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 “吱”的一声,门被我推开,在这寂静的山沟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的响。门外 漆黑一片,河对面的鸡公山黑糊糊的不见轮廓,地下的路模模糊糊勉强能辨认。 我不知此时是几点钟,只是一觉惊醒就翻身下床,洗脸,漱口。然后将牙刷, 牙膏随手放进外衣口袋里就出门了。 在这空荡荡的大山里我独自摸黑朝九襄汽车站奔去,走了小路上公路,二十几 里的路程一会儿就走到了。 但我来得太早了,在停车场转了几圈也听不见鸡叫声,当然离天亮也不知还要 等多久。急走夜路出了一身汗的身体此时感到凉冰冰的,我这样东站一下西转一圈 也不是个办法。无奈之中想起了候车室,那里有长椅,还可以躺在上面睡一会儿觉。 我来到了候车室门口没有贸然进去,眼睛努力适应这光线更加黑暗的地方。这 里的温度确实比外面高出许多,站在门口就明显感到里面暖烘烘的。 “欧吼,欧吼……”突然七嘴八舌的叫声从角落处传来,惊得我是慌了神。寻 声望去似乎有十几个人蹲在那里。他们的叫声显然对我极不友善,我只得退了出来。 这下我是又围着一,二十辆汽车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停车场里连一个值班 人员也不见,我倒成了这里的守卫者。最后我在一卖香烟的房沿下停步,用一支胳 膊撑在窗外的搁板上,手扶着头侧着身体休息一会儿。心中急切地盼望天快点亮, 免得我象幽灵一样在此晃荡。 慢慢地我就站着入睡了,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哇,哇……”一个女人的哭声将 我惊醒。黑暗中的哭泣显得十分凄沥,我搜索着,看见远处一个亮点向这边移动。 慢慢地我又看清了这亮点是一盏灯笼,灯笼旁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突然我又 看见在女人前面是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材。我的心一沉,心想:好晦气!偏偏在我千 里远奔医院的早上碰上这种事……。 我不由自主摹仿西方人的动作,生平第一次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乞求上天保佑, 保佑我此次远行吉多凶无。 谢天谢地,灯笼再没有向我飘来,终于转个弯朝坡上移去,慢慢地消失了。四 周又恢复了平静,夜色依然是那样的暗,没星星,没有月亮。 天终于亮了,坐在汽车上的我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车儿,车儿快快行,早点送 我到米易。 从九襄到米易需要三天时间,由于没有直通车,我只有买票先到石棉。汽车顺 着流沙河的方向在半坡上绕来绕去行进到富林,然后转拐逆着大渡河前进,不用半 天时间就到了石棉。 车站里已没有发往下一段路程——西昌的车,让我更加感到沮丧的是明天,后 天,大后天也不会有。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车站都不知道何时有车发,既然让我摊上了这上不沾 天,下不着地的倒霉事。我不能陷在这里干等几天浪费时间,我要早点赶往米易。 我是心不甘,情不愿守着车站不肯离去。 售票窗口前围了一大堆人也不肯离去,人人都显得很着急,低声央求售票员想 想办法解决赶路人的燃眉之急。 众人的好话说了一大堆,终于感动了车站的人,他们商量之后告诉大家“明天 只可以为你们发一班货车,但票价不变。你们愿意吗?” 车站的人能想出这个办法已经很不错了,要赶路的人那还计较这么多,只要有 车到西昌就行。 众人闻听此言,一阵欢呼雀跃之后纷纷点头连声说“可以!可以!你们是好人, 你们要活一百多岁,你们高人三等……” 然后急急忙忙掏钱,争先恐后挤成一团购票,唯恐事情突然有变。 石棉县因盛产石棉而得名。县城极小,几幢房子组成的街道难见几个行人,显 得冷冷清清。县城四周是极其陡峭的高山,天空巴掌大一块,抬头看天真的是坐井 观天的感觉。当年红军抢夺大渡河铁索桥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 下午四,五点钟。二十多辆搭着篷布的汽车缓缓地驶进石棉,打破了这深山沟 的宁静。我一看车上人的模样就知道这又是成都某中学的下乡知青,今晚他们也在 石棉住宿,不知明天,后天他们的归宿在何方? 晚上我在旅社听见几个人在议论,说今天过路的这些成都知青在街上买东西时 闹事,同行的工宣队和军代表也管不了他们,这些年青人聚在一起就要给你惹些麻 烦事来……。 清晨的石棉空气凉悠悠的。我们二十几个赶路人上了解放牌货车,车上连根板 凳也没有准备,大家都站在车上。汽车出了县城就爬坡,虽然车速很慢,但迎面吹 来的冷风不一会儿就把我们浑身都吹凉了,于是大家纷纷躲在车头后避风。有行李 的坐在行李上,没有行李的勉强蹲一会儿就受不了,腿发麻。这时也顾不了脏不脏, 也只好坐在车厢板上,大家彼此尽量靠拢使身体暖和一点。 汽车慢慢地在无数个之字形的公路上弯来拐去爬了一座又一座长满树木的高山, 现在是春初,虽说树叶的颜色较暗,但还是呈墨绿色。这一路上难见人烟。 “现在车子翻的山叫菩萨岗”有人在车上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好家伙!我一听此言感到十分惊讶,难道岗比山还大?因为眼前这山岗比有些 大山还大,还要高。最起码比汉源的泥巴山高大许多,山势也更陡峭。可不是吗? 停下车的司机正在给车轮上防滑链,预防汽车在这冰碴子路面上打滑。 大概闲来没事或许此人旧地重游勾起了他不少往事的回忆需要倾述吧,他就与 身旁的人吹起牛来。他说“……都说矿工辛苦,其实最苦的是森工,一森二矿。森 工常年生活在原始森林里与世隔绝,他们吃的米,菜包括日常生活用品都要从山下 很远的地方背上山。有时粮食背来没儿天,晚上就有土匪来抢东西。土匪来之前先 鸣枪,你得赶快进屋关上门点上煤油灯,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去,抢东 西的土匪不会进点了灯的房间。如果没有点灯,土匪进了屋看见有人,他们就非要 打死此人不可……” 这人戴一顶干部帽,穿蓝色中山装,操北方口音,象个当官的样。看样子他对 这四周的情况都很熟悉,听他吹了半天才知道他五十年代就进这山区工作了。他继 续吹“这里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属于高寒山区。生活在这里的人离不开火塘, 晚上睡觉就靠近火塘边,身上披件羊毛编织的察尔瓦就过夜了。 有一位汉族森林工人与当地的一位姑娘结了婚,有一天这位工人老大哥要去赶 场,临走时告诉他的妻子把棉被拿去洗一洗。工人赶完场走在半道上远远就听见他 妻子在河边惊慌地大声叫嚷,他急忙赶过去看见妻子双手紧紧地抓着棉被的一角叫 人帮忙,不然棉被马上就要被水冲走了。 原来这粗心的丈夫没有教妻子如何洗棉被,所以妻子没有将棉絮取出来就把被 子扔进河里。棉花一浸水能不重吗?…“ 最后他说“只从修了公路,这里比过去好多了,人也比过去开化……” 不知不觉汽车翻上了菩萨岗顶到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地方——拖乌。拖乌地处高 山顶部,四周也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满山生长着茂密的森林,但树叶的颜色黑绿黑 绿的没有光彩,这里灰黑色的厚厚云层压得很低很低,阵阵朔风吹来是寒气逼人。 公路边有几座用石头砌成的低矮房子孤零零立在那里,公路上除了两个彝族同胞赶 着一群羊外四周再不见一人。爬了几小时山路的汽车从此处开始要下山了。 下午车快到泸沽时我们看见前面公路旁停了一个车队,路过一看原是昨晚在石 棉过夜的知青车队,如今他们孤零零的停在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知青们三, 五成群站在汽车旁面无表情,在车队的前面是一群手持棍棒臂戴红袖套的矿山工人 造反派威风凛凛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有的造反派正在车上翻弄知青们的被子,箱 子象是搜查什么东西。 我们车上有人说话了“……可能这些知青昨晚在石棉闹事亮出了匕首,小刀。 那边的人就通知这边的人今天要搜查一下,收拾,收拾这些知青……” 西昌终于到了,但我一下车就感觉这里的气氛不对劲,人人都显得惊慌,空气 中时不时传来“乒,乓”零星的枪响声。我一打听,原来是当地的造反派组织之一 的“打李总站”昨晚抢了解放军某部的军火库要与对立的造反派组织进行一场文攻 武卫的战斗,准备大干一场表表对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的忠心。真的是神仙打仗百姓 遭殃,他们的这一造反行动已经影响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怪不得来往于西昌——石 棉的客运停止了。此刻我最担心的是明天到米易的客运也停止了,我没抱什么希望 到售票口询问,谢天谢地天出了奇迹,居然还让我买到了车票。心里踏实了,我才 不管你什么牛打死,马打死的,我只在这里呆一晚上明天就溜了。 进城一看,街上的店铺都紧闭大门,俩,三个行人侧着身子紧靠墙壁急匆匆地 走,此时的枪声变成了稀稀落落一阵一阵的响。我也被这紧张的气氛所感染,我是 提心吊胆东张西望寻找旅馆,磨磨蹭蹭在街上走,我也怕中了流弹死了不划算。 好不容易又找了一家开了半边门的旅店,我刚跨进门就感到一股臭哄哄的热浪 扑面而来。不大的过厅里挤满了一大群旅客,围在挂着客满牌子的已关了窗口的登 记处前情绪激动,吵吵闹闹要求留宿。这群人满脸流汗,指手划脚说个不停,表示 死活也不能离开这里,外面太危险,今晚就是在过厅里蹲一晚上也可以。 我看眼前的情形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还是决定出去再试一试,看看还有的其 它旅店情况怎样?一连找了几家都是客满牌子高挂。我寻思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那有这么多的人住旅社,枪一响人人都朝家里跑,这么多人跑出来干啥子嘛? “干啥子?”随着一声怒吼一把明晃晃的剌刀直抵我胸口。我被这突如其来的 遭遇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一看,一个年青人手持上了剌刀的步枪充满敌意的对着 我。可能这家伙刚才躲在大门的柱头后面,看见我要进门就突然跳出来阻止我。我 抬头四周一看,哦!好家伙,西昌有名的大旅馆居然还有人站岗。 “我找旅馆”我连忙回答。 我被剌刀逼得身体朝后仰,心想:怪不得小旅店里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死活不 肯离开,原来是无路可走,我算是倒了大霉……。 “你看这是什么地方?”随着他的提示我才注意到旅馆大堂里有许多人拿各式 枪只在拨弄着,抬头一看顶楼正中房间的窗口还伸出一挺机枪的枪管。 “完了!我走在什么地方来了……”我心中是连连叫苦不迭,急忙申辩“我是 过路的成都知青要到米易去,不知你们这里的情况……” 持枪人一听说我是成都知青,态度马上缓和,对准我胸口的枪立刻收了回去。 “哦!你是知青!小伙子下次小心点,今天你算是遇上我了,要不然请你进去走一 趟那就不好说了。小伙子今后有事来找我,我们这里也有你们成都知青,现在里面 就有几个和我们一起耍枪,你来不来?” 我一听忙支吾着说“可以!等我从米易回来就来找你们……”边说边退了出去。 此时临近黄昏天色渐渐暗了,枪声也变得密集。街上出现了七,八个手拿卡宾 枪和“五。六”式冲锋枪的家伙,他们胸前挂着子弹带,身后吊着手榴弹耀武扬威 不知上何处。 我怎么办?今晚总得有个落身之处。后经路人指点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朝凉山 彝旅自治州招待所赶去。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僻静小巷中的招待所登记处冷冷清清, 负责来客登记的两位女服务员摆张桌子在大门口正座在那里聊天,知道我要住宿都 用異样的眼光瞧我,令我感到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好在俩位姑娘瞧了一会儿没 有多的问话就马上给我办好手续并带我走进住房,指定了我的铺位。 这才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这客房好大,里面没有旅店通常单个的床,而是四,五 排通铺。一排通铺至少睡二,三十人,大家挤睡在一块,这难受劲没法说,我是从 未尝过此滋味。 这住房里的人全部都是身穿民旅服装的彝族同胞,他们也都好奇地打量我,一 个没有任何行李的汉族小伙子。我管不了那么多,也不想招呼人。我合衣躺在铺位 上,头枕被子。就这样过一夜吧!总算有了安身之处,免了露宿街头担惊受怕之苦。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其实西昌是个不错的地方,尽管地处高山之中,但西昌城坐落在一大片平坦之 地上,在人的视野尽头才是退得远远的山。城外是成片成片的稻田,这里的稻子是 一年两熟,人们一年四季都吃大米。这里一年四季大部份时间白天是阳光灿烂,晚 上是皓月当空。这里的月亮特别的大,特别的圆,特别的亮,所以西昌又名月城。 这里还有高原湖泊——邛海,当我早上乘车出城不久就遇上它时,它是灰蒙蒙 空荡荡的,不知何故显得死气沉沉。路旁有一幢四,五层楼高的房子十分醒目,它 垮塌的半边楼据说是被炮火削去的,使这里显得十分破败,凄凉。 再隔几小时我就要到目的地——米易县弯丘大草坝四川省“五,七”干校医院。 我是前几天收到父亲来信,他已病重住院。我想马上见着他,此时又怕见他,我的 心是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我又想这车慢点开或者不要停下来就这 样一直开下去吧……,我是怕父亲的情况我没法接受。 三月的米易天气好热啊!与川西坝子五,六月份的天气差不多。我在省“五, 七”干校医院见着衰弱的父亲,见面之后当然是愁断心肠。父亲出院后的第二天我 就被迫离开了干校,我前后不过呆了五,六天的时间。 清早父亲送我上路,来到了公路边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你走吧!” 我昂起头大踏步走了,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回头看,忍住,忍……。 忍不住!我飞快的回头瞟了一眼父亲的背影,那驼着的背,瘸着的腿,迭迭绊 绊的步子使我不能再多看一秒钟。我的眼泪是夺眶而出,我抿着嘴,任凭泪水满面 模糊了我的视野,凭着直觉继续朝南走。 我准备到县城汽车站买票朝回走,我不知道县城有多远,只知道县城应该有汽 车客运站。公路上来往的汽车明显比前几天还少,偶尔有几辆车经过我都挥手致意 想搭个顺风车,可惜没门,那就算了吧!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沿途有几处地里有少 数民族同胞在干活,我想打听打听县城有多远,可惜他们又听不懂我说的话,只好 算了!那就走吧,县城可能也不会有多远。 清清的安宁河就在公路旁流淌,我与河水同一方向前进。弯弯拐拐的河水有时 就象飘柔的轻纱,十分温情。但有时也能远远看见一段河道水面上起鱼鳞状,阳光 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白光。看来安宁河也不安宁,它不起大波大浪,那灼眼的反射 光也会一辈子叫你记在心中。 沿途的甘蔗林是一片又一片,随处可见的高大木棉树开着硕大的红花十分耀眼。 父亲出院返回住地时我们就是在木棉树下遮阴,歇气。 父亲的体质十分虚弱,走不了几步路就累得不行,一路上都不愿说话,坐下休 息也是沉默不语。我为了缓和这一压抑的气氛就找了个话题说“……现在中苏边境 形式紧张得很,边境武装冲突扩大,中央发了一号战备令,全国都在备战。到处都 在挖防空洞,学校和工厂都要疏散到农村,山沟里去。到时候战打起来,他们打进 来了。我们有的同学说他们要去帮苏联人打仗,反正大家都是社会主义国家,都信 仰马列主义。列宁,斯大林还是苏联人呢……我们这里的人太喜欢整人,害人。到 时候大家都来对着干……” 父亲又沉默了半天,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在 读书时经常跑警报,有一次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我赶紧跑下公路爬在地上。日本人 的飞机扔下炸弹走了,我们起来看见公路另一侧的人都被炸死,炸弹刚好扔在他们 那一方,如果当时我从公路上跑向他们那一侧也就没有我了。日本人攻占南京后大 白天在街上污辱中国妇女,枪杀中国老百姓,在总统府前拉屎拉尿……” 刚开始我听得莫名其妙,怎么回事?我说苏联他说日本,风马牛不相及啊!听 完以后我也沉默了,我隐约感觉他话的意思似乎是说:一个人不管他信仰什么主义, 最起码一点他必须先爱国……。 太阳快要落山时我才走到县城,立刻找到车站售票处准备购买第二天到西昌的 的票。谁知售票窗口紧闭,经打听才得知几天前汽车站就停止卖票了,何日再卖票 不得而知,最起码一点这几天都不会卖票。 怎么办?只有搭车了!此时停车场陆续有从渡口方向返回成都的空货车在此停 下过夜,我连找了几辆车的司机请求搭车都毫无结果。转来转去碰见一个瘦高个的 年青人问我“你要回家?” “不!我回汉源” “哦!你是成都三中的” “你呢?” “我是成都×××中学的,我要回家。我们可以同路,你不用求这些司机,没 有用!你今晚看好那些车明天朝成都开就行了。明天早上来早点……”瘦个知青十 分老练地开导我。 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天色已晚,只有等到明天早上再做打算。 米易县城很小很小,唯一一条街道座落在斜坡上,古老的街道是又窄又短,一 根晾衣杆就横搭在街两边房屋的瓦上。上面晾着衣裤,人们就在下面过上过下。石 板铺成的街道下流着“哗,哗”响的清凉水,旅店就在旁边低矮的木板房里。 我一路南下到此为至,我很想到近在咫尺的渡口去看看,可惜心情不好,就此 算了吧!以后会有机会的。安宁河水继续南行,它虽然流速很慢但很执着,它天不 亮就会流入金沙江,然后一路东去奔向大海。 石板小路发出“空,空”的响声,这声音很特别,我好奇地放轻脚步,这响声 依然存在。难怪半夜里我能清楚地听见外面有人早行,它提醒我也该起床上路了。 停车场模模糊糊停满了车,我在里面转了几圈陆陆续续才有人来。有的司机在 做开车前的准备工作,有的赶路的人在车前车后晃来晃去缠着司机央求搭车。 “轰”的一声,又一辆汽车突然加大油门冲走了。这些司机常年在这条道上跑, 经常会遇见这些死乞百赖的赶路人,他们会趁这些人不注意突然驾车冲出这烦恼之 地。 “嘿!你还来得早,还没有走?”一种稍感吃惊的腔调向我传来。 扭头一看与我搭话的是瘦个知青,我沮丧地点了点头。 “喂!朝这边来,跟我走!”我一听他这胸有成竹的招呼心里就来了精神,马 上跟他朝停车场外走去。 “快!快跑!”他突然扭头大声急促吼道。一辆汽车正急速向场外开来,转眼 就驶过我面前。有几个人跟着车尾追,我来不及思考也跟着猛追汽车。汽车在爬坡 的路面上换档减速,车后的人趁机抓住了后车板,纷纷全身用力翻进了车厢。我抓 住的车后板位置不好,太靠边。忙乎了半天我的脚还在地上跟着车跑,试了几次脚 都没有踩稳车尾底部能落脚的地方。上了车的瘦个知青见状忙上前拉着我的胳膊, 旁边又有几人来搭上一把力把我生拉活扯拖上车。 我坐在车厢里心情很激动,心在一个劲地狂跳,感到刚才的经历太剌激了。 汽车朝着我咋天来的方向开去,清晨的风是凉悠悠的,天不知不觉就亮了,红 彤彤的太阳又升起在东方。我又来到了弯丘大草坝,又看见了那几副醒目的大标语 “五,七”指示永放光芒…“五,七”战士永远忠于毛主席…。 路边的“五,七”学员啊!又在地里干活,又在山坡上放羊,放牛,又在蓆棚 里烤甘蔗酒……。不知他们是否也要在这里生根,发芽……。 “不知西昌城里的情况如何?……”下午,我忧心忡忡地对瘦个知青谈了我几 天前在西昌所经历的情况。 “我没关系!我在在西昌有熟人,到时你跟我一块去找熟人……”他满不在乎 地说。 我很为难!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在想:那凉山彝族自治州招待所总还 要开门营业吧……。 远处传来的阵阵的枪声告诉我们西昌就要到了,进了城,明显感觉气氛比前几 天还要紧张。街上的行人更少,多的是三,五成群持刀挎枪的人。 我急急朝凉山彝族自治州招待所奔去,可是我怀有的一丝丝希望彻底破灭了, 招待所圆形的木大门紧闭着。 怎么办?刚才经过上次遇到麻烦的大旅馆时就看见里面的人更多了,这些人进 进出出肆无忌惮大声嚷嚷,手舞足蹈兴奋得很,不得了。 我肯定不能再从那里经过,就在附近碰碰运气找找旅店吧,找来找去当然是所 有的旅店都关门。刚好又碰见也在找旅店的瘦个知青,他也四处碰壁没有了办法。 “走!找熟人去”他果断地对我说,他给我的感觉是什么难题他都能轻松对付 似的。我只有跟着他东转西转,最后终于找到了熟人,我们受到了热情款待。 早上主人家两个年龄与我们相当的儿子送我们出城,我们来到城外一条公路边。 这里大概是招呼站吧,已有两,三人在那里等车。等了半天没有车来,大家就闲聊 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关心地说“……这里的派性斗争你们都不要介入,你们 年轻,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复杂得很!……你们看西昌城虽地处坝子,但它四周方圆 几百里都是大山。当年退守这里的国民党胡宗南的残兵败将有一部份就是在这里消 失的,山上有的地方几十里,几百里没有人居住。这些人就是三三,两两住在那里, 也没有谁知道他们过去是干什么的。工作组去了也不容易撑握情况,说不定他们有 的人还成了贫下中农。……你们在农村干好你们的农活就行了,不要管那些事。你 们最好是进工厂,不过现在不可能!就看以后啦,以后还是有可能吧……” “嘎瓦梁子就有土匪,现在形势有点乱,听说土匪都下山了,有的甚至跑到公 路边活动……我前几天就看见几个穿棉衣棉裤的解放军押着几个土匪下山。下面天 热,热得他们都把衣服扣子解开,帽子摘了……”旁边有人插嘴,说得有鼻子,有 眼睛的。 话是越说越多,越吹越来劲,直到有辆车来了大家才停止热情的摆谈。两个年 青人站在路中央挥手示意拦停了这辆客车,里面“闷当当”的塞满了人,我和瘦个 知青好不容易才挤上车,然后与两年青人又是握手又是挥手互助道别,我真的是很 感激这素不相识之人。 这车载人太多,车况也不好吧,这车开得是慢腾腾的,可就是这慢腾腾的车到 了泸沽要朝别一方向开去,我俩只有下车。这三岔路口聚集了一大群南来北往的人, 都在寻找,等待过往的汽车。 路边不知何故停了三,四辆空车,也不知何时开走。有一辆车头朝南的汽车上 站了不少的人,司机在下面怒气冲冲围着汽车转,吼叫着叫他们下车,叫了半天也 没人动一下。司机催得急了,有一个人央求说“师傅!搭个车嘛!做做好事…现在 班车都停开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下来!下来!那个跟你囉嗦!我不走了,等到晚上我看你们还在不在上面… …”司机不耐烦地骂骂咧咧走了。 “爬车!来一辆爬一辆!”瘦个知青决断地说。他的话音刚落,“鸣……”一 阵急促的喇叭声响起,一辆车突然从我们身边一擦而过,他来不及再与我多说一句 话,拉了我一把就急朝车追去。我马上醒悟过来,也跟在后面紧追。汽车速度是越 来越快眼看就没希望追上车了,只见瘦个知青身子朝前一扑双手紧紧抓住了车厢后 板,双脚拖在地上。二秒钟,又见他两脚抬起努力要跟上车速跑步,跑了两,三步 根本就跟不上这四个飞转的车轮,他的双脚离地整个身子朝后飘了起来。此时如果 瘦个知青双手一软必定重重摔在地上朝前打滚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离死可能也不远 了。在这危急时刻,他肯定双腕加大了力度,只见他身体慢慢贴向了车厢板,这姿 势保持了几秒钟之后他双手突然撑起了身体并且跟着一只脚跨进了车厢,他坐在了 车厢里的货堆上向我招手,嘴里不知大声喊着什么。 车后扬起的阵阵尘土彻底将我俩分离了,这一切都是在转眼间完成的。我少了 一个伙伴心里更是着急。这四周唯一的建筑物就是一个简陋的汽车站和一,二户农 舍,远处半山腰是矿区。如果我被困在这里就麻烦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下来!下来!”那司机又从车站出来对着车上气呼呼地嚷着。 “……不下来!我尽走坑坑包包的路,我抖死你们!……”这司机看来不走不 行了,他气极败坏叫着围着汽车转了两圈后钻进了驾驶室。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一看这情形也急忙爬上了车,车子很快启动。我的心 轻松下来,我等待着司机在这本不平坦的路上再人为的制造更大的颠簸。颠覆簸不 算啥!只要赶了路。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汽车照常行驶。但车上的人心情还是蛮 紧张的,人人坐着都不吭声,脸色麻木地望着公路两旁。汽车行驶了一会儿突然停 了下来,大家都伸长脖子十分警惕地注视着开了门的司机出来干什么?司机提了个 桶下来看看车上的八,九个人一眼,再没有说一句话就到路边的水沟里打水,然后 打开车头给水箱灌满水之后又将车开走了。他的脸色平和,已没有生气的样子。他 的模样并不凶狠,也是属于那种憨厚,老实的善良面孔。在泸沽一定是气坏了,当 时他的脸都变形了。 这车一直朝北行驶,绕过山沟爬过山头,我又到了拖乌。南来北往的车都爱在 这里停一下,不知司机们要干什么?吃饭?休息?喘口气?反正他们在这里要耽误 一会儿。我们在车上当然不敢贸然挪动,只是在上面东张西望打发时间。对面路边 停的一辆车头朝南的车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车上两位彝族同胞也未经司机同意擅 自爬了上去,司机正在下面喝令他俩下车“……下来!下来!” 这两个彝族同胞汉话说得不错,笑嘻嘻地对司机说“师傅搭个车嘛!……” “……你认为这车是你家的,想上就上了?……”司机不耐烦地说。 彝族同胞不紧不慢地说“年青人!不要这么大的的火气,对的!这车不是我的, 但也不是你的,是国家的。国家呢嘛我们也有一份啊……” 司机一愣,眨巴着双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彝族同胞继续说“我们彝 族兄弟坐坐你们汉族工人老大哥开的车也算是民族大团结嘛!年轻人不要生气,讲 讲民族政策吗……”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说这两个彝族同胞有水平,一定是干部。 这司机气得哭笑不得,最后摇摇头嘴里咕弄着“老子今天算是遇到了……”钻进了 驾驶室。 两个彝族同胞露出得意的神情,笑眯眯地朝大家点点头表示友好,然后大大方 方坐下,一会儿他们的车开走了。 晚上我到了石棉,在城里又碰上瘦个知青,我们见面如同久别重逢似的十分高 兴,因为我们都成功离开西昌朝目的地又进前了一步。他略带惋惜地说“嘿!明天 我们就要分手了,我还要爬两天的车,后天才能到成都,明天我不是在雅安就是在 邛崃过夜……明天你要不了多久就到汉源了,你在汉源那里?” “汉源九襄,走!到我们生产队去耍几天……”我盛情邀请这患难与共,萍水 相逢的朋友。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以后你到米易上我那里去耍……” 我们相互留言道别。 石棉汽车站停车场四周都有围墙,进出的车都要从大门口经过。照例天不亮里 面的车就发动了,“轰隆隆,轰隆隆”一辆辆车在做行驶前的准备工作。一辆车突 然打开大灯从大门口急速开走,赶路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涌向了大门口,等候下一辆 出门的车。 一团黑麻麻的物体悄悄朝大门口移动,突然它也打开两道刺眼的白色光柱直射 堵塞在大门口的人群,人们被迫偏着头,背着身躲避这汽车射来的强烈光线,但就 是对着开来的车不肯让道。这车被迫减慢了速度靠近了人群继续行驶,人们在车头 前用力抵挡着前进的汽车,人与汽车开始顶牛。人们终究抵挡不住力量越来越大的 汽车,纷纷被抵得节节后退继而闪在一边。虽然汽车没有被逼停,但在门口减了速, 虽然这时间很短,但就在这片刻工夫人们纷纷从车尾爬上了车。 我也在一片混乱当中上了车,上车后我又马上担心起来:这车将开往何方?我 倒是稀里糊涂上了一辆车,如果这车朝拖乌开那就惨了,如果那样我只有在汽车爬 坡时跳车……。 还好!谢天谢地!汽车调头出了城,上了一座大木桥,越过了大渡河顺着河水 前进。天亮了汽车进入了汉源境内,我心里想着:三,四个月后我还要去米易,到 时我就是轻车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