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厚厚的云层笼罩着鸡公山顶,天阴沉沉的使人感到忧郁,气闷。我一人在房间 里感到十分寂寞无聊,就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我沿着河边这条路朝公社走去。这成了老习惯了,当想家的时候,当一个人百 般无奈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的时候,公社邮递员那里是我最好的去处。 走到那里瞧瞧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没有也没有关系!呆几分钟又朝回走。一天 的时间就这样又打发几个小时。 我在山脚小路上快步急走,这是在山沟里养成了习惯,走路是来也匆匆去也匆 匆。下陡坡的时候你能慢悠悠吗?都是一路小跑。这不是在城市里散步,东瞧瞧西 看看慢悠悠地踱步。 “叮噹,叮噹”一阵阵铃声传来,那是一队队的骡子,毛驴,马脖子下挂着的 响铃发出来的。它们在铁索桥上来来往往,有的驮着煤炭有的空着兜子准备去驮, 看见这过去很向往的山间铃响马帮来的名句情景,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从河西煤矿到九襄沿途还有不少的人是背着煤炭长途运输的,这需要有强健的 体魄和坚强的毅力才能完成这徒步负重。 路过铁索桥不久我突然在背煤的人列中看见秀才,他背负着沉重的煤炭胳肢窝 下夹的拐子低着头一步一步前行。 我感到十分惊呀!要知道秀才插队落户在九襄附近,他们到河西煤矿背煤单边 行程也有三十里左右,这么远的距离来背煤在知青中是绝无仅有的,最少在他这前 我是没有看到和听说过,何况家住九襄的当地居民不少也是在九襄赶场天时在场上 买煤。 走了一段路的秀才随着同伴停下来站着休息,他在背兜底部下安放好拐子,背 朝后再稍稍一靠背兜的重心就稳稳地落在拐子上。他叉着腰仰着头学着同伴的模样 从胸腔中深深地吹出一股气,还要带点哨声。 我也停下了,摸不着头脑满面疑问地看着他,他也看见我了。倒是他先开口招 呼我“嘿!你好!” 我没有客套,直接发出了我的感叹“你这么远来背煤呀?” 我看见他背兜里是满满一大背的煤炭,不等他回答我,我又跟着问“你背了多 少斤?” “啊!我都背了十多天了,每天我都要来背一背煤。这一背煤有一百五十斤重。” 秀才语气十分平淡地回答我。 我一听他背了十多天的煤更感莫名其妙。在汉源一般人家在春节前后就请人将 一年所需的煤都准备好,稍微差点不够用,自己平时抽空背一两次煤补充一下也就 可以了。那有连续背十几天的煤的,背了也用不了这么多呀!于是我又问“你还要 背好多煤?” “我打算没有事就来背煤,我们那里的农活没有你们这里的多。”他的同伴已 经出发了,秀才也收起拐子夹在胳肢窝下背着煤一边走一边对我说。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谈,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到底还要背多久?” “起码一个多月吗!”他叹了一口气说。 “一个多月?你一年到底要烧多少煤?你在背煤卖钱?卖劳力?”我惊讶得睁 大眼睛望着他连发几个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沉痛的神情。他小声的但很清楚地告诉我“我不 是在背煤,我是在背罪孽!我要用汗水来洗刷它!我这也叫修苦行。” 秀才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不得要领的。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平时接触时间也不 多。我见他吐出这样沉重的话,心想这一定有隐情,我也就没打算再谈这个话题了。 秀才却停了下来支好拐子站稳身体后,双眼直视我说出了更深层次的话“我现 在才明白了千百年来的一句老话——一失足成千古恨,什么是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和千古恨的含意啊!你千万千万不要失那一足啊!一辈子都恨啊!” 他缓缓地晃着头,若有所思地说出了使他刻骨铭心的一失足。他是坦然的,大 地是安静的,只有风儿在吹,只有那远处的乌鸦拖着长长的“呱,呱”声在树上飞 来飞去。 一九七零年我们下乡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知青在农村的思想依然不稳定,思 乡的情绪很浓,经常三,五成群隔段时间就相约回家。关于接受再教育的再和开花 结果的含意大家有时还要讨论,讨论的结果是我们要一辈子呆在这大山沟里了。 这样的结果绝大多数的知青是不愿意接受的,所以有的知青甚至盼望战争发生, 打美帝打苏修都可以,只有能当兵参战就行,打死了就算了,打不死弄品官来当当 也可以。 有的知青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想操社会当操哥,他们广泛与社会上各式人物 接触来往,热衷于打架斗殴。理由是能挣一席之地,万一被打断一条胳膊一条脚的 就可以办成病残知青回成都了。 有的身份背景不明的人也特喜欢和知青打交道。有一天三个操社会的人来到了 秀才的生产队,秀才是满腔热情地招呼接待,来者都是客,何况又是早出江湖的成 都老乡大哥。 来者一胖两瘦,胖的见了秀才就亲热得很,成天嘻嘻哈哈和秀才吹起牛来更是 左右奉承,处处投其所好。瘦的成天阴沉着脸一副深不可测模样。 这时秀才似乎也觉得自己成了江湖中人,说话语气粗了,举止犷了,一身豪气 慷慨解囊,他一连几天拿出白生生的大米做好饭请他们吃好,然后陪他们聊天打牌 耍好,这们一直玩到赶场天。 早上起来这三人没有在队上吃饭的意思,秀才也想早一点到场上去,他们一同 早早出发了。很快来到了九襄汽车站,下面一点点的路就是场口,这地形就象漏斗。 汽车站已经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不少的知青也在这人流中,当然秀才也少不了 的与他们打招呼。不同的是秀才今天见了他们有点飘飘然,就是因为大家都看见了 他是跟这几个人在一起。 这三人没有秀才的张扬,胖子一离开生产队就没有了叽哩呱啦,少了对秀才的 亲热,到了汽车站在另一僻静处远远站着也不说话了,一会儿他们找着了另外两个 同伙他们就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完全撇开秀才不理了,秀才遭此冷遇心里有点不 爽,但也好识趣一人进了场口。 九襄是在一个山坡上,街道是由上而下形成的。这是一条古老的窄窄的石板街 道,最宽处不过五米,最窄处只能容一人过身。四方赶场的家民带着水果,糠,麦 麸,鸡蛋,鸡,猪等一切农产品沿街两旁贩卖,使街道更窄,过往的行人在这拥挤 的场上只能走走停停。饭馆里,百货商店,理发铺都塞满了人,倒处是吵吵嚷襄热 闹得很。 赶场天少不了知青,有事的寄信,取汇款,理发割肉,没事的来回跑它几十里 凑凑热闹也好。 秀才来到下一个场口处的一家面馆,里面已经有几个知青在吃抄手,面条。秀 才是一进去就叫来一碗粉子醪糟鸡蛋,那神情提劲慌了,因为知青中能吃一碗抄手 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来一碗价格昂贵又不饱肚的粉子醪糟鸡蛋需要多大气魄! 这里赶场中午十二点才是人流高峰期,秀才就在场上东站一下,西靠一下和这 个同学吹吹牛,和那人知青打打招呼。下午秀才正在汽车站与人聊天,有人从街上 走上来看见了秀才,就告诉他“某某某刚才偷农民卖毛猪的钱被农民发现了,现被 扭送进了派出所……” 秀才一听头脑一热心想:他们这几天都在我那里住,他们在成都也是犯了事被 抓之人,现在又被抓了,万一事情搞大了我也说不清楚,最好这人能马上放出来大 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办?……不行!我就去顶,为朋友了断此事……。 他在同学面前慷慨激昂一番,然后侠胆仗意下场口去了。 他到了派出所找到办案民警说“刚才他们把人抓错了,钱是我偷的,我来投案 你们就把那人放了……。” 民警听了秀才的一番表白,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就把那家伙放了,留下了秀才。 民警把秀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也把他放了,临行前还咛嘱秀 才“年青人要改过自新啰!在生产队好好劳动,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今后你 要走的路还长得很……!” 民警的话秀才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出了门马上觉得威风得很,自己也是进 过公安局的人了……。 秀才回了生产队,那几人还在队上。看见秀才回来了马上向秀才了解他在派出 所里面的一些情况。秀才飘飘然连说带编神说一通,于是大家又恭维他一番,秀才 更觉不得了,为朋友两肋插过刀了。 第二天这几人走了,不知又窜到那个知青处。 几天以后秀才又在场上碰见了他们,满腔热情的秀才上前打招呼,谁知这几人 就象不认识他似的,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扭过了头。 秀才这才意识到这几人是用不着你了就六亲不认,什么江湖朋友完全是一群狗 肉弟兄。 又隔了一段时期秀才听别的知青转述那几人说的话“……把秀才这个瓜娃子的 槽头肉砍安逸了,他还想操社会,操操操了一个王占标……他操不出来的……哈哈!” 秀才听了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深深感受到了一种被玩弄过的感觉,同时心里 也很不服气:我就不能在社会上操?……我就操不出来?。 现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他是小偷,偷过别人卖毛猪的钱,背了个黑锅,这边又 被人叽讽在社会上操不出来……。他觉得好像吃了亏,心想:那我就在社会上偷一, 两次,当个名符其实的小偷……。 他真的在赶场天去做这事了,不过第一次下不了手。但在第二个赶场天他心一 横失足了,不过也被送去了派出所。这次民警教训他,他没有了上次的满不在乎。 这次他出了派出所以后又干了一,两次摸包的事,他也察觉到了不少的知青并 不把他当作梁山好汉时迁,而是白着眼看他,好朋友对他也疏远了。他终于开始了 认真思考,他思考了很久,很久。 全国知青大招工要开始了,知青突然得到这个消息,大多数的人是欣喜若狂, 互相串门纷纷把这光明前途相告。 知青的心态马上安定,过去一直好好劳动不爱串门的知青,现在心情舒畅劳动 更加积极,爱串门的知青少了乱跑,呆在生产队劳动的日子多了,调皮捣蛋的知青 少了嚣张气焰人数是越来越少。 第一次大招工没有秀才,就是因为秀才有了那一段历史,秀才现在是追悔莫及。 他好好地回顾了一下过去。在小学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邻居眼里他也是 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在中学里他学习成绩又好,同学都送他一个秀才的绰号。他 自信如果不是搞了文化大革命,按过去那一套学习程序他考上大学没问题。 其实他在农村的劳动表现也是不错的,工分挣了不少,过去农民也都夸他是好 样的,有的农民还准备给他介绍新人。 就是由于他的劳动积极,还惹来了一些知青的闲言碎语,说他“挣上水,舀油 面子。踩着别人的头上表现自己……。” 后来遇见了鬼,碰上了那几个社会上那几个坏家伙把自已拖下了水,也怪自已 太相信什么江湖上行侠仗义那一套。 这次来招工的师傅里有他家里的熟人朋友,他的家庭出身又好是响当当的工人 阶级成份,这次招工人数又多,招了多一半的知青。没有他的份,这能怪谁? 秀才有了罪责感,他思过来想过去就是这辈子离不开农村也要先洗刷自已的灵 魂。背煤炭在他们那里是最辛苦的,他就要用劳役来折磨这糊涂的心,使它圣洁。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谈,他的语气逐渐缓和,最后他说“人累了,但心里轻松。 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是好朋友!我讲的都是肺腑之 言,这是我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教训,其它的人我还不愿意讲呢!一定要把握住自 己,千万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千古恨……。” 最后我们分道而行,我久久地望着他弯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远,直到他消失 在千纵万横的小路上。 我们此次分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不久就听说第二批招工他被录取了,我默默 地祝福他。 又过了一,两年我回成都探亲,有一天我很偶然地翻翻报纸,看见了一则报道 :某厂一位年青工人努力工作,刻苦学习,热心帮助同志……。 这就是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