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边的火烧云逐渐淡了下去,伴随越刮越猛的山风,夜幕将整个张庄笼罩得严 严实实。 生产队的牛已经全部进栏了,总共是十一头。三头水牛,八头黄牛。劳累一天 的牛们很安静,或是咀嚼草料,或是躺下休息,鼻孔里发出忽嗤忽嗤的声音。它们 似乎并不介意有人借住它们的地盘。 晚上黑灯瞎火,小便成了问题。外面黑乎乎的,有些碜人,田缨不敢出去,干 脆就对着外面撒。一泡尿撒完,下身舒服多了,但长时间憋着,多少还有些胀痛。 住得是牲口棚,和牲口一样拉撒,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成了牲口。茫茫黑夜像是无边 的大海,周山上的众树群竹掀起阵阵涛声,似乎是要把这黑夜搅个天翻地覆。牛们 像是习惯了,仍然静静的安歇着。田缨此刻能明显感觉得到牛的体温和臭味,但他 觉得这种温度这种味道却是这般亲切。世界把他抛弃了,牛却把他当朋友。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扯出一竿子,出工得锣声就响了起来。村民们陆陆续续 的往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聚来。这是张庄固定的聚集点,开会、分粮、出工,通通 都在这里集合。田缨手无工具,也夹杂在人流中向老柳树涌去。张庄人不少,少说 也有两百多劳动力,聚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要是加上妇女儿童和老人,张庄至少 有五六百人。 张六儿在队前安排劳动任务。夹在人群中的田缨看不到张六儿的独臂膀子,但 他能听到张六儿那像鬼子进村似的呵斥:“今天上午上坂田里的杂草必须全部锄了。 再过三五天,稻穗就该抽了,稻花一开,就像堂客坐月子,是碰不得的。所以大家 手脚得放麻利些。” “都听清了没?发现偷懒的一律扣工分”。是番薯屠夫式的声音,声音大且凶。 每次张六儿安排完劳动任务,他都会接上去吆喝这么一嗓子。 田缨被番薯安排下田拔稗草。稗草也是一种草本植物,跟水稻生长在一起,生 命力极强,吸收养分比水稻不知强多少倍,许多禾苗硬是被稗草生生稗死了。没抽 穗的时候,很难将它与和苗分辨开来,待它抽出小米似的穗来,水稻的收成就已然 减产了。稗草是水稻的天敌,是农民的仇敌。 尽管下田之前,番薯专门让一个叫和尚的老光棍教他识别稗草,但下得田来, 满眼绿油油的一片,稗草与禾苗就像是对孪生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弄得他 根本分不清哪时稗草,哪里是禾苗。 拔吧,又认不准,拔错了怎么办?不拔吧,一会儿番薯来检查,发现了怎么办? 田缨左右为难。 他思忖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拔,哪怕拔错了,至少说明自己劳动的态度 是积极的。 山里的水蚂蟥又宽又长,像只草鞋。张庄人管这种蚂蟥叫“草鞋板”,这种蚂 蟥表面柔软溜滑,一旦吸盘咬住皮肤,用手很难将它从腿上拽下来。喝足血的“草 鞋板”体积足足比原来要大一倍,有的甚至更大。 刚下田,田缨便觉得脚上隐隐有些作痛。他抬脚一看,只见一只“草鞋板”已 经吸附在腿上,吸盘吸血时,带动身体波浪式的蠕动着。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种 扯不下、又软又滑的东西。田缨吓得在田里直蹦,周围的水稻被踩倒一大片。 众人听到叫声,赶紧往这边奔来。门栓最先赶到,从地上抓起一把碎土,对着 蚂蟥的身体劲一搓,“草鞋板”便被揉成一团掉在地上。跟着赶来的和尚不解恨, 随手折一根小树枝,照着蚂蟥的吸盘使劲往里穿,然后向后一撂,蚂蟥的身体被从 里到外整个翻转过来,再放在路上用灰土把它被翻过来的身体裹了一遍,插在路边, 让太阳暴晒。和尚说:“这畜牲命贱得很,就这样,只要不超过三天,再把他放到 水里,照样能活。” 田缨的伤口还在不住的往外渗血。人们见只是被蚂蟥咬了,算不得事,便纷纷 散了,各自干自己的活去。番薯手里拿着一把田缨刚刚拔过的“稗草”,脸阴得要 下雨。他冲门栓吼道:“滚回你的劳动田去。” 门栓不敢还嘴,同情地看了一眼田缨,悻悻地走了。 番薯把手中的“稗草”往田缨跟前一扔,“这就是你拔的稗草?你怎么不把整 坂的水稻全拔了?我看你这是故意破坏人民群众的劳动果实,是故意破坏社会主义。” 春禾随张六儿也过来了。张六儿见被田缨糟蹋了水稻,心疼得不行。他摇摇头 说,“你城里来的人是不是真不晓得饭是米做、米是稻生的?败家的东西!” “今晚饿饭反省……”番薯咆哮得更厉害了。坂里有不少人正偷偷地朝这里张 望。 “番薯哥,人家刚来,不认识稗草也是正常的,至于罚人饿饭吗?我就不信你 生下来就是认识稗草的。”春禾替田缨打抱不平。 “算了,嚼课本的人咋懂得庄稼活,往后,你就给生产队放牛吧!”张六儿说 完,摇头叹气走了。 春禾从路边拔了一把青草,用石块砸得稀烂,然后替田缨敷上。番薯在一旁看 着,气得直咬牙。“春禾,你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 春禾说,“你少跟我上纲上线的,我就讨厌你这一套。” 番薯果然闭了嘴,狠狠地将脚下的石块踢得老远,疼得大嘴巴直咧咧。 春禾说,庄里人都被“草鞋板”叮过,只是失些血,没事的。 田缨感激地对春禾说了声谢谢。这才发现春禾的鼻梁上还散布着几颗雀斑。 尽管春禾替田缨解了围,但晚上还是饿了饭。张六儿说,共产党员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番薯说过的话就代表张庄党支部的意见,是组织的意见就必须坚决执行, 否则,日后党支的决定还不都成了放屁?张六儿的话让番薯欣喜若狂。这是老书记 对他工作魄力的充分认可。 躺在牛棚里,田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初来乍到,番薯为何对自己像仇人一样? 一天的劳作对于张庄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对于田缨而言,却脱胎换骨之痛。肚 子早已在“咕噜咕噜”的叫唤,越听越觉得饿得慌。牛棚里的牛们正香甜的咀嚼着 草料,看来,人有的时候真的还抵不上牲口。 他用稻草将自己全身盖起来,希望睡眠能够抵挡得住饥饿的侵袭。人只有做梦 是公平的,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你可以在梦中无拘无束地梦想山珍海味,梦想富贵。 当然,还可能梦想女人。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觉着有人在轻轻喊他。天还没完全放黑, 他隐隐看见有剩正用稻草挠他的耳朵,痒痒的。 “有剩,天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娘又该揍你了。”田缨吓唬他说。 “是我爹娘让我来的。”见田缨醒来,有剩坐了下来,小手伸进怀里掏出两个 大饭团,递给田缨说:“里面揉了盐,挺好吃的,你吃吧。” 田缨鼻子一酸,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此时此刻,这不单纯是两个饭团,而 是弥足珍贵的生命的情谊。 “叔叔,你怎么哭了?”有剩不解地问道,“是不是刚才我用稻草挠你耳朵痒 痒挠痛了?” “不是,有剩挠痒痒叔叔舒服着呢!”田缨说着,用手擦干眼泪。“天黑了, 叔叔送有剩回家好不好?” “不用,我敢回家。”有剩站起来,拍了拍胸脯说。 这是他终生难忘了晚餐。 放牛还算是桩轻松的差事。在牛棚和牛住在一起,放牛也方便。每天一大早, 田缨醒过来,拿起毛竹丫子把棚里的牛全赶到山上,只要不糟蹋到庄稼,随它们放 任自流。遇上农忙,牛全下地去了,只消割些草料就行了。日子在他日趋熟练的吆 喝声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冬天,麻烦事来了。野外的草干枯尽了,全靠稻草喂 养,牛粮对付不到开春。张六儿特意嘱咐他,要多放牛到山上和畈田去遛遛,即便 草枯了,总还是有些嚼头的,不能全指望稻草来垫牛肚子。张六儿说,放牛也是过 日子,得学会精打细算,庄里的农活全指望这帮伙计哩! 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把牛视为伙计。 田缨听了在理,就点头说:“书记您就放心吧,我保证这帮伙计来年开春绝不 退膘。”田缨也顺着张六儿的话茬儿把牛说成了伙计,而且是那么自然顺口。同化 的力量的确不可小视。 尽管是南方,张庄的初冬依然寒意逼人。这对于住在没有墙体四面通的牛棚里 的田缨而言,是一个严峻考验。尤其晚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稻草,仍抵挡不住寒风 刺骨。张庄的夜晚枯燥乏味,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娱乐活动。为节省煤油,人们早 早上床,抱着堂客自找乐子去了。 受寒意驱逐,田缨实在睡不着,干脆披着夜色出去遛达遛达,不至于身体太过 寒冷。河边有个草垛,堆得像座小山。这是庄里冬天给牛备用的草垛,不到万不得 已,不会轻易动用。田缨幽魂似的在夜色中漫无目的的游移,不知不觉就到了草垛 边。他突然听见草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下意识反应:有人偷稻草,还 是有野兽?不管是什么,他都得过去看个究竟。稻草是牛的命根子,他再次想起了 张六儿跟他说的这句话。作为牛倌,保护稻草是他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此时正是月 中,天上的月亮清冷,但还算光亮。借着月光,田缨突然发现两个黑影正在草垛中 滚来滚去。他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 听到喊声,两个黑影霎时不动了。接着就是慌忙不择的站起来提裤子。田缨这 才看清是一男一女。男的不是别人,是民兵排长番薯,而女的竟是春禾。无意间发 现他们苟且的好事,田缨心里反而觉得心虚,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是田缨,番薯和春禾镇静了许多。春禾用手理了理披散的头发说,田知青, 只要你不把这事说出去,明天我就让番薯哥给你送床被褥给你,冬天牛棚冷,容易 害病。 番薯完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接上春禾的话茬儿讨好地说,明天你就搬出来住, 生产队的仓库不还是有间空房么,明天我就叫人去收拾干净。 见他们那狼狈的龌龊样,田缨觉得恶心。说了句我什么也没看见,便转身回到 牛棚去了。 番薯说话算话,第二天果然以生产队仓库需要人看守为由,把田缨安排进去了。 仓库比起牛棚,自然要暖和得多,再说,番薯还真送给他一床不薄的棉褥,这个冬 天算是有了保障。 近半年的时间,张庄里的人大多都已经和他混熟了。有几个小妇女还经常拿他 打趣,自然是些粗俗的言语。 外面的鞭炮声稀稀落落的响起来,一九六九年就算过去了。除夕夜,张六儿没 有让田缨吃派饭,直接把他叫到家里和自己一起过年。这让田缨有些受宠若惊。 张六儿亲自给田缨倒了一杯谷酒说,不管怎么样,年总是要过的。年过好了, 就不会太想家了。 张六儿本是好心安慰他的话,一下子勾起了田缨对父母的思念。从离开上海至 今,他与父母已经彻底失去了联系。他们现在处境怎么样?是生,还是死,他全不 知道。安慧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依然是个未知数。 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暂时忘记一切不顺心的事。酒也是个坏东西,可以让 人翻江倒海恨不能把肠子也吐出来。这一夜,田缨酩酊大醉。但他心里有一点发生 了改变:张六儿这个独臂老头还挺人性。 正月过去,二月便进入了粮荒。家家户户的米缸都把紧了许多,大都以稀粥度 日了。幸好这个时候除了在油菜垅里干些拔草的轻活,耗费不了太多的体力。但就 在这个时候,张庄发生了一件大事。 会计张新满,小名柳魁子,在分粮簿上做手脚,贪污了生产队二十九斤大米被 张六儿查了出来。柳魁子的会计自然是当不成了,公社为这事还来了人,五花大绑 把他带离了张庄。柳魁子早年读过几年私塾,是张庄唯一会打算盘和做帐的人。田 缨对柳魁子是有好感的,来张庄这么长时间,柳魁子是唯一没朝他瞪过眼的生产队 干部,每次见面,总是客客气气。就是妇女委员、“小药筒”张新林的堂客梅娟还 冲自己发过几次脾气。 柳魁子被带离张庄的时候,他的堂客喜妹跪在公社来的人面前哭天呛地,却没 有一个人理她。喜妹又抱着张六儿的腿请求他出面说情。张六儿冷冷的说,贪污人 民群众的粮食比偷吃粮食的老鼠更可恶,全赖他自找的。 柳魁子的女儿灵秀只有十来岁,也吓得跟着她娘哇哇大哭。田缨上去扶起灵秀, 此时恰巧与柳魁子的目光相遇,他读到了柳魁子眼神中那种羞愧与感激。 没过三天,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从公社传到了张庄:柳魁子死了。消息是番薯 带回来的。番薯说,柳魁子是为了逃避人民的审判,畏罪咬舌自杀了。 但是,当和尚和喜妹从公社把柳魁子的尸体背回来的时候,人们并没发现柳魁 子嘴巴里的舌苔断了,甚至连受伤的痕迹也没有。田缨掀开罩在尸体上的白布,发 现柳魁子的嘴唇发黑,像是中毒死亡。他全身多处出现被皮鞭或其他有弹性的物体 抽打留下的伤痕,斑斑血迹已经凝固成为黑色,身体也已经开始浮肿了。 柳魁子事件对张六儿的思想产生了极大震动。深究原因,他觉得自己也负有不 可推卸的责任。第一,发现柳魁子贪污后,如果不听番薯的意见把他送到公社,这 条人命也许不会失去。第二,如果张庄能多几个识字打算盘的人,柳魁子就不可能 有机会在帐簿上做手脚。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柳魁子向来不得罪人,因为患天 花先后夭折三个孩子,灵秀活下来还落了个跛脚的毛病。 人死不能复生,但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在张庄发生,否则死后无颜面对张姓的列 祖列宗。他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办一所教娃娃们识字打算盘的学堂。他们这辈人 已是黄土压下巴了,但娃娃们还要继续在张庄生活繁衍下去。只要娃娃们都识字了, 相信张庄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柳魁子。他下定了决心。 柳魁子出殡的那天,张六儿召集全村人都去了。喜妹一身素白的孝服,头上还 别着一根白布条儿,正扶着用门板钉就的灵柩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翠莲和其他两 个妇女正在安慰她要节哀顺变。翠莲说着说着,也忍不住陪着落泪。 番薯走出人群,来到灵柩前清了清嗓子,说:“不劳而获,窃取人民群众的劳 动果实就是这个下场……” “番薯,亏你还是当过兵见过市面的人,人都死了,你还说这些干啥,莫不是 你的良心都叫狗啃了?”和尚实在听不下去,指着番薯大骂。“柳魁子就是犯有天 大的不是,论辈份你也得管他叫声叔,莫非你不信张还是咋的?”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番薯始料未及,自己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张六儿心里也 厌恶番薯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番没有人性的话,但番薯毕竟是张庄除他之外唯一的一 名党员,作为生产队书记,他还必须尽力维护他的面子。张六儿说:“番薯,和尚 说得对,你要诚恳接受群众意见。今天咱不是来上纲上线的,咱是以一个姓张的名 义为本家送行的。” 见张六儿发话,番薯的脸一阵白一阵紫,灰溜溜地靠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