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返城的手续办得很顺利。但田缨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跟有剩有余说要带他们到上 海去的时候,会遭到有剩如此强烈的反对。有剩说,我不走,我要一辈子留在这里, 守着我爹和我娘。我要是走了,每年清明,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有了。 有余听哥哥这么一说,也跟着说不去。 你们不随我去,留在这里你们怎么活下去?田缨心疼地斥责有剩。 反正我不去,就是饿死,我也要和我爹我娘在一起。有剩倔强地说。 田缨的心碎了。他觉得跟有剩比起来,自己的确太过自私。但是他们要是不跟 自己一起走,他们今后将如何生存?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远比如何与春禾离婚的问 题更让他头疼。也许翠莲刚死,兄妹俩一时难以接受,或许过些时日,他们也许会 改变态度。他决定暂缓几天再说服有剩兄妹俩。 听说田缨已经办好了返回上海的手续。张六儿大为光火。他让田缨来到家里, 怒斥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偷偷摸摸把手续办了。 田缨很平静地对张六儿说:“张书记,现在有些话……” 张六儿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疑惑地望着田缨,问道:等等,你刚才喊我张书 记? 田缨点点头说是,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你女婿。到目前为止,我连春禾碰都没碰 过一下,是春禾她拉郎配,你帮着他给我强按上了一个春禾丈夫的名义,这个黑锅 我再也不想帮他人再背下去。 拉郎配,背黑锅,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张六儿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但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田缨一直以为张六儿完全知晓自己与春禾婚姻的内情,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 他不免有些吃惊。在他印象里,张六儿的确武断,但从不欺骗和撒谎。用张庄的话 说,他算是条上顶得住天,下立得住地的硬汉。他正想启齿说明一切,但他又怕生 性刚烈的张六儿顶不住。他的确有些可怜这位独臂老头了。 你说呀!张六儿急了。“你要是不说,你想返回上海,就好比登天,你必须把 事情说清楚了,兴许还有些眉目。” 你不能这么武断,田缨说。毕竟现在父母的事情已经完全查清楚,他的家庭政 治背景是清白的,所以说话也较当初理直气壮了许多。 丈人跟女婿说话,用得着绕弯道道?张六儿对田缨的态度十分气恼。他指着旁 边的一张椅子,命令田缨坐下。“今天你要不说清楚,就别想离开这儿。” 田缨见张六儿这架势,心里清楚这独臂老头不知道真相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他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看看怎么说才能更委婉一些,更容易让这位可怜而又可气 的老头心里接受得了。 张六儿见田缨在磨蹭,急性子马上就上来了。他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凌 解放书记,扣下你的返城手续? 这一点田缨是绝对相信张六儿是能做到的,凌解放也一定会办到的。他咬咬牙, 干脆实话实说,把春禾和番薯的事说了。 你胡说!张六儿暴跳如雷地咆哮,像是一头遭人重击致伤的公牛,两眼迸出熊 熊怒火,恨不得把田缨烧成灰烬。“田缨,看你向来本分,没想到你是只阴狗,不 咬人则罢,咬起人来可是要人命啊!你不想跟春禾过就算了,你也没这样糟贱春禾 的名节,你刚才编的故事可是比刀子还锋利三分哪!都切进人骨子里去了。” 张书记,这件事听起来似乎真的很离谱,若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这 世上会有这种荒唐事。可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绝没有过分地添加一花一草, 全都是大实话。田缨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张六儿喃喃自语,声音低低的像是哀嚎。 难道你不觉得张庄人这娃娃不像番薯么?田缨为了证实自己说的是实话,终于 把孩子搬出来说事。 张六儿彻底崩溃了。他无力地朝田缨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此刻张六 儿那颗心已经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丢人啊!张六儿嚎啕大哭,头不停地往门上撞。这个在张庄享有绝对威望的老 头,瞬间苍老了许多。阵风吹过,险些摔倒。 田缨上前将他搀扶住。张六儿推开他的手,突然转身,朝田缨深深的鞠了一躬。 “我张六儿这一辈子也没什么本事,但决不做亏心事,这事是我张六儿欠你的,真 对不住。” 田缨赶紧安慰他说,一切都过去了,就从此不要再提了。 张六儿感激地冲田缨点点头,老泪再次涌出干涸的眼眶。张六儿拜托田缨在离 开张庄之前替他保守住这个秘密。尽管有些为难,但田缨实在不忍心伤他的心,只 好点头应允。 从张六儿家出来,田缨有些懊悔不该全盘向张六儿托出春禾和番薯之间的苟且 事儿。他着实有些同情这个要强的老头。他也根本没想到这个平时思想古板的老头 了解真相之后竟会如此开明,不再阻止自己返回上海。张六儿的这种做法反而让田 缨内心觉得有些难安。 当天晚上,春禾被张六儿捆绑起来关进了柴房。换成平时,家里出了这种伤风 败俗的事儿,张六儿早就暴跳如雷了。但这次他出奇的平静,甚至连话也没跟春禾 说一句,就锁上门出去了。 张六儿让堂客去把番薯叫到家里来,说是找番薯开会商量个事儿。番薯对张六 儿可谓是招之即来,无论白天黑夜。用番薯自己的话说,对张书记他可是前胸贴后 背,没有半点私心。 番薯刚踏进门,张六儿便迎面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番薯本能地捂住火辣辣 的脸,惊愕地望着满脸怒气的张六儿。这么多年来,张六儿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 样待他,别说是打,就是语气重一点也没有过。 你说怎么办吧?张六儿直截了当地问番薯。 番薯不知张六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脸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张六儿见番薯不答,以为他心存侥幸,更加怒不可遏。“你还装蒜是不是?” 说着扬起手又要打番薯。 番薯哭丧着脸,委屈地说:“书记,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指什么。” “指什么?”张六儿把手收回来,压低声音吼道,“你自己干过什么好事,是 不是还要我点破?春禾已经被我关在柴房里头了。” 听张六儿这么一说,番薯额头的汗立即像雨点般地渗了出来。看来,这回不给 张六儿一个说法,他非把自己的皮剥了不可。他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张 六儿鸡啄米似地不停磕头,大骂自己不是东西。 “给我小声点,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呢!是不是还要站到牛角圩岗上向庄里吆 喝?”张六儿阴沉地咆哮道。 番薯一听,赶紧起身把门栓上。张六儿的眼睛死鱼一样盯着番薯,盯得他浑身 起鸡皮疙瘩,脊梁骨真发冷,真恨不得找个地洞耗子似地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你是个有堂客的人,咋能干出这种丢人的事儿来?”张六儿强忍着内心的痛 苦与愤怒,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亏你还是个党员,你的党性都到哪里去了?” 番薯的头始终低着,都快垂到裤裆里去了。他心里明白,这时候他无论说什么, 都无疑引火烧身。 “你这是毁了春禾的一生,我平时待你薄了还是……你就这么对待我?”张六 儿觉得胸口发闷,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番薯赶紧过来扶他。张六儿猛一甩手,差点把他摔倒。张六儿咬牙切齿一字一 顿地对番薯说,“我不能叫你就这么把春禾毁了,绝对不能!” “书记,你尽管说,只要还有办法能弥补我的过错,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番薯向张六儿保证道。 你立马找个理由跟月梅把婚离了,把春禾娶回去!张六儿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 容不得半点反抗。 “这?”番薯的牛蛋眼一下瞪得老大,他压根没想到张六儿所谓的办法竟然是 要自己和月梅离婚。尽管他跟月梅从结婚到现在,都谈不上感情,但这桩婚事是爹 娘定下来的,他从来不敢对外人说不满意。就算不死不活,也得耗着。“书记,这 ……再说她好歹也为我养了个妮子,就这么无缘无故把她休了,在外人面前也说不 过去。”番薯为难地说。 “她给你养了个妮子,春禾还没名没分的给你养了个茶壶把子呢,这怎么说?” 张六儿不容分说,朝番薯怒吼道。 “可春禾现在是田老师的堂客,我就算把月梅离了,姓田的也未必肯跟春禾离 呢!”番薯侥幸自己找到一个反击的理由,心里暗自有些高兴。 “哼!”张六儿冷笑道,“他马上就要回上海去了,要不是他告诉我实情,我 一直还被你们两个造孽的蒙在鼓里呢!番薯啊番薯,你和春禾的心真算是黑透了, 演了那么一出双簧坑得小田那么惨,我还稀里糊涂地跟着你们做了帮凶。我张六儿 一辈子从没害过人啊!” 说到这里,张六儿老泪纵横。他继续说道,春禾真是一棵歪树,就这么任由你 摆弄,之前要是告诉我,我非把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撕成两半挂到烟囱口熏了不可。 番薯的双腿不自觉地筛糠一般打了一个抖。他知道,张六儿从来可是说到做到。 他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说道:“书记,你放心,我一定按你所说的 做,绝不辜负春禾跟孩子,请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行不?” “去吧,番薯,你给我用耳朵记好了,这是你唯一的一条道。要是办不到,别 怪我狠心送你去坐班房。”张六儿说完,步履踉跄地朝里屋走去。 金秋的田畈,稻子已经勾头泛黄。阵风掠过,掀起阵阵稻浪。几个戴着斗笠的 汉子正在稻床中间细心拔稗草。田缨拉着有余,走在禾垅之间,头一回发现张庄的 景致如此美丽。 这时,二喜挑着粪桶迎面过来,老远就跟田缨打招呼。 二喜说,听说田老师就要回上海老家去了? 田缨点点头,说手续已经办好了,过两天就动身。 二喜用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回家好,回家好!春禾跟你一 起走不? 田缨说,我先回去看看情况,然后再来接她。 “这倒也是,这好些年没回去,怎么说也得先回去张罗张罗,带着女人孩子, 总有很多不便。”二喜笑嘻嘻地摸了摸有余的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听说你 准备把门栓这两娃也一起带去?” 田缨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有这个想法,可有剩这娃不乐意,说怕他爹娘坟前往 后没人烧纸。有剩不去,有余就跟着说不去了,我劝了他们好多回,他们愣是听不 进去,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唉!二喜跟着叹了口气说,田老师,你可真是个大好人,这两娃爹娘走得早, 幸亏是遇上你这好心人了,或许是门栓夫妇上辈子积了厚德吧,两个孩子才没遭罪。 一会儿我去找有剩说说,兴许就通了。 田缨感激地说,那真是太谢谢了。 二喜最终也没能说服有剩。尽管他把一大堆道理都讲烂了,舌苔也打出了血泡。 有剩还是那两字:不去。 二喜气恼地揪了有剩的耳朵一把,气愤地说,能有几个像田老师这样的好人, 你要真不跟他走,总有一天把你娃娃饿死。 有剩忍着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咬着牙说,就是饿死我也不去! 二喜没了辙,气咻咻地回家去了,一路上不停地骂有剩不知好歹。 田缨离开张庄的头一天傍晚,带着有剩和有余来到了门栓和翠莲的坟前,恭恭 敬敬地向他们鞠了三个躬。田缨说,门栓大哥,翠莲嫂子,我想带有剩和有余跟我 一起回上海去,可有剩执意不肯去,不是他们不懂事,是他们实在放心不下你们。 如果你们在天有灵,千万要保佑他们健康成人……田缨说不下去,忍不住哭出声来。 有剩过来安慰他说,田老师,你放心走吧,我在我爹娘面前向你发誓,一定会 照顾好妹妹的。 田缨一把抱住有剩和有余,泪雨滂沱。大地无声,残阳如血。 晚上,安顿有剩和有余睡下。自从翠莲去世以后,史妹俩一直跟着田缨在校舍 里睡。他摘下墙上的绿挎包,掏出安慧送给他的日记本,撕下一页。他在上面工工 整整地写下了自己上海的联系地址和邮编,并附上一段话:有剩有余,田老师走了, 但田老师和你们永远在一起,如果有困难,请随时告诉老师,让老师帮你好吗? 他把留言条夹在刚刚帮兄妹俩叠好的衣服里面,然后深情地凝望着这两张睡意 长香甜的小脸蛋。他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离去,仿佛有点自私和残忍。可正像有剩 不去上海的原因一样,他的父母在上海,那里才是他的根系所在。 他觉得有必要再去看看春禾跟孩子,尽管与她们母子本就没有任何关联,但这 么长时间,跟那孩子还是生出了许多感情。 张六儿打开门,他根本没想到田缨会这么晚摸黑过来,赶紧请他进屋。 田缨说,明天就走了,我过来看看孩子。 张六儿连忙招呼堂客让春禾抱孩子出来。张六儿满脸愧色地对田缨说,小田, 你来张庄这四年多来,我张六儿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春禾这档子事,对 你个人的损害更是大。 张六儿请田缨在饭桌前坐下,还特意拎出一壶酒,一人一杯满上。张六儿端起 酒杯,说:“现在我说啥挽回不了已经对你造成的伤害,来,这杯酒算是向你道歉 的。”张六儿说完,一饮而尽。 田缨说,书记,你太客气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太过自责。用不 了多久,我定把这些事儿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春禾阴着脸出来,说宝宝已经睡了。 田缨这才发现春禾的脸上一块块淤紫,心想必定是张六儿给揍的结果。我进去 看看就走。田缨说着,迈脚准备朝里屋走去。不想被春禾拦住了。 春禾说,他跟你没一点关系了,还去看他作什么? 田缨顿时觉得好不尴尬,停住脚步进也不好,退也不是。张六儿见状,气得把 手中的酒碗往地摔得粉碎。一个箭步冲上来,没等田缨反应过来,春禾的脸上便挨 了一个耳光,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春禾捂着脸,嚎啕着耍起泼来:“你打吧,你打,把我打死算了!” 张六儿气极败坏,扬起独臂又要打春禾,被田缨死死拦住了。春禾娘听见春禾 在外面哭闹,赶紧出来。她怨恨地剜了田缨一眼说,是不是非要看我们家出人命你 才安心乐意呀? 田缨觉得委屈,但也只好作罢。他转过身来对张六儿说,书记,你消消气,别 再打春禾了,我这就回去,给你添堵真过意不去。 张六儿说,小田,你别急着走,这不关你事,你再坐一会儿吧! 田缨笑笑说,不打扰了,明天一早要赶路,我也要早些歇息。 张六儿也不再勉强,坚持送田缨出门。 天很高远,一丝云朵也没有,空气也很干爽。一大早起来,田缨收拾好行李, 把有剩和有余带回家里。由于长时间没人住,房子里已经布满了蜘蛛网,桌椅上也 全是厚厚的灰尘。他赶紧拿起笤帚,彻底把房子打扫了一遍。这时,小药筒夫妇和 二喜他们来了。听说田缨今天要回上海去了,他们也都起了个早,赶过来为田缨送 行。 田缨很感激,请大家在院子里坐坐。 小药筒尽着最后的挽留说,田老师,照理说你是走不得的,你要走了,这些刚 识几个字的娃娃到不了明年,不又都全忘了么? 梅娟说,是啊是啊!你这么一走,这些刚开眼的娃娃不又见不着光了么?就像 那刚上架的藤条,没了棚架不掉在地里四处疯长?光长叶子愣是结不出好果。 二喜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也别为难人家田老师,拖着人家后腿不放。 人根在上海,就像咱的根在张庄一样,人活着找不着根的话,再怎么活也不带劲。 门栓家院里的人越聚越多。连南山坳的林大嘴等一些孩子家长也都领着娃娃们 赶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深深浅浅地说着许多挽留和留恋的话。场面有些悲壮。 众人见实在挽留不住田缨,也只好作罢。在家里纷纷从兜里篮子里掏出大枣、 花生这类的土特产,塞进田缨的绿挎包。 田缨感动不已,挡不住众人的盛情,只好不停的鞠躬道谢。 小药筒拍拍田缨的肩膀,说:“兄弟,还有没什么要交待大伙帮你办的事儿?” 田缨感激地望了一眼小药筒,良久,他才缓缓地说,说实话,我真还有一件事 想请乡亲们帮忙。 二喜性急,让田缨快说。 田缨拨开人群,拉过有剩和有余对大家说,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两娃娃。 我原本是要带他们一起走的,可娃娃不愿意。门栓和翠莲也都不在了,我想拜托各 位父老乡亲往后代我多加照应。 田缨让有剩有余跪下来给乡亲们磕头,被二喜拦住了。二喜说,田老师,你放 心,只要有我们一口,就饿不着他们兄妹。 “对,”梅娟接上话茬儿,“你田老师跟他们无亲无故尚能如此,况且我们同 一个庄的呢!” 田缨感激地朝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太阳已经爬上山顶,还有这么长的山路,田缨终于依依不舍的上路了。人真奇 怪,做梦都在想着的这一天,真到来的时候,竟然会有如此强烈的依恋。 众人把田缨送过河埠头,送上牛角坞,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马上就要秋收, 现在正是忙的时候,田缨不好意思耽误大家太多的时间,劝大家回去。许多学生哭 出声来,嘴里不停地喊着:田老师,田老师…… 有余紧紧拉着田缨的手,哭得更凶。的确,在这个世上,她最亲最近的父母全 都不再了,除了哥哥,她再也没有亲人了。是田缨给了她父母般的关心和爱护。如 今,他也要走了,而且可能从此不再回来。她越想越伤心,哇哇大哭,让所有在场 的人为之动容。 田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由它在脸上肆意横流。他俯下身来,帮有余 擦眼泪。有余紧紧搂着田缨的脖子,久久不肯松开。 田缨拍着有余的后背,哽咽着安慰她说:“老师一定会回来看有余的,往后, 有余要多听哥哥的话,多听大伯大娘大叔大婶们的话,做个好孩子。田缨越劝她, 有余反而哭得更厉害。 田缨这才想起有剩,他四下寻找,仍没发现有剩的影子。他抱起有余站起身来, 这才看见有剩正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低头蹲着。田缨喊了一声,有剩头抬也没抬。 田缨走过去拉有剩,这才发现他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田缨再也忍不住,和有 剩紧紧抱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有剩流着泪,默默用手擦去田缨脸上的泪。他一把拉过有余,像个小男子汉般 镇定地对对田缨说,老师,你放心走吧,再不走就要误时间了。 这时,张六儿领春禾抱着孩子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牛角坞。张六儿拉着田缨的手 说,小田,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我和春禾赶到学校,都没影了。还是在河埠碰到 水仙,说你已经上了牛角坞了,我这就急急赶来了。 田缨擦干眼泪,笑了笑跟张六儿握手,什么话也没说。他转身来到春禾跟前, 抱了抱张庄人。这小子见着田缨,咧着嘴不停地笑,嘴上叽哩哇啦地说着只有他自 己能听懂的话。一年多来,天天在一起,尽管不是自己的骨肉,但田缨心里还是有 一万个舍不得。 小田,你放心走吧,春禾有我呢。张六儿从田缨怀里抱过张庄人安慰他说。 田缨明白,张六儿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这话,完全是为了挽回他残存的那一点已 经弱不禁风的尊严。他没有戳穿他,反而很亲热地说了声“辛苦爹了。” 自从被他们强行和春禾结婚以来,田缨发现唯有这一声“爹”是发自内心肺腑 的。他说不清这到底是同情,还是感激。 “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有余望着田缨的背影大声 地唱着田缨教给她的“口决歌”。慢慢的,其他二十几个娃娃也附和进来跟着唱。 稚嫩的童声响亮而整齐,穿过树尖和竹梢,在牛角坞上空久久回荡,直至田缨的背 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