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 我们学校知青插队落户地点的安排是高年级的同学到清溪地区,中年级的同学 到宜东地区,而低年级的同学到九襄地区。 清溪地处泥巴山半山腰,天气寒冷,土质贫瘠。在公路旁有一堵短墙,上面有 高年级同学刚下乡时的豪言壮语。这是用石灰水工工整整书写的大字标语“此山此 水是我家,穷山恶水我爱它”宜东地处泥巴山脚,但落在峡谷地带,山多地少交通 闭塞,生活条件同样艰苦。 九襄虽也地处泥巴山脚,但地势较开阔,田土较多,过去是西昌地区通往成都 的必经及休整之地,汉源县城也曾设在这里。所以九襄的地理位置就比清溪,宜东 两处好多了,在赶场天这两处的知青也常来九襄逛逛。 九襄汽车站有个右派,知青下乡没多久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与他认识了,而且不 少知青虽说没有见过他的面,但早已风闻过此人。 我也是去九襄赶场时不知跟谁去了他那里。一进他房间只见里面已有六,七个 知青在聊天,休息,大家都显得十分随便,看样子这里早已成了知青在九襄街上的 落脚之处。 他看见我们又进来了,很客气地向我们点头招呼了一下就出屋忙他的事去了。 房间里没有几样家具,板凳倒不少。桌子上,床上凌乱堆着杂物。从常开着的 窗户望出去就得看见楼下的停车场,他的房门也是常开着,不管他是否在里面知青 也是登门不误。 从大家的言谈中可以看出知青都比较敬佩他的文学修养,他过去应该是搞这方 面的工作吧。 他愿意与高中或年龄较大喜爱文学的知青交朋友,谈话中不是中外文学就是古 今历史。讲起故事是侃侃而谈,娓娓动听。要争论一个问题,要阐明一个观点是引 经据典,旁征博引。 他特别反感年龄在十六,七岁调皮捣蛋的知青。嗤之以鼻其什么都不懂,一天 到晚只知提劲打靶,寻滋闹事砍砍杀杀。他痛斥“这是几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草寇”。 当然他的许多言论也不乏尖酸刻薄,但也颇能说明问题。他对知青的评价就是 一例,他说知青是半成品,在农村干农活比不过农民,要干点其它的事,肚子里又 没有多少墨水。是一群狗屎做的鞭子闻(文)不能闻(文),舞(武)不能舞(武) 的怪物。 他这经典言论在知青中广为流传,大家听了也只是苦笑了之,对他并不反感。 今天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进屋就说“来!喝酒。” 他朝小板凳上一坐,很快将放在房中间地上的电炉通上电,然后将装有中午饭 剩下的一点点荤菜的搪瓷碗往上一搁。才拿出了酒瓶倒了一些酒在一个土碗里,自 已喝了一口后递给挨着他坐的知青说“喝!大家转着圈轮流喝,酒是好东西。” 酒过三巡,不时拿筷子在搪瓷碗里拈菜渣往口里送的他发牢骚了“有人劝我不 要这样!我管他的!我刚才出去就还要去场上,车站,食品站转一圈,让他们看一 看。有什么吗?在车站我碰见我们那管事的,他对我说”喂!老张,你今天是不是 酒又喝多了?“这才讨厌呢!我是喝多了!他就是看我穿的西服说的话,我只有这 一件衣服了,我就是要穿它!这些农民知道这是西服吗?他们见都有没见过!他们 现在看见我穿了西服又能怎么样?” 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注意到今天他穿的是一件五十年制作现早已销声匿迹的西服, 在这中山装唯我独尊的年代这确实太异已了。 他三十多岁,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额头上的长发朝右梳着,文人气质太 浓,一看也曾风流倜傥过。 五七年反右斗争中他成了右派,从此离开成都被下放到这里监督劳动接受思想 改造。 他到了汉源以后,他的女朋友也来看过他。女朋友的美丽,时尚让他感到很提 劲,特意带女朋友到县城逛了一圈。 女朋友是夏天来的。她高佻的身材,雪白的皮肤,烫着一头卷发,穿了一身连 衣裙,脚登一双红皮皮鞋。 这身打扮让与外界接触不多的当地人是大开眼界。在当时的汉源不要说女人烫 发,女人穿皮鞋没见过,就是女人穿裙子也没有见过。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汉人是 不穿裙子的,只有少数民族才穿裙子。 他的女朋友一在县城的街上出现,立刻引起了轰动,街道两旁都站满了人,都 来观看从省城成都来的漂亮摩登女郎。人们咂咂称奇“唉呀呀!……咂!…咂!… 咂…!衣服这么薄,里面穿的那怪怪的一件小衣服都看得见!膀膀,腿都在外面妖 里妖气的……” 老陈才不管这些议论,有这么多惊奇的眼光射过来,他心里愉快极了!他得意 得很,这件事轰动了几天,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热门话题。 可惜!最终老张与他的女朋友没有那个缘分,最后分手了,如今老张还是光棍 一个。 这次与他喝酒后不久,听说县上将老张从九襄汽车站调走,调到了一个平时与 外界很少有人能接触的地方。有知青跑去看他,他也是避而不见,从此我们在九襄 赶场少了一个听奇谈奇论的场所,再没有一个可以落脚歇气的地方了。 生产队又要砍木料,这次上山的地点是宜东里的深山老林。我与生产队的人长 途跋涉,经过九襄走了一天,天晚前赶到了宜东的街上。 第二天生产队的人上山砍树,晚饭前才能把木料搞下山,队长安排我在山下等 他们。一早他们走后我闲得没事就到街上瞎逛。 这里的街道当然比九襄更短,更窄,当然也更显冷清。今天街上不赶场,只有 几个农民在卖李子。这里的李子又大又甜,软软的很好吃。除了绿色和黄色的李子 外还有一种酱红色的李子,这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一个品种,我很是惊奇! 这里的气温起码比九襄低三,四度,昨天一进来就感觉凉爽极了。今天天气阴 沉沉的,逛了一会儿我就感到身上凉飕飕的,我耐不住寒冷赶快找了个饭店进去坐 坐避避风。 饭店里没有一个顾客,我找了个位置坐下靠着桌子休息,眼睛朝外无目地的东 张西望。 “张二娘!来碗面。油水多放一点,钱和粮票少收一点!”人还没到,门外就 传来了拖声嗲气高高的叫声,接着进来一个头发长,人矮瘦三十多岁的男人。 闻声而从厨房出来的张二娘冷冷地问“你不是去九襄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把酒先给我端来二两再说!”来人在我对面桌旁大目态态坐下并跷起一条腿 放在长凳上。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新鲜的嫩核桃来放在桌子上,搓了搓被核桃皮汁染 黑的双手满足地说“这核桃刚从树上摘下来去了包着的绿皮,新鲜得很!用它下酒 安逸!安逸得摆!” 然后又见他将两个略显湿润的核桃握在右手里,稍一用力核桃就破了。他分出 果肉小心地剥去上面的一层皮后,将果肉扔进嘴里咀嚼着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地说 “新鲜核桃仁去了皮这才好吃!” 张二娘把酒给他端来,他是一边喝酒一边吃核桃,神态专注。安静了一会儿他 又扯开嗓子叫“张二娘下面!多放些汤,面里多放些油!” 张二娘过来对他缓缓地说“你龟儿子呢!吼啥子?每次来都大呼小叫的,你喝 醉了啊?你啷个搞起呢啥?现在还坐在这里?” “啪”的一声,他把桌子用手用力一拍,象在说评书一样,抑扬顿挫讲开了 “早上,天还蒙蒙亮,老子就起床赶车去了,走拢一看黑麻麻一片,好多人围在那 里!要抢人唆?来这么多人?是不是穷慌了嘛?穷凶了!极恶了!真的是”穷凶积 恶“。等了半天,大家原来等的又是一辆救护车。上车了,满凼凼得塞了一车人, 脚都放不下,我一看!算了,我不走了,也没有我的位置,坐救护车也不吉利!” 张二娘听完他的叙述进厨房下面去了。此人喝了阵酒,看看我,又等了一会儿。 大概今天他非要找个人吹了牛,心里才了然吧,他终于向我打招呼了“喂!哥子! 你是知青!过来喝两口。我也是成都人,我们是老乡哦!他乡逢故人心里泪汪汪。 这新鲜核桃好!这里啥都不好,就只有核桃好!你说是不是?张二娘!哦!对了, 还有我们的张二娘好!” 张二娘出来,他立刻又把话题朝张二娘身上扯,张二娘不理他自顾做自己的事 去了。他忙喝一口酒再扔一块核桃仁进嘴里又喋喋不休“这核桃又大壳又薄,来! 来!来!喝两口,喝了啥都不想……” 说着说着,他干脆端了酒,捧着核桃上我这桌来了。坐下来就郑重其事地说 “我是右派,你不要怕!我不会招惹到你,我们喝了酒各走各的”。 我听了感到十分地诧异,在这年代,成份不好的人对这样的话题是讳莫如深的, 那有在外人面前自报家门的。我惊问“你是右派?” 他点点头用手指指他胸前汗衬上印的几个字,表示他没有开玩笑。这是几个蓝 色大字:57≡72我一看更感到奇怪,阿拉伯数字之间的连接符号通常都是一划,那 有他中间是三划的? 他见我紧盯着这几个字不言语就自夸说“这几个字是我自己印的,做个纪念” 然后一改原先的油腔滑调,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在城市里在政治上摔个跤,身 上留下的疤痕这一辈子都消不掉。在农村摔个跤,身上也要留下个疤痕但隔一段时 期就没事了,疤痕消失了。现在没人管我,你问张二娘嘛!” 张二娘出来了,他不失时机地又拉扯上张二娘。并且用手指指张二娘又拖声拖 气地对张二娘说“张二娘!你说是不是?” “你不要理他!他是个疯子”张二娘有点生气地告诫我说。 可是他又遗憾地慢慢向我倾述,他所在的生产队就在这街尾,生产队也有几个 我的女同学在这里插队落户,她们的房子就在这街上。前几年有一次他回生产队时 听说队里也来了知青,他也想去看看,聊聊天,因为大家都是成都老乡嘛!何况平 时队上也有许多人上她们那里去耍!那知道他一去那几个女知青就躲得远远的…… 如今她们都调回成都参加的工作。 他忿忿不平地结论“我都几十岁了,有啥子”打猫“心肠嘛?在这荒僻的地方 农民土里刨食,他们自己的吹吹稀饭都有没有吹冷,那个来管你是啥子右派嘛!” 为了说明白他的自由自在,他继续叙述,他也是五七年反右后从成都到这里的。 到了汉源,县上安排他在农村监督劳动。他是认认真真劳动,老老实实地接受思想 改造。 隔了几年区上要搞一个企业,把他也叫来成立了一个筹备组先搞产品试样。他 认识到这是他出人头地立功表现的时机到了,他废寝记忘食拚命工作。搞了几个月 样品终于搞出来了,拿去有关部门鉴定,完全符合要求。区上为此专门还开了会, 对筹备组的工作进行了总结,在会上他还得到了表扬,他认为从今以后他就可以在 这个企业干下去了。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筹建工作正在有头有绪地进行着,各方面的迹象都显 示这个项目很有前途,突然有一天区上又说资金不到位,这个项目撤消了,筹备组 的人员全部解散。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如同一瓢冷水从头淋下,心都凉透了。 他又回到了生产队接受劳动改造,慢慢地生产队什么也不管他了。几年下来他 的户口都没有了,生产队不分粮食给他,十五年来搞得他什么都没有。现在队上他 还剩一间住的房子,就差这么一点,不然他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我觉得奇怪就问“生产队不分粮食,你吃什么?” “简单得很!有什么吃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成都还有人吗?” “有啊!我父母亲都在,这几年我只回过成都一,两次”他淡淡地回答。然后 叹口气又说“唉!明天我又走啰!我是一直在外面跑,想起了回宜东来住几晚,住 几晚又走”。 他醉惺惺地眯缝着眼睛又补充说“明天我去开雅先会” 此话一出,我是莫明其妙。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他这种人要去开先代会,是不 是喝醉了!糊涂了!或者我理解错了,我是连声追问“什么?什么?” 他睁大了双眼,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雅安地区先进份子代表大会,简称:雅先 会” 看样子这家伙没醉,我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你开先进份子大会?” “是啊!我开啊!是我去雅安开先代会啊!”他肯定地说。 我疑惑了,他看出我疑惑背后的含意接着说“代表们在会场里面开会,我在大 门外赶会。开会的代表们出来了,我就上去找他们,给他们的钢笔刻字” “刻字?刻什么字?”我疑问。 他玄耀地说“在钢笔杆上刻字!刻几句毛主席诗词象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 蝇未足惜!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之类的诗句,或者刻纪念参加雅安 地区先进份子代表大会某某某留念。我给他们刻字,他们给我几个钱,我就拿这钱 去买点粮票然后就可以吃饭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