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爹,知妈 米易离汉源最少两天半的汽车路程,从汉源出发经过石棉,泸沽,西昌,德昌 就到米易。再用不了半天的时间就到了渡口,也就是现在的攀枝花市。 米易是个美丽的地方,山不高,上面长满翠绿翠绿的常青植物,河不深,河水 清凉清凉能见底,真是山青水秀。 这里紧靠云南省,阳光充沛,盛产大米,甘蔗,杂粮很少。大概这里太适合稻 米生长吧!不然为什么地名取之谓——米易。 这里同样有大批成都知青在插队落户。在六十年代未七十年代初,这里还曾生 活过上千名年龄在二十几岁到六十岁以下的“五,七”干校学员。他们全来自四川 省级机关和高等院校,他们中间绝大多数是知识份子,里面也有革命干部和少量工 人。他们到这里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劳动,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 他们过集体生活。为了他们的来到,四川省的劳改部门将这劳改农场腾出来让 给他们做为省级机关的“五,七”干部学校。 这里农业设施齐全,不仅有大片农田,还有成群的鸡,猪,牛,羊。有磨坊, 打米坊,糖厂,甚至还有烤酒厂,不过烤的是甘蔗酒。总之自给自足绰绰有余,就 是蔬菜种植太少。当然囉!如今干体力劳动吃饭不定量。大米有的是,随便吃!看 你有好大的胃。 劳动之余有的学员戏称:既然人们把男知青叫知哥,女知青叫知妹,那我们这 些人不也可以称得上是知爹,知妈。有的还可以叫知爷爷,知奶奶吗? 父亲是某省级机关的一名工程技术人员,虽然身体有病,并且病情已经影响到 行走困难,但仍免不了当首批“五,七”干校学员的命运。 他去米易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吧!就住院接受治疗,我急急忙忙历经艰险从汉源 赶到了米易看望父亲。 快到干校时,远远就看见几副红色大标语赫赫夺目:脸晒黑了,心练红了。腿 走瘸了,路走正了。离家远了,离北京近了……。 落款处是省“五,七”干校××团××连。哗!吓死先人!这里还是军事编制。 走近一看,这些“五,七”学员男的个个已变成平头,大概是劳动累了都阴沉 着脸。此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个个手持特有的“五,七”干校学员大盅来来往 往打饭吃饭。 我顶着烈日好不容易找到了“五,七”干校医院,找到了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 的父亲。 父子见面免不了激动一番,然后互相询问彼此的情况。父亲问完了我生产队的 情况后又说“你们山上的水从那里来的?我坐车经过汉源看见山上有水……” 我一时语塞,是呀!文武塘就在半山腰上,我经常在那里过上过下,看见水 “哗,哗”地流进塘里,但从没有想过这水从那里流来的。 父亲又问“……县上有什么矿产资源?” 我回答不上,只好敷衍说“有煤矿,石棉县有石棉矿,县上还有什么矿我还没 有听说……” 父亲说我们那里是个好地方,他曾参观过雅安地区矿产资源分布模型,矿产资 源分布是密密麻麻,有多种稀有矿产,蓄量也不错……。 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好地方?崇山峻岭,那里穷得很!” “嗨!地方好坏要全面分析……” ………… 父子见面没多久就为这种问题争论起来。我心里想:你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 还有闲心来关心这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睛?怪不得人人都说知识份子常常是幼稚 可笑的……。 父亲在干校放牛。他们连队有几十头水牛,这些水牛黑黑的,高高大大,壮壮 实实,头上两只特有的大大弯弯犄角格外威风。 里面有一头眼睛红红的水牛脾气暴烈,经常打架欺负同伴,没有牛愿意和它来 往。就是在牛圈里,其它的水牛也远远地躲在一边,相互挤在一块,任由这头水牛 独霸一方。 这头牛,脾气发了也不服人的管教,它的鼻子被人扯断过好几次。那断裂,破 损的鼻唇也足以让见过此尊容的不少人畏惧。 父亲行动不方便,有人说为了照顾他,让他单独放这头牛。父亲十分感叹!要 是没病多好,别说这样一头牛,就是十头牛也没什么。带上一支笛子赶着牛儿上山, 牛在山上吃草,他坐在草地上吹笛子,那是多好啊! 可也真怪!这强壮的牛和病弱的父亲相处没几天就相安无事。从此以后父亲每 天拉着牛的尾巴牛拖着他上山,牛的犄角还分别挂着他的午饭和一壶水。 中午,牛趴下休息,父亲就用他的梳子给牛梳毛,骚庠。 太阳落山了,疲惫的父亲扶着牛脖子下山,牛儿慢慢地走,粗野的狂牛难道通 了人性? 晚上省“五,七”干校医院部份医务人员回来了,有男有女从山上背着柴禾默 默地回来了,他们的脸被阳光晒得黑红黑红,上面留着被子阳光夺去水分的白色汗 迹。他们显得十分劳累,放下柴禾的他们没的喘口气就与其它人一道在伙房门前集 合,然后每人从衣袋里掏出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本,对着门框上贴着的毛主席画像 虔诚的挥动着,口里有气无力的喊着“首先让我们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 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 寿无疆!!!敬祝他老人家最最最亲密的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 康!! 站在一旁没有语录本的我,空着手也跟着挥动手臂喊着。可我心里嘀咕着“唉! 吃饭还来这一套,真麻烦。如今中苏在珍宝岛上开战,整个国家形势紧张,今后战 打大了,还来这么一手,岂不贻误战机…… 这一套仪式完了以后才开饭。虽然这是医院的伙食,菜也相当差,几乎天天是 咸菜,有点蔬菜也是清汤寡水不见油腥。 可想连队的伙食了,于是个别的家属从成都给他们受审查的亲人捎来了糖果, 点心,罐筒。 这下可犯了大忌,好家伙胆大妄为!你认为你是来度假的!他们的食品被发现 后,当头的立刻强行收缴并将食品堆放在大门口的桌子上展览示众,桌子上方还悬 挂着一幅大字标语:这是×××抗拒改造的铁证。 虽然这里的饭随便吃,没有油水的伙食你吃得再饱,保管你半小时后肚子又饿 了,又叽叽咕咕提意见。 饥饿会改变你,那怕你过去是文质彬彬,说话办事礼让三分的秀才。 离干校所在地不远处有个挂榜公社,公社不大但有农贸集市,这集市洽逢每个 星期天赶一次场。 这下可好了!只从来了“五,七”干校,一到赶场天集市上几乎都是“五,七” 学员。饭店里,小贩摊前,卖鸡,卖蛋农民的周围全是这些学员,赶场的当地人和 知青反而不易见着。 干校学员不同于知青,他们口袋里有钞票,几十倍于卖货农民的“五,七”学 员在集市上徘徊,采购。可想而知求远远大于供。 围着农民买蛋的大部份是女“五,七”学员,女人买东西按照常理应是挑挑选 选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但在这里就错了,如今的女学员问了价钱就干净利落地数 钞票,只听集市上钞票“唰唰”的响,环境改变了她们,她们变得多么豪爽! 农民的货物在迅速地消失,他们的心里乐呵呵的:赶场一会儿就把东西卖掉了, 还可以回生产队出工挣工分。 这里的鸡蛋两元钱十个,价格之高让我大吃一惊,汉源鸡蛋才六,七角钱十个。 但我不能再犹豫了,将守在面前仅剩余的二十几个鸡蛋统统买下,又买了他十几个 鸭蛋。管它什么蛋,只要场上有卖的就行,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只有三,四张方桌的唯一小饭店里挤满的是男“五,七”学员,老年和女学员 不可能进入这竞技场内。这些身强力壮的年青平头男学员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他们 拿着钞票的手伸得长长的拼命朝前挤。 买什么?买回锅咸肉片!——这唯一的荤菜。好家伙这机会难得,我立刻也加 入这抢购的人堆。我十几岁瘦弱的身体怎能抵得过这群牛高马大发了威的成年人, 我挤了半天也只能在外围打转。 时间紧迫!这回锅咸肉片的份数是极其有限的,已经买到肉片的壮士开始在大 口大口吞吃这诱人的佳肴,他们面前再无其它饭菜,他们捧着盘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急得发慌站在板凳上观望,突然眼前一亮,前面人堆里有一个知青,知青都说 天下知青是一家人,我急忙将随身代来的“五,七”大盅和钞票递给他,请它帮我 买八份回锅咸肉片。 肉片买出来了,别提我有多高兴!我拿过大盅深情地一闻。我的心一沉眉头一 皱,我感觉这肉有异味。转念又一想:管它的!反正是肉,你没看见那些汗流浃背 还在挤来挤去的学员一脸紧张的样子,他们唯恐这肉片卖完,我知足了。 父亲十分满意我买回来的肉,不等开饭就一片接一片先尝了起来。我问“这肉 是不是有点臭味?” 父亲答“没关系!” 用竹蓆搭成的连队宿舍旁不远处有一间砖瓦大房子,这就是养鸡场。里面有几 百只鸡,这些鸡绝大部份长着白色的羽毛,有的鸡羽毛上还有些黑色的小点,仿佛 是画家不经意地在这雪白的鸡身上洒了几点墨水,可爱极了。 清晨人们把它们放出来,这四周是没有围墙的,这些鸡在房子四周自由自在地 行动。这些鸡倒处乱走,树林中,房沿下,沟边,坎旁数都数不清楚,掉它一,两 只,三,四只根本无法知道。 这些鸡绝大部份是母鸡,要生蛋了,就跑回鸡舍去生产。当然每天都会听见 “咯蛋,咯蛋”的声音响个不停。 有人吃他几个生鸡蛋有谁能知道!开玩笑哦!我们的“五,七”学员绝不会做 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再馋,再饿也不能做这丢面子的事。 喂鸡的工作只安排了一位政治上可能的人来做,他是一位六级电气工程师,男 性,快六十岁了,瘦瘦的高高个子,不多说话。 每天他去鸡舍里捡蛋,扫鸡屎,然后端着饲料在坝子上一叫,将饲料洒在地上, 成群结队的鸡从四面八方急急跑来,飞来,抢着吃食。这个场面真是好看! 电气工程师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给同宿舍的“五,七”学员烧开水,一个小火炉 就是他的专职设备。 有段时期他隔几天就要从鸡舍捡出一,两只死鸡。他把死鸡扒了毛,开了膛, 洗干净,然后斩成块放在他的小火炉上红烧了它。汗水要烧干了发出快乐的“吱吱 ……”响声,守在一旁的他揭开锅盖捡了一小块鸡肉细细地品尝起来,面无表情的 他不知有何感想?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的学员回到宿舍休息。他就会端出这美丽动人的红烧黄膘 小病鸡供大家分析,讨论:这鸡是怎样死的?得的什么病?如何控制死鸡进一步漫 延! 病理样品最终是要处理的,不用非发表意见不可,也不用劝,愿者自己动手, 于是乎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几分钟鸡肉就没有了,全进了人的肚子,然后自行散会, 我们的电气工程师洗锅去了。 知爹,知妈那股馋劲丝毫不亚于知哥,知妹。昔日的尊严荡然无存,饥饿面前 人人平等。 这边吃死鸡肉那边伙食团有意见了:养鸡场死了鸡应该上交伙食团集体处理, 下面不能犯自由主义……。 死鸡是不可避免地!但这里依然固执的红烧了它。其理由是需要解剖,解剖死 鸡,仔细察看内脏,找出死鸡的病因,并要以此订出措施,防止发生大面积的鸡瘟 流行。 这些文化人要以科学的态度对待这一新的课题!我们的电气工程师现在转行从 事家禽兽医研究工作了。 这“五,七”干校就是不一样,组织活动不少。除了参加体力劳动之外,还经 常开开大会批批这个斗斗那个。小会的政治学习更是不断,把人的思想搞得很紧张。 有一天又开大会,有个领头呼口号的红人忙中有错,将打倒刘少奇的口号错喊 成打倒另一个人。这简直是胆大包天,大逆不道。立马就被人揪了下去变成了黑人, 真是世事难料啊!有可能这位老前辈过去就是经常专别人的政,这下可好!自己也 被别人专政了。 中央出了什么公报,干校还要组织搞搞庆祝活动,搞点文艺节目让大家在娱乐 中受教育。于是抽几个年青人出来自编自演几个节目,然后让大家一起观看多好! 有了好节目再请上解放军,来个军民大联欢。多棒! 在会场上,解放军尊重地方群众,早早到了会场。他们纪律严明整整齐齐坐在 那里,“五,七”学员还没有到,他们的歌声就此起彼伏唱起来了。拉歌声,应歌 声响成一片,真是歌的海洋。 这阵式让“五,七”学员个个佩服,既然现在“五,七”干校是军事编制,那 进入会场当然也得象军队一样列队前进。 好家伙!胡子拉茬的“五,七”学员们带上小板凳,排好队。虽然胸口未挺起, 头未抬起,步子不整齐,手未甩起,那也要比当年在机关上班威风多了。 一进入会场,这些被下放劳动改造世界观的“五,七”学员被解放军的口号声 惊呆了,真有点受宠若惊,惶惶不知所措。 年青的解放军战士在年青的指挥员的带领下发出了年青的雄壮声音“向首长学 习!向首长致敬!!……” 这列队进场的“五,七”学员绝大多数在社会上属于被人瞧不起的臭老九,政 治上属于改造对象。不然天远地远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这里虽然叫省“五,七”干部学校,但这些人不是省级干部,虽然他们的身份 是国家干部,但那是没有任何职务的,是普通老百姓一个。不要看他们岁数大,他 们不是营长,团长,师长……。 回过神来的“五,七”学员也振臂高呼“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 那边喊得更加起劲“向首长学习!!向首长致敬!!!……” 解放军的口号声响彻云霄!然后他们又是长时间热烈的鼓掌声。多少知识份子 羞愧难当,脸上红红的,他们明白这些纯洁的解放军战士误会了他们的身份。 父亲出院了,傍晚回到了住地。外出放牧的人们也回来了,牛叫声,羊叫声不 断。一头牛突然挣脱监管人的束缚朝父亲奔来,它跑到父亲面前放慢了脚步,然后 将头轻轻地伸进父亲的怀中左右摇摆着,并伸出它的舌头。 父亲双手抱着它的头轻轻地摸,心中一定十分感叹!这就是那头凶猛无比的水 牛。老朋友多日不见,今日相逢格外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