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在火山口上呐喊 沈颖《南方周末》2004年1 月1 日2003年, 中国政府宣布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人 数为84万,发病人数为8 万, 中国的艾滋病患者人数已跃居亚洲第二, 仅次于印度。 2003年9 月,卫生部常务副部长高强在出席联合国艾滋病问题特别会议时承认 ,“艾滋病防治工作仍面临着严峻的形势,艾滋病在中国还没有得到有效遏制。” 中国严峻的艾滋病疫情, 曾被国际社会普遍担忧为“坐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 高耀洁, 是坐在火山口上呐喊的人。2003年, 是她呐喊的第7 年。 “知识是艾滋病的最佳疫苗” 12月25日, 小伉伉的父母来到高耀洁家, 看到高医生墙上挂着的伉伉照片, 夫 妻俩又号啕大哭起来。 4 岁的伉伉,3 年前因输血感染艾滋病,于2003年10月8 日死亡。 伉伉的父亲说, 给伉伉输血的乡村医生打电话找血头, 血头用三轮车拉来一个 血型相同的人, 当场给伉伉输血, 没做任何检测艾滋病的手续。 自从政府打击非法采血后, 血头从公开转入地下, 改成和医生联系卖血。今年 4月20 日, 伉伉的父亲去找医生打官司时, 他还在用类似办法给人输血。 高耀洁送给伉伉的父亲2000册防艾手册去当地农村发放。这是他第三次来取小 册子。 “高医生77岁还搞宣传,30 岁的我为什么不去宣传?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口饭 吃,就宣传下去。”伉伉的父亲对自己当年的举动悔恨不已, 那次直接输血比购买 血库的血便宜很多, 他还专门请血头和输血的感染者喝了酒。 更让高耀洁感到可恨的是一个有4 个女儿的农民, 老婆和一个女儿已确诊感染 了艾滋病, 但为了生个儿子, 他竟然又抱着侥幸心理要孩子。结果生下来的儿子被 证实感染上了艾滋病病毒。 “知识是艾滋病的最佳疫苗。”高耀洁说。 她将世界卫生大会的“世界健康与人权奖”和亚洲“拉蒙·麦格塞公共服务奖” 的奖金, 都用在了印制防艾宣传品上。从1996年自费编印第一批防艾资料至今, 宣 传册已经印了17期, 总印数达到67万份。 “惟一的办法, 只有预防, 必须把‘防艾’知识交给群众, 让广大群众拿起‘ 防艾’武器, 才能控制艾滋病的流行与蔓延。” 全国各地都有人来信索取防治艾滋病的书籍和资料。在她收到的近万封来信中 ,70%以上是此类信件。 她还把书委托有关机构发放, 去年8 月的一次发放记录显示:省卫生防疫站21000 本, 省教育厅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3150本, 省图书馆5075本。她最大的担心是这 些书被堆在仓库里或被当废品卖掉。 高耀洁是第一个广泛宣传“在中国, 血液是艾滋病最大的传播途径”的人。 一位权威的艾滋病流行行为专家称: 中国的艾滋病患者和病毒感染者63.9% 以 上是通过吸毒( 共用针头) 造成的, 经采血( 血浆) 途径感染人数占9.7%。还有某 专家在发言中再三强调,中国的艾滋病70% ~90% 是通过色情行业传播的。 高耀洁不赞同这种观点。 “据近万封群众来信尤其是乡村医生的反映显示, 国内艾滋病绝大多数都是血 传播。少数是母婴传播, 而且在农村呈局灶性发病。在当年血浆经济越火爆的村庄 ,艾滋病发病率越高。” 近千封“骗子信” “我和骗子进行较量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的, 现在我实在太疲惫了。我不 想再让媒体报道我, 引来更多的骗子利用我的声望来骗艾滋病病人。” 用高耀洁的话说, 她收到的近万封群众来信中, 有1/10是“骗子信”。 她辨认骗子信的标准有三: (1) 自制药品( 没有国家药字批号) 专治艾滋病者; (2) 自称艾滋病最好治,自制的药物有100%疗效,治好了若干艾滋病病人者; (3) 祖传秘方专治艾滋病, 其中疗效得到了名人的肯定、签名、题词甚至获奖 等。 以上三项, 符合任一项的信件, 高耀洁均不予理睬。 但写信的人得不到答复就干脆直奔她家, 找她合作研制治疗艾滋病的中药。坐 下寒暄几句便试投敲门砖——“事成后如何分红”等。还有的想请她当“艾滋病专 科医院”院长或名誉院长。 文楼村艾滋病患者程某告诉高耀洁, 有不少人打着“送药”的旗号, 将一些粗 制滥造的伪药、劣药吹嘘为“神药”。有的拿着“药粉”让病人用鼻子吸, 说是新 发明的“气味学”、“气味疗法”, 用鼻子一闻就好了。该村不少艾滋病患者深受 其害。 睢县的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刘某在电话中告诉高耀洁: “有人告诉我北京有一种 机器, 艾滋病病人坐上摇几次病就好了……” 高耀洁提起这些就胸口发闷, 她心脏不好, 但她还是忍不住一次次替艾滋病病 人悲伤—— “我救助一个艾滋病病人几千块, 不到一周就被骗子们的‘神药’骗走了。” 艾滋孤儿危机 “有人问现在‘防艾’工作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关键是孤儿, 中心是孤儿, 孤 儿第一,其他问题次之! 否则, 会埋下民族的灾难。” 在河南的上蔡、新蔡、拓城、睢县等艾滋病感染者较多的地方, 有些艾滋病感 染者或他们的亲属开办了“孤儿院”、“关爱之家”等, 高耀洁对之保持着足够的 距离及警惕。 在她看来,有着利用孤儿名义为自己赚钱的嫌疑。 “他们家里都盖起了小楼, 来找我时, 手里提着笔记本电脑……钱没花到孩子 身上, 孩子该受罪不是还受罪吗? ” 高耀活也不赞同采取孤儿院模式救助艾滋孤儿。 “孩子过早地遭遇了不幸, 他们有相同的经历, 聚集在一起, 容易产生不正常 的心理, 结拜义兄弟弊端更大。集中办孤儿院还牵扯到经济问题, 如租房、工资、 生活用品等等,加重了社会的负担。”国际上也并不推崇孤儿院这种形式, 因为孤 儿院会令儿童被社会看成另外一个群体。美国现在有一种方式: 找两个人分别担任 父母角色, 抚养一个孩子, 孩子生活上得到的关怀跟正常人一样, 因此他的人格是 健全的。 高耀洁能想出“分散抚养”模式, 完全出自一颗母亲的心。“孩子们有个新家 就好了。”她一直关心的6 个孤儿在她的努力下, 被山东曹县的农户们收养了。 呐喊的回声 “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在自己的国家不让(艾滋)这个问题溜走的人。”2003年 11月10日, 来清华大学参加“AIDS与SARS国际研讨会”的克林顿这样说。 高耀洁7 年来执拗地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到今天几乎是心力交瘁。 她甚至深深地被所救助之人伤害。2001年6 月13日, 疫区某村派人来找她为艾 滋病病人要药, 她交给他一箱药品, 这箱药品未曾到村, 便被来取药的人卖了换钱。 近两年来,她多次为多个疫区的病人送衣物, 每次经手人都说, 已把衣物发送 给了许多村民。但2002年12月23日, 她突然访问某县某村的经手人家里, 发现她房 间里有大堆衣物。 而络绎不绝的骗子又使出了新招。 有一个人说是某中医院的, 要为艾滋孤儿捐款, 等高耀洁回信讲述孤儿情况时 ,他就原形毕露,索要病人地址, 说自己有自配药, 能100%地治好艾滋病。 去年还怕影响住院率,大家都不愿意作艾滋病指定医院, 今年“艾滋病研究会” 之类组织却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2003牢11月上旬的一天, 高耀洁从报纸上看到新华社消息: “我国做出五大承 诺, 免费治疗贫困艾滋病患者。”她流泪了。 12月18日,吴仪副总理到达驻马店市著名的艾滋病村文楼村。她先去了村里的 卫生所视察, 后来还走访了两户人家。 吴仪告诉同行的河南省领导, 要严明疫情报告纪律, 加强疫情监测, 对瞒报、 漏报和迟报要追究责任。 吴仪研究艾滋病防治措施时出人意料地请来了高耀洁。 高耀洁没有提自己7 年的艰辛, 她谈的是依靠她个人的力量难以解决的事。艾 滋孤儿的生存问题、教育问题、心理问题亟待重视。她讲了1960年政府出面使3000 名上海孤儿进大草原成功被分散抚养的故事。第二个问题是打击艾滋病假药、治理 假广告。第三个问题是廓清对中国艾滋病传播途径的认识, 消除歧视, 最大范围地 救助艾滋病病人。 对于艾滋病, 在2003年或许被更多普通民众记住的,是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与艾 滋病病人握手的画面。 温家宝看似很随意的举动, 被赋予了更多的意味——他实际上在代表政府向外 界传递一种明确而强烈的信息——中国政府重视艾滋病现状,并有决心最大可能地 走出抑制艾滋病蔓延的一大步。 高耀洁在火山口上7 年的呐喊在2003年听到了清晰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