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四方 我们公社有个知青,我们都叫他老鼓。他是高中三年级学生,他个子不高,人 长得黝黑削瘦,很有精神,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富有磁性的嗓音颇具感染力,好听。 他算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吧,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他就偷偷离开学校跑 去串联。北京,上海…几个城市跑了第一圈后回到学校,校方批判他擅自行动并勒 令他交出学生证。已经见了世面,经了风雨的他将学生证一扔,气壮如牛的说“彻 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交出了学生证之后,又身着全套时髦的绿色军装单独串 联去了。 串联结束,复课闹革命,全体师生都回到学校,他骄傲地向我们宣称:全国各 大省市,除了西藏,海南岛,当然还有台湾,他都去过。他去了新疆,看见了美丽 动人的维吾尔族姑娘。他去过内蒙,在莽莽大草原上学开汽车。他甚至越过广西的 友谊关去了越南,在茂密的香蕉林里尽情地吃香蕉……。 哇!逗得我们十分敬佩他。 他办事就是与众不同,按照道理他下乡应去条件差的清溪,和本班的同学一块 插队落户。但他却和比他小五,六岁的初中一年级同学挂上钩,打成一片,结成组, 分在了条件不错的公社小街上的生产队。 在农村他依然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衣,不过下身换成了蓝色小管裤,脚登了 一双白色网球鞋。 到了黄昏他常常独自在附近的公路上散步,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嘴里吹着口 哨,或唱着外国情歌,再不就背诵各种诗词:……轰隆隆的雷声,是你车轮滚动的 声音,…闪电……! 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这段两旁长着高大杨柳树,风景美如画的公路太短,用不了 多少时间就走完这绿阴通道。要不然生活是多么尽善尽美啊! 老鼓在生产队劳动可不马虎,每年的口粮款是挣够了的,年终还要分点现钱。 但他仍然爱东跑西颠,这不!他又要出发了。 这次外出的目的,是为他患头痛病的母亲上山挖天麻。挖天麻的地点选择在— —拖乌。 他拿出洗脸毛巾反复用香皂洗,为的是让毛巾上多留一些香味,以免上山后有 异味让人受不了。 老鼓出发了,背上挎包,一支笛子插在脖子后的衣领里。一路小跑,蹦跳,挥 手与我们告别。 离开我们的他,连天麻的叶子,茎干长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凭着一腔孝心 满腔热情出发了。 有志者事竟成! 今天他又独自行动,不可能站在公路中间拦车。他来到文武坡前,在汽车开始 爬坡的地段停了下来,耐心等待开往西昌方向去的车过来。 一辆车过来了,老鼓慢慢迎面向车走去。他要给司机一个错觉,在这空荡荡的 路面上唯一的行人与他逆行。 车一经过老鼓身边,老鼓躲开汽车后视镜的观察区域,马上跟在车尾,紧跑几 步双手牢牢抓着车厢板,再跑一,两步腾空而起,一只脚踏在车尾底部的拖钩上, 双手再一用劲,另一只脚灵巧地跨进了车厢,然后整个人翻了进去。就在车尾蹲下, 免得被司机发现。 就这样经过几小时的颠簸,老鼓到了拖乌。司机还没把车停稳他就跳下了车, 他走到驾驶室前调皮地向司机挥手,大声地连连说“谢谢!谢谢!!谢谢一路关照 ……” 莫名其妙的司机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脑壳。 老鼓从生产队出发时是火辣辣的太阳晴空万里,而此时此地是阴云密布寒气逼 人。没有美丽的鸟儿在歌唱,只有几只不怕冷的乌鸦在这寒冷的山上“呱,呱”的 叫。风啊!是一个劲的吹!吹得老鼓急忙跑去找道班,今晚他要在那里避寒过夜。 在道班老鼓了解了一些天麻的零星知识。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离公路两侧一, 二百米的坡地寻找天麻。走南闯北的老鼓也不敢贸然一人闯进森林密处,虽然他连 一只兔子也没见面,但静悄悄神秘的森林,一定暗藏玄机。 老鼓手拿棍子东刨一下,西拨一下那密密麻麻的杂草和高高矮矮的灌木丛,天 麻并不象他所想象那样容易被人发现。在密林中穿行连走路都困难,不久他就失去 信心,垂头丧气爬上公路。百般无奈的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休息。 他掏出笛子吹了起来。在空旷的大山高处,悠扬的笛声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不知不觉老鼓身旁聚集了几个彝族男子,他们不声不响专注地听着,听着。高 山太冷,有个男子找了些树枝生起了篝火供大家取暖。 老鼓见有人捧场,十分卖力地吹了一曲又一曲美妙的歌曲。刚才沮丧的心情一 扫而光,又变得精灵活现起来。 吹累了,老鼓停下来。他满脸带笑,点着头用早上刚学来的一句彝语单词向彝 族同胞招呼问好“曲波,曲波,曲……” 彝族同胞也微笑着回应,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当然!老鼓一句也听不懂。 其中有人指着笛子叽咕着,老鼓不假思索地将笛子递给他,此人接过笛子反复 看看,并试着吹奏。又有人将点着火的旱烟递给老鼓,从不抽烟的老鼓毫不犹豫点 着头接过烟杆就抽了几口。 “咳,咳,咳……”老鼓被烟呛得不停的咳嗽,惹得彝族同胞开心地笑了起来, 老鼓也掏出特意准备好的香烟敬献给每位同胞兄弟一支,他们也很有礼节地双手接 住。 彼此虽然口头语言不通,但通过形体语言的交流,大家相处的氛围还是其乐融 融的。 老鼓没有想到彝族兄弟是这样喜欢笛声,他又吹了起来,管它是什么曲子,只 要能记住的他都吹,无所顾忌。 又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彝族少年,他在县城——冕宁里的学校读过书,会说 几句汉话。通过他和老鼓连说带比划的折腾,大家终于明白了这个汉人到此是来挖 天麻的。 经过一番议论,热情的少年将老鼓带走。老鼓尾随少年在陡峭崎岖的羊肠小道 上跋涉,最后来到一个低洼处。在坡边背风处有几间用石头垒成的小屋,这屋顶大 概是用牛毛毡,树皮,木板之类的材料搭成的,屋顶上还压了许多不小的石头。整 个房屋只有一人多一点的高度,里面黑洞洞的。这就是少年的家。 老鼓在门外站着,少年弯腰进了屋。不一会儿他从里面捧出许多优质天麻,老 鼓看了高兴极了,不虚此行。 少年的要求很简单,不要钞票,以物易物。用老鼓的军衣,军帽换天麻。老鼓 虽说心里有点舍不得心爱的军装,但为了母亲需要的药材,他还是利索地摘了军帽, 脱了军衣递给了少年。少年马上穿戴起来,高兴极了。 热情好客的少年母亲,从屋里双手捧出一个木碗递给老鼓。碗里冒着热气的是 黑糊糊的油茶。 几个月后,我又从米易乘车往回走。经过西昌又到了沪沽,司机停下车,到车 站联系能否让这空车捎点货回成都。 我在驾驶室里突然看见公路边上站着的知青中有一个熟人,那不是老鼓吗?又 是那一身熟悉的打扮,军衣,军帽,小管裤,外加白色网球鞋。 我惊喜地忙探出头向老鼓挥手招呼,老鼓看见了马上跳过来高兴地说“哦!原 来是你嗦!……” 彼此寒暄过后,我问“你来这里耍,你有同学?熟人?” 他叹口气!十分遗憾地告诫我“我来这里收集知青歌曲,我们下乡以后生现了 一些反映知青情感的自编歌曲,我们县上就有几首,比如:最新指示下达了,我们 就要……等等。 七中的学生下放到这里,原想七中是成都有名的好学校之一,学生的素质都比 较高,到农村后一定有感而发,和大家一样创造出不少好的知青歌曲。谁知道我来 了几天,一首知青歌曲都未收集到……“ 言谈之后,老鼓表示想回汉源了,就搭我乘的这辆车,怎么样?我告诉他“我 也不认识这司机,在米易时,我还不是东游西说的搭了他的车,他是个年青人比较 好说话,他来了以后你先开口求他,我再帮你说……” 正商量着司机来了,他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英俊,精干的小伙子,梳了一个 大“蜡波”。 司机进了驾驶室,老鼓嘻皮笑脸对着他行了个军礼,说“司机同志雅克喜!” 又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下,学着新疆维吾尔族姑娘跳舞时扭动脖子的模样说 “请到我们新疆来!”并笑着对我使眼色。 司机有神的双眼疑惑地看看老鼓又看看我。我忙对司机说“他是我们学校高三 学生,想搭你的车回汉源。他是我们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会多种乐器。” 司机听了以后干脆地说“好说!快上车!”并将手一挥。 老鼓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捧西昌产的水果糖伸进驾驶室放在司机怀里说“慰劳! 慰劳!我们年青的驾驶员”又说“等一会儿,我还要去拿我的东西” 一会儿,老鼓提着小提琴盒跑来了,很快爬上了车厢。 司机发动了汽车以后,还伸出头关切地问站在车厢前部的老鼓“你站稳了吗?” “站稳了!” 汽车开动了,在这段还算平坦开阔地区颠簸前进。我从驾驶室外的后视镜中看 见老鼓不知何时又戴上了一双白色的线子劳保手套,抓住车厢侧板。头微微抬起, 眼望远方,嘴在一张一合不知又在唱什么歌曲或者朗诵什么诗词。 此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公路上已不见来往车辆,极目远望公路两旁田野不 见任何一人,此地我早已过往多次,沿途风光早已尽收眼底。闷坐车里实感单调乏 味,渐渐地人感到困了。 突然一条狗出现在公路上,在汽车前方东奔西蹿就是不跑下公路。不知它要跟 汽车赛跑还是要给汽车带路,相持了一会儿,我突然精神一振冒出一个念头,忙对 司机说“师傅!追上它,压狗!” 司机看我一眼疑惑地问“压狗?” 我兴奋地说“压狗,压死它,我下去捡起它马上开车就走,我拿它回生产队好 吃肉” 司机听了沉思片刻后加大油门朝狗冲去,狗被吓昏了头,只顾一个劲地在车前 狂奔。狗的四条腿那里跑得过汽车的四只轮子,眼看就要撞上了,司机一个急刹车。 如此这般反复几次,我感到很纳闷! 车继续朝狗冲去,正在这时狗突然偏离路中央朝路边逃去,这次司机全神贯注 加大油门直朝狗冲去。就在撞上狗的瞬间,司机猛踩刹车,双手急扳方向盘,车头 一偏,车尾横扫路面,只听见狗一声凄沥的尖叫声。司机停稳了车伸出头问老鼓 “压住了吗?” 老鼓回答“好险啊!没有压着,狗擦着后轮跑了” 天色太暗了,司机决定今晚在冕宁住宿。冕宁县城座落在大山脚下一块缓冲平 地上,城外有一条小河流过。 县城很小,城内的建筑物多是木板房。街上的铺面早已关门闭户,路上更是难 见一个行人,显得冷冷清清,古古老老。 刚才在泸沽还是火红骄阳,冕宁却是阴云密布。县城虽小,冷清,也想多走一 走,看一看。谁知天暗得很快,天上的黑云大团大团地拥在一起急速翻滚,涌动着, 就象闭足了气刚从一条裂缝中冲出来似的。它们离你很近很近,仿佛就要接触到城 里那三层楼高的水泥房顶。真是吓死人,整个天如同一口铁锅朝你扣下来了,加之 寒气逼人,我们只得改变主意,急忙跑回旅社里休息。 房间里暖和多了,年青好动的人总不可能这么早就睡觉吧!刚坐一会儿司机就 对老鼓说“来!你拉小提琴伴奏,我唱歌。我过去是团里的男高音……” 老鼓取出小提琴调试好琴弦问“唱什么?” “唱小辫子!” 司机站在了屋中间,咳,咳嗓音,清,清喉咙,然后双手轻轻一握放在胸前, 朝老鼓微微一点头,等乐曲声起再把头一扬,象模象样地唱了起来“……小辫子, 飘到后脑勺……” 这歌声,琴声引来了不少住旅店的年青人到我们房间里凑热闹。站的站,坐的 坐,整个房间里都挤满了人。他们兴奋的面孔就象久旱逢甘露,喜形于色。 司机一点不怯生,人多了反而更加起劲,唱罢一曲又一曲。他在头顶上白炽灯 泡的照耀下真的显得很潇洒,光彩。不愧曾是业余歌手,唱完一曲还很有风度地伸 出左手,弯弯腰,点点头邀请在场的其它人唱。众人在高手面前只得连连摆手谢绝 出场。 他的歌唱多了点,嗓音开始发沙,他停下来清清嗓子,又试了一下,最后抱歉 地说“嗓子不行了,烟抽多了,音高不起来。好久没唱歌了!” 他摇摇头又说“过去我在部队里经常唱歌,文化大革命不准唱了,晚上我们就 趴在被窝里偷偷唱黄色歌曲,什么刘三姐插曲,康定情歌,外国民歌二百首都唱… …” 歌!他是不能再唱了,老鼓收起了他的小提琴,但满屋子的人都不肯离去。谈 兴未尽的司机突然提高嗓门,一本正经地告诫在场的人“你们知青有的太不象话了, 什么摸包,打架,偷抢农民东西的都有,真是丧天害理!认为没有前途了就如此胡 来,这是行不通的。要知道小偷无论在什么社会制度下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不允许 的……” 他脸露诚恳神态,降低了嗓门很激动地说“我对你们说老实话,我过去有段时 期和你们一样,感到前途茫茫!我从学校毕业,没有工作。我失望!我痛苦!我想 过自杀,我想过偷跑到国外去” 他的声调开始变高“我想过偷!我想过贩卖票证……但是” 他的语调一转“我痛苦地思索!这些都是触犯法律的,是行不通的。怎么办? 最后思定以后我就去帮别人拉架架车。我下死力的干,赢得了居委会,街道办事处 老娘的好评。以后机会来了,我报名参了军” 说到这里,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扁扁嘴继续说“在部队里我很少 说话,当时正掀起学毛著高潮,我就积极地学习毛主席著称。晚上熄灯睡觉,我就 到文化室去学习,让查哨的排长,连长,指导员看见了,这样我成了学习毛著的标 兵。为了鼓励大家学习,表彰了我并让我去学开汽车。学好之后让我给首长开小车, 我又钻研技术,这下又成了白专苗子让我转业。转就转吧!看!我现在不错吧……” 司机不无得意地说完上述一番话,环顾四周。众知青都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 老鼓用极不满的语调打破了沉默“这些年搞了些啥名堂?一会儿红卫兵万岁,一会 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一会儿革委会,一会儿军管会,工宣队。跳什么忠字午,早 请示,晚汇报。完全是愚弄人民的,和法西斯差不多……搞了些红海洋不知用了多 少红绸缎,还不如将这些绸子发给妇女做成裙子穿起来还好看些……” 老鼓这话被哄堂大笑声打断,气氛变得热烈,随意,不少人争着插嘴发言。 “是呀!我们都是六,七十年代的热血青年!” 这一个显然是在本地插队的成都知青,我看他的模样比我大不了一,两岁。脸 白白的,人瘦瘦的,显得很斯文。我心想:你还自称热血青年,你这个小白脸,完 全是白面书生一个。 小白脸诚恳地说“我们大家彼此互不相识,坐在一起关心国家大事,毫不保留 地各抒己见,这本身就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一股不容忽视的动力” 好大的口气!我心想。这家伙更来劲了,继续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国家还很落 后!大家有目共睹。都是知青难道大家没有看见不少地方还是刀耕火种吗?那里还 很原始,落后。我们不要夜郎自大了!要改变这种状况只有向外国学习,学习他们 的先进经验……走机械化道路……” 他滔滔不绝的言论被另一个迫不急待的声音打断“我是六四年从成都下乡到这 里的老知青,我认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个方向是对的!但方法有极大的问题,全 部学生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端到农村去,这种做法不对。知青到农村去一定要自己有 这个理想,自觉自愿,不受任何形式的欺骗,逼迫。 现在工厂肯定也差劳动力,我们从小生活在城市,工厂里。如果我们进工厂, 城市,我们在那里对社会的贡献将远远要大于农村“ 他的音量压低了“知青下乡也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农村现在吸收了这么多的知 青,但农民给国家上交的公粮一点也没有减少……” 这些都是不合时宜的反革命言论,发言人倒是慷慨激昂,我是心有余悸。如有 好事者将此言论告发,满屋的人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我几次走出房间看看过道外面 是否有人?是否有人在偷听? 夜深了!这些人依然精神好得很!继续乱七八糟想什么说什么!天南地北,海 宽天空纵谈天下大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