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晋南朝禅让的恶性循环(2)
历史又演了惊人相似的一出戏,准确地说是演员照抄了前人的旧作。司马氏第
二代司马师开始主宰魏朝廷,甚至径行废立,竟然把乃父当年受命辅政的对象曹芳
废为齐王,立高贵乡公曹耄为帝。司马师后来疯疾暴死,继其位者是他弟弟司马昭。
这个司马昭表面上没有其兄那样霸气,骨子里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成语“司马昭
之心,路人皆知”,就是他名义上的皇上曹耄对他的切齿之言。
这个曹耄少年气盛,不忿司马氏专权,想做真正的皇帝。可除了身边的几个太
监并无一兵一卒,就是身边的太监也保不准是司马氏的耳目。这也不能怪他们,凡
夫俗子总是以生存为第一要义,为了生存也讲不了什么君君臣臣的大义了,何况你
曹氏当初也是不君不臣过来的。曹耄在发了一通不知死活的怨言后,竟然仗剑冲出
后宫,摆出一副与司马氏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可他的匹夫之勇碰到真匹夫就立马
完蛋。司马氏的人也挺剑迎上来。当大家还慑于君臣之义时,司马氏的鹰犬贾充高
呼:司马家养你们多日,就为的是今天!以至宫闱惊变,血溅宫墙,曹耄被当场刺
死。这个贾充也算与司马氏有一段孽缘,《晋书》“武帝纪”称他“贾充凶竖”,
一个凶恶的小人。其女后来嫁给晋朝的第二个皇帝惠帝司马衷,就是那个乱晋政的
贾后。这个据说又矮又黑的贾后精于权谋,又有政治野心,一手挑起了“八王之乱”,
从而使短暂统一了全国的晋朝,不得不在“五胡”的凌厉攻势下成为偏安江左的割
据政权。这个惠帝就是天下饥馑时问百姓“何不食肉麋”的那个蠢材皇帝。他们也
算是一对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天成佳偶,或者叫一对真正的狗男女。当然,这是
题外话。曹耄死后,满朝文武,只有司马懿的弟弟、老臣司马孚抱尸痛哭。按说,
就是要做做表面文章,司马昭最低也应该弃车保帅杀贾充以谢他弑君之罪,从而维
持君臣的起码体面。但司马昭连这一点体面也不要了,贾充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如
果司马昭忍痛杀了贾充,恐怕就没有后来晋惠帝时贾后专政的惨祸了,这也是人算
不如天算。没办法,魏明帝的老婆、当今太后只得下发诏书斥责高贵乡公曹耄,并
将横死的皇帝贬为庶人,以民礼下葬。做皇帝、做太后做到这个份上,真不知悲哀
两个字怎么写了。只能说,前有行者,后就有跟者;你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
恶的示范效应从来比善要来得快来得猛。
司马昭很快又立了另一个宗室子弟曹璜来当新傀儡,就像当年王莽为西汉最后
一个皇帝改名孺子一样,司马昭也把新君改名曹奂,其潜台词是取其光明、换新之
意,要他与前任曹耄划清界线。这个曹奂在司马昭手上基本上还挺过来了。等到司
马昭一死,其子司马炎继位为晋王,曹奂的皇帝日子也到头了。公元265 年,司马
炎效曹丕故例,逼迫十五岁的曹奂禅位于他。于是夺汉天下的曹魏也在四十五年后
被司马晋夺去了天下,也算是“前人田土后人收”了。
但是,“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司马炎登上帝位十五年后灭了
东吴,统一了全国,从而结束了近一个世纪的内战。但他在做了真正的中国大皇帝
十年后就一命呜呼。他死了以后,晋朝又落入权臣内斗的恶梦之中。司马衷继位后,
皇后贾氏与太后杨氏为干政事大打出手,在她们的背后分别是皇后父亲“凶竖”贾
充和太后父亲“豺狼”杨峻,这两个外戚权臣又联结着宗室亲王和朝中大臣。权力
斗争很快发展为生死之搏,亲王们都进行了军事动员,以至晋王朝陷入了近三十年
的内乱,史称“贾后之乱”和“八王之乱”。在持续的“军阀混战”之后,晋朝中
央政府的权威荡然无存,以至被“五胡”所窥伺,长安、洛阳沦陷,晋室被迫南迁。
中国在短暂统一后再此陷入分裂。
晋室偏安江东,在淝水之战后顶住了胡人的南下攻势,但后来又几乎命丧权臣
内乱,最后靠刘裕击败了篡位的桓玄。但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一盗既除,更生
一盗。而这后进的虎,新生的盗就是当初驱狼之人和除盗功臣。刘裕就是晋室的驱
狼之人和除盗功臣,但他也自然地成为后进的虎,新生的盗。《资治通鉴》说刘裕
在再造晋室之后滋生了政治野心:
宋王〔刘裕〕欲受禅而难于发言,乃召宋臣宴饮,言曰:“桓玄篡位,鼎命已
移。我首唱大义,兴复帝室,南征北战,平定四海,功成业著,遂荷九锡。今年将
衰暮,崇极如此,物忌盛满,非可久安;今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群臣惟盛称
功德,莫谕其意。日晚,坐散,中书令傅亮还外,乃悟。而宫门已闭,亮叩扉请见
……亮出,已夜,见长星竟天,拊髀叹曰:“我常不信天文,今始验矣。”……
刘裕想跟前辈受禅的曹丕、司马炎学习,却一时自己说不出口,所以他召集部
属喝酒,希望他们提出来。但他绕了个弯子,先说自己如何再造晋室,如果没有他,
晋朝早灭亡了,现在虽然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位极人臣,恐怕不是好事,所
以想辞去晋朝廷的一切爵位,到京师养老去。刘裕向自己的部属暗示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晋朝其实二十年前就已经灭亡了,是我刘裕让它又活了这么些年,
就算我现在代它而立,也不算盗取他人江山社稷;第二层意思是,我现在位极人臣,
皇上已经赏无可赏了,从来功高震主,当皇帝无可赏时,通常就意味着要杀了,我
担心这样下去要出大事;最后一层意思说得更直白,我刘裕不想再要晋室的爵位了,
我想去京师养老。从来戒慎恐惧的功臣功成身退都退归林下,惟恐离权力中心不远,
岂有往政治漩涡里去的道理?刘裕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无论从仁义还是自我保全的
角度,我都要去京师去皇宫度我的余年。可惜一干部属都不明白老刘的心思,只有
傅亮喝完酒出门后被风一吹,觉得刘裕好像话里有话。终于风吹酒醒,脑子灵光一
闪,突然看出了端倪,明白了刘裕绕这么个大弯子原来是想受禅当皇帝。他自觉立
功的机会来了,就回头敲门进去跟刘裕请假说要去京师走一趟。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傅亮出了刘家的门后,天已经黑了,只见长星划过中天,傅亮认为这是天意显示,
世间要有一番除旧布新了。天人感应学说认为,长星过天是改朝换代的神示。没有
其他旁证证明这一天文现象,这段神话很可能是出诸刘宋的官方正史,用意在证明
刘裕的奉天承运,应天顺人。借禅让主谋傅亮之口说出这段神示,还特意点明他本
不信天人感应,目的是强调天要灭晋,非刘裕之罪。
紧接着,傅亮去京城,带着起草好的禅位诏书去找晋恭帝,叫恭帝手抄一份。
前朝逊帝在这非常时刻总是哭哭啼啼,明知大势已去还要恋栈不已,结果徒然弄得
正准备登基的人心里不痛快。这个人不痛快,别人还能痛快得了?马上要退位的皇
帝又怎么能痛快得了?这个晋恭帝倒不像他的前辈,他不但痛痛快快地答应禅让,
而且还说早该禅让了。刘裕碰到这么个知趣的人,少不得要多浮几大白。这个达观
的逊帝高高兴兴地誊写了一遍傅亮起草的禅让诏书,还对身边的人说:“当年桓玄
作乱时,晋已经失去了天下,我家的江山能延续二十年,都是刘公所赐。今天我把
天下禅让给刘公,我心甘情愿。”刘裕受禅后改国号为宋,史称南朝刘宋。晋的末
代皇帝晋恭帝被封为零陵王,所有待遇比照晋初。
这个晋恭帝也算一个看透时势的现实主义者,如果不是生不逢时,一定也是个
权谋高手。当此之时,如果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发泄自己的悲愤和仇恨,岂不扫
了人家的兴?虽然人家能理解,那对你今后的人生又有何益?晋恭帝此番言辞的效
果简直可以同那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媲美。千百年来人们都在嘲笑刘禅不知亡国之
恨,嘲笑他“此间乐,不思蜀”的名言,却不知道这可能是他在司马氏的恐怖之下
自保的一种手段,是故意示愚和养晦,从而借此保其天年。否则以其当初对诸葛亮
如对仲父的姿态,虽然昏聩,却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让对手鄙视的童真之言。晋恭帝
也算顺时随命,与时俱进,用一句惠而不费的漂亮话,换来后半生的平安,说起来
还有很大赚头。用现在的国与国间的外交辞令来说就是,在被迫签订这份不平等条
约时,晋恭帝通过外交手腕最大化地争取了自己的“国家利益”。可是刘宋的末代
皇帝宋顺帝刘准就没有晋恭帝这份从容。不过刘准还是十三岁的孩子。
他在权臣萧道成的鹰视虎眈之下,在帝位上待着的最后时刻,被萧的杀机所镇
慑,几之魂不附体。当萧道成的大臣王敬则逼他出宫时,小皇帝—
不肯出,逃于佛盖之下,王敬则勒兵殿庭,以板舆入迎帝。太后惧,自帅阉人
索得之,敬则启譬令出,引令升车。帝收泪谓敬则曰:“欲见杀乎?”敬则曰:
“出居别宫耳,官先取司马家亦如此。”帝泣而弹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
家!”宫中皆哭。
可怜惊吓过度的刘准害怕被抓走杀害,竟然躲到慈悲菩萨的塑像下面不肯出来。
但太后知道,他们孤儿寡母的生死只在对手的一念之间,如果惹恼了他们怎么得了!
太后赶紧领着太监把小皇帝找出来了。即使在知道不会被杀之后,这个小皇帝还是
说出了千古亡国之君的伤心欲绝:希望后世转世投胎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在刀斧
面前,十三岁的宋顺帝下了最后一道诏书,禅位于齐。萧道成也像宋顺帝的祖先刘
裕一样受禅登上了帝位,史称南朝萧齐,从而又开辟了一个新的短命王朝。
历史之轮很快就转到萧齐的末代。大司马萧衍崛起,统领大军的他心中也萌生
了受禅的想法。其追随者沈约察言观色,就进行劝进:
今与古异,不可以淳风期物。士大夫攀龙附凤,皆望有尺寸之功。今童儿牧竖
皆知齐祚已终,明公当承其运,天文谶记又复炳然,天心不可违,人情不可失,苟
历数所在,虽欲谦光,亦不可得已。沈约关于天道人心的漂亮说辞,无非是要打消
行将篡夺者的最后一丝君臣之义的顾虑。萧衍终于改元称帝,当时合法的皇帝不在
京城,所以萧梁是称帝在先,受禅在后。过了些日子才由齐之末代太后颁令,使改
朝换代合法化。太后令说:“西诏至(时齐和帝在建业之西还未回京),帝(指齐
和帝)宪章前代,敬禅神器于梁,明可临轩,遣使恭授玺绂,未亡人归于别宫。”
—齐太后说,齐和帝效法前代旧例,要把天下禅让给梁,请梁派个特使来,明天我
这个齐的寡妇就把传国玉玺送给你。
萧衍是为梁武帝,他奉齐和帝为巴陵王,优崇之礼,皆仿齐初。
梁末的权臣陈霸先也照葫芦画瓢,他派手下带兵入宫,把梁敬帝带走,把事先
起草好的禅让诏书让末帝手抄一遍。陈霸先建立了南朝的最后一个朝代,国号为陈,
他奉梁敬帝为江阳王。可他这个王朝比他的前辈差多了,在其子陈叔宝手上就被北
朝崛起的大隋所灭。
自汉末黄巾以来,至此已经四百多年,中间虽然有晋的短暂统一,但分裂和动
乱一直连绵不绝。在这险恶重重的政治黑夜中,人性阴暗的一面得到淋漓尽致的展
示,历史从来没有像这样填满了无休无止的征战和杀戮,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模一
样的阴谋和篡夺。
只要一个政权内忧外患不断,就离不开权臣,尤其是军事强人。一旦这个军事
强人长期手绾兵符,甚至父子相传,而不幸的皇室又为孤儿寡母时,那君臣易位就
是迟早的事。特别是在乱世,纲常的约束力衰微,篡夺和阴谋就无时无刻不在窥伺。
禅让不过是强附在这之上的一层涂色,半遮半掩,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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