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自述(1)
一 在我的一生中,有两件事情曾从相反方向改变了我对人生原有的印象。
一七七五年,我刚满十三岁,乘坐前人或同时代作家作品中多次描述过的那种充满
奇遇色彩的夜航船,跟随母亲前往南京外婆家探望卧病已久的舅妈。那时正值太平
盛世,沿途物产丰富,士风奢靡。关于这次旅行,脑海里至今保持着如下清晰画面
:一是当天晚上我乐不思眠,凭借低矮的舷窗,曾惊讶于凸现在江枫渔火古典意境
中的达官名士奢侈的夜生活。另外那就是到达南京后与表姐兼未来的妻子陈芸急不
可待的相见,以及接受她手赠的“秋俊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一佳句时的缠绵情
景。当时距芸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陈心余先生逝世差不多已有十年。尽管年
龄与我仿佛,她却俨然以家政主持者的形象出现在厅堂或厨下,一家三口的衣食,
包括弟弟的学费、母亲的药资全赖她擅长女红的十指供给不说,同时还不废阅读和
吟咏。这样的女性当然为其时正情窦初开的我所深深心仪。于是就在那天夜里,在
一阵羞涩和慌乱中我向母亲坦陈了事后看来也许不无冲动的内心的真实向往。第二
天起床后不久,一枚作为信物的戒指就从母亲臂上脱下,郑重交到了芸的长辈手里。
对这桩婚事的顺利和神奇速度许多年后仍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也许是当时我的真
情打动了母亲,也许整件事情原本就出于大人们的精心设计。但不管怎么样,我和
淑姐(芸的全名叫陈淑珍,字芸,因年龄大我十个月,故大多时候我还是习惯以淑
姐称之)就这样在偶然的一见钟情中决定了一生的命运,并发誓从此同甘共苦、相
濡以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天的精确日期是乾隆四十七年七月十六日的早
上。
几个月后的初冬,陈芸堂姐的出嫁又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十分难得的相见机会。
携带我前去出席婚典的仍然是我的母亲。在花烛与绫罗的海洋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云鬓花颜、通体素淡,唯一表现婚礼喜庆气氛的仅是脚上一双自制的做工精美
的绣鞋。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仔细端详了她的容貌。虽然自忖放肆已极,但偷看的
内容其实仍然只局限于她的身体上部:削肩长颈,眉弯目秀,举止顾盼间有一种天
然高贵的与众不同的品格。尤其是唇颊间那种若隐若现的梦幻与叛逆的痕迹,让我
感到既担忧又神往。让一个天生丽质的做梦的女人生活在贫困环境里当然是一种犯
罪,起码也是资源的浪费。我想像自己有汉武帝金屋贮娇那样的财富与权势,尽管
后来经过多番努力,我还是不得不将她迎娶在苏州沧浪亭西旧宅的那两间木楼里,
而且贫困程度也并无多大改变,到后来甚至较她的闺中岁月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想
到这些不禁令人黯然神伤。
当天夜里送亲归来已是三更时分,婢妪送来枣脯作为宵夜,我一向讨厌甜食,
芸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天才这时充分表现了出来。她暗捻衣袖——出于羞涩与怕
同伴取笑——将我引入她的闺房,飨我以预先备下的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碟精致酱
菜。几年后在苏州,她又让我品尝她亲自动手制做的虾卤瓜和玫瑰腐乳。那时她嫁
至我家差不多已有一年,不仅以努力表现出的所谓妇德以及一手出色女红赢得左邻
右舍的尊敬,而且轻财重义。手边的一个例子是我弟弟沈启堂与吴中名儒王虚舟先
生的孙女订亲时由于家中缺少珠花,芸当即倾自己箧中所藏慨然相赠。至于裁剪衣
料,培植盆景,整治菜蔬之类那更是她的拿手好戏。但我知道隐藏在这些日常琐碎
事物背面且不安骚动的,是她天生的自由精神以及为时代与传统士绅家庭所无法容
忍的浪漫。“一个生活的玩火者最终将毁于他自己点燃的火焰,就像用蜡炬翅膀飞
行的人终有一天会在太阳下露出原型。”在二十岁的某一天,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说来也真够巧的,那天也正好就是我被迫品尝素所讨厌的卤瓜与腐乳的日子,而我
之所以甘愿这样做,理由当然是为了爱情。当天晚上我们在住宅后面的一处古迹洞
庭君寺踏月散步。芸怯冷怕风,楚楚可怜,我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内心为一种自以
为是的爱情所感动。我们在月下盟誓,花前私祝,愿来生来世继续有缘结为夫妇。
然后接吻,做爱,情不能已。夜深时分,当她在我怀中犹如婴孩宛转娇啼,皇帝驾
幸江南的仪仗与车马正从庙门外惊天动地地碾过。
我最后一次将芸这样拥在怀中,心肝俱碎已是二十年后,在江对岸扬州先春门
外临河的那两间草屋里。其时她身患血症,奄奄待毙,在大大小小的药罐拥围中犹
如被命运所遗弃的孩子。家中釜薪告绝不说,连伺候病榻的丫环阿双见大事不妙也
乘隙携物逃走。此前我为筹措诊费冲雪冒雨步行至数百里外的淮阴告贷,等我吃尽
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弄到二十五两银子赶回来,芸的生命如同风中之烛已只剩下最后
一点微弱的光亮。她就这么微微侧着头,象平日做爱高潮时一样躺在肮脏的床单中
央,双眼紧闭。当我流泪贴着她渐渐冷却下去的消瘦的面颊,正好听到她嘴里喘喘
吐出的“抱歉”“来世”这最后两个哽咽的词。我心中的悲痛与自责,我如何形容
呢?尽管她的死有着涉及家庭、环保、礼教、性生活不谐、社会舆论与饮食习惯等
诸方面的复杂原因,但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宽恕自己。怯懦、任性、谋生
计拙,还有对家庭和父亲无原则的屈服。尤其令我伤心的是她临终前唇间浮现的那
种欲言又止的暧昧笑容。一个出色演员就此退出人生舞台,生命在我怀中消逝,而
我居然还一直以她命运的守护神自居。一想到这些我欲哭无泪,这同时也是我为什
么要在五年后的今天剖心沥胆,写作这部题为《浮生六记》的私人回忆录的全部动
机与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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