威风,连鲁珀特王子也赞叹地称之为“铁军”。其后在克伦威尔呼 吁之下,全部国会军队仿照“铁军”模式进行改组,重新组建22000 人的“新模范 军”,各级指挥由克伦威尔为首的独立派军官担任,长老派议员和贵族不再统帅军 队。“新模范军”纪律严明,斗志旺盛,战斗能力较前大增,于是逐渐胜多败少, 扭转战局。至1645 年6 月纳斯比之役,终于一举击溃王军主力,接着乘胜追剿, 扫荡王军残余。1646年6 月,攻克王党大本营牛津。内战遂以国会方面胜利告终。 查理一世于牛津城破之前便化装潜逃至苏格兰,被苏格兰长老派扣押起来,以40 万镑代价卖与英国议会。那英国民众虽是庆幸国王战败被囚,却也不齿苏格兰人出 卖君主行径,遂编出童谣,教小儿传唱于闾里,道是:“苏格兰人黑心肝儿,出卖 国王换铜钱儿。”战争结束,国王被囚,下一步该如何走?此时议会方面先前的领 袖皮姆等人均已逝世,其余人等出现意见分歧。长老派议员在战后所获甚多,把持 议会,控制政权不说,还强行建立起长老派教会。经济方面也捞得不少好处。 故而他们认为,此次革命已然大功告成,下一步可与国王进行复位谈判,实行 君主立宪。军队已无存在必要,可以解甲归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克伦威尔为 首的独立派军官反对军队解散,他们在战后一没得着教会,二没得着政权,设若军 队再行解散,他们将一无所获。早知如此,当初浴血奋战又是为何?长老、独立两 派之外,此时又有第三派出现,名为“平等”,因该派首领李尔本提出“一切人生 而平等”而得名。李尔本认为,既然一切人生而平等,那么教会中便不该有主教、 长老,国家中也不该有国王、贵族,所以应当推翻君主制与上院,由全民普选的新 的下院作为最高权力机关。这些主张远比长老、独立两派激进,因此深合下层群众 心意。军队士兵皆为平民子弟,纷纷将李尔本学说奉为真谛。平等派士兵鼓动独立 派军官,不但军队不能解散,还要阻止长老派与国王谈判,进而从长老派手中夺取 政权。独立派对此颇以为然,于是双方联手,先将国王扣押在军队驻地,又派军队 到伦敦,驱逐议会中最顽固的长老派议员,从而由军队暂时控制了政权。平等派又 将主张写成《人民公约》,敦促独立派宣布废除国王与上院,实行普选。 可独立派对这一要求却不以为然。他们只是不要教会长老,并不是不要国王; 他们流血流汗,夺取政权,也并不想与下层民众分享。平等派要求得不到满足,预 谋起义。克伦威尔先下手为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平等派活跃分子,并在 全军队列前面枪杀一人以示警戒,从而将平等派镇压下去。 兄弟阋于墙,便给他人以可乘之机。先是国王趁乱逃离军队驻地,潜至南方怀 特岛匿居;继而王党旧部与苏格兰长老派密通信息,阴谋里应外合,扶助查理一世 复辟。查理则答应事成之后,在英国确立长老派教会。1648 年2 月,各地王党余 孽纷纷暴动,又一次挑起内战。 此时独立派进退两难。进一步,与王党作战,可军队两派分裂,官兵情绪对立, 如何能战?退一步,与国王谈判,可国王宁与长老派妥协,决不与独立派谈判。进 难退也难,索性知难而进,或可寻个出路。于是克伦威尔等独立派高级军官一改从 前态度,释放所有被捕平等派士兵,答应战后实行《人民公约》,以此换取平等派 士兵同意与独立派军官合作。军队重新团结起来,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开往前线 与王党作战,势如破竹,所向披靡,8 月底即敉平各地叛乱王党,取得第二次内战 胜利。 长老派借军队开赴前线作战之机,重新控制议会,还与匿居怀特岛的国王秘密 进行复位谈判。军队得知消息,气愤无比,于是得胜凯旋之后头一个举动,便是由 普莱德上校对议会长老派采取断然措施。1648 年12 月6 日早上,普莱德突然率 军包围议会,他手持名单,让士兵将所有长老派议员一个个逐出议会,总共驱逐143 人,此事史称“普莱德清洗”。清洗之后,议会中只剩下独立派和拥护独立派的议 员,成为“残阙议会”。至此长老派彻底失败,独立派牢牢掌握政权。 强敌既灭,危险解除。平等派又重提《人民公约》,要求独立派履行战前承诺。 那克伦威尔等人一则当初信誓旦旦,如今不好食言;二则也觉国王确是播乱的种子, 罪恶的根源,留着他早晚会惹祸端。于是决定将国王交付审判。为此成立由135 人 组成的特别法庭,庭长为著名法学家约翰·布拉德肖。1649 年1 月20 日,审判 开始,布拉德肖的致词义正辞严,他说道:“身为君主,本当依据法律为国民谋福。 可是查理一世却一意孤行,独擅专权,施行暴政,又挑起内战,陷民于水火。如此 倒行逆施,该当何罪?”最后法庭判定查理一世为“暴君、叛徒、杀人犯和人民公 敌”,罪当问斩。1 月30日,在漫天飞雪当中,查理一世在王宫白厅前的广场上当 众伏法。观者如堵。 当刽子手手起斧落、查理一世那颗曾经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头颅滚落尘埃之时, 民众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正是: 莫道君权神授与,须知民力大无边。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