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省委组织部的工作组到县里考察后的第五天,王德山担任行署副专员的任命便 下来了,跟着下来的还有另外一纸让陈主任他们眼睛充血的任命书,说在新书记没 有正式到任之前,县委工作暂时由刘副书记主持。这个任命让人读起来余味无穷, 新书记没有到任之前,县委工作由刘副书记主持,这么看来,刘副书记还不是地委 内定的人选。可是这到任之前又加了“正式”两个字,又让人觉着刘副书记八成就 是内定的县委书记,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或者程序关系,地委还不好直接任命。 陈主任把这纸任命牢牢印在脑子里,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咀嚼个中的味道,希 望从中领会地委的真实意图,以便及早想出应对的办法,免得措手不及。要知道, 县委副书记的位置,除去几位副县长,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瞄着呢!这一段时间, 陈主任真可谓是寝食不香,春禾的小屋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过去光顾了。自从上回 陈主任让她在进修班结束前,要想尽一切办法跟番薯把婚离了之后,春禾一潭死水 般的心倏地被激活了。 有陈主任撑腰,跟番薯离婚当然小事一桩。自从跟陈主任在一起,春禾才发现 自己对番薯已经完全没有了感觉,甚至觉得番薯的容貌在她脑子里都模糊了,唯独 他那两个石头一般的拳头十分清晰。但是,春禾还是有一点难以割舍,真要离了婚, 张庄人哥俩怎么办?尽管陈主任拍着胸脯保证,让自己带两个儿子进城,他会待他 们像自己的儿子一样。但她仍然不放心。男人的话总是不可靠,花心的男人说话更 不可靠。陈主任就是花心的老男人。 春禾对陈主任说,要是真想跟我好,就必须从现在开始,你的工资就由我保管。 陈主任自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女人拴住男人的心,总是寄希望于钱袋子,心想只 要紧扼住他的经济命脉,他就是想坏也坏不起来。见陈主任答应得这么爽快,春禾 心里就想,陈主任是真对她好了。 番薯压根儿没想到春禾会提出离婚。番薯一把拎住春禾那烫成大波浪的卷发,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打,嘴里不停骂道:打死你这个偷人的贱货! 春禾一声也不吭,任由番薯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她的鼻子和嘴角开始渗血, 整张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是发了酵的面团。六旺他们听到响声,赶忙过来看个 究竟。见春禾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赶紧上去拽住他。 春禾很艰难地爬起来,看不出一点哀怨。她早就料到番薯会这么对她。番薯要 是不这么对她,她不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春禾鼻青脸肿地到乡政府直接找周书记,要求跟番薯办理离婚。周书记让她找 民政部门办理,这种小事也要他管,那他还不早被累死了。春禾不屑地斜了周书记 一眼,说不知道哪间办公室是民政所,让周书记领她去。 周书记揶揄说,哟嗬,在县里进修了两年,知识水平不知有没长进,但这谱倒 是大起来了!不过,就算你谱摆得再大,你张春禾的斤两变不了。 春禾心里来气,说番薯把我打成这样,你作为安平的父母官不但不闻不问不说, 竟然还冷嘲热讽,你安得是什么心? 周书记说,我安得是人心,男人打自家的堂客,就像筷子夹菜,正常得很,有 啥好委屈的?再说了,你没事他能打你? 春禾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了。她跑到乡党委办公室给陈主任挂 了个电话,说周书记欺负她。 陈主任此时正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坐上副书记宝座的法儿,听春禾这么一说, 顿时气上心来。陈主任说,现在是关键时期,跟你强调多少次了,怎么一点记性也 不长? 听春禾说是离婚,陈主任本想继续数落她的话头也只好打住了。陈主任敏感地 问她说,你没把我们的关系跟周书记说吧? 春禾说没有。陈主任顿时如释重负,他长舒一口气,叮嘱春禾说,无论如何你 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俩关系,否则这对我极其不利。你想想,对我不利,还能有你春 禾的好处? 春禾说,可是他不肯帮我办离婚。 陈主任安慰春禾说,我来跟他讲,你放心吧! 周书记没想到春禾竟然能惊得动陈主任,心里有些吃惊。看来这个女人真不简 单。不过,周书记是聪明人,尽管陈主任不说,但他心里已然看出个中的端倪。 陈主任是不好得罪的,现在全县的乡镇一把手二把手们对当前县委的局势看得 是太清太透,陈主任是县委副书记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凭这一点,周书记也得罪不 起他。 离婚需要夫妻双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架不住春禾的哭闹,周书记只好叫办 公室的小王专门跑了一趟张庄,说是周书记找他谈事,让番薯马上到乡政府。 周书记把离婚协议书放在番薯跟前,让番薯在上面把手印摁了。番薯不肯离婚。 番薯说,婚姻法规定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我不同意离婚,这是我的权利,看谁能 把这婚离了。 周书记说,你这婚今天还必须得离。你堂客说你打她,她身上的伤也是事实。 刚才我让派出所的杨所长把张春禾送到卫生院验过伤了,他们也按照被害人的要求 认真备了案。 番薯的脸都瞪圆了。说我打自家的堂客也犯法? 别说打堂客犯法,你就是打儿子,下手这么种也一样是犯法!周书记吓唬他说, 根据春禾的意见,她今天是铁了心要跟你离,如果你不在上边摁手印,她就准备正 式报案,你今天晚上怕就要先到班房去蹲下了。 番薯沮丧万分,连周书记都这么跟他说,看来这事确实严重到了相当程度。他 的脸袋耷拉下来,浑身快瘫成一团了。 春禾万万没想到周书记会如此尽心尽力帮她说话,真不知道陈主任在电话中跟 周书记说了些什么,竟然这么顶事儿。其实,周书记本不想过多干预这事,但他还 是忍不住干预进来。人真奇怪,有时候居然大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番薯突然在春禾面前跪下,不停地扇自己耳括子,大骂自己不是人,不该这么 打她,请求春禾原谅。 春禾无动于衷。 番薯紧紧抱着春禾的腿,哭丧着脸问春禾:“一定要离,必须得离吗?” 春禾冷漠地点点头。 番薯绝望了。他站起身来,指着春禾的鼻子骂道,张春禾,你没良心,当初为 了你,我想办法把月梅赶走了。为了让你转正,我又是偷梁又是换柱,到头来竟然 会是这么一个下场,真是报应啊! 番薯当着周书记的面再次给了春禾一个响亮的耳光,说这个耳光打过之后,咱 们就算两清了。 周书记本想斥责番薯,但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忍住了。 番薯不屑地瞟了周书记一眼说,没想到我离婚竟然还要劳烦周书记亲自出面操 办,这也算是周书记在我番薯脸上贴金了。番薯说完,在离婚协议书上摁下自己的 手印,像是一朵滴血的杜鹃。 番薯在回张庄的路上一路踉跄,整个人突然苍老许多。回到家里,他一头倒在 床上,挣扎了几下也没能再爬起来,干脆软绵绵地睡去了。 桔子给番薯端来一碗饭,放在床前便蹑手蹑脚准备出去,被番薯叫住了。桔子 吓得浑身一抖,心惊胆颤地慢慢转过身来。番薯向桔子柔和地招招手,让她到身边 来坐下。 从没见过爹如此轻柔慈祥,桔子一时无所适从。番薯轻声说,桔子十六了吧? 虚十七了!桔子小声回答。 哦,十七了?你看,爹都忘了!番薯拍了拍脑袋愧疚地说。“这些年,爹待你 差了些,爹哪天要是死了,你就是不给爹戴孝爹也不会怪你。” 桔子像是从番薯的话里感觉到了什么,她紧张地问番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番薯凄凉地摇摇头说,没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桔子,明天我带你到葛 仙山去烧香去不? 桔子没想到她爹会突然有这个想法。之前,葛仙山是桔子的禁地,若是敢在番 薯跟前说要去葛仙山,少不了挨顿好揍。不过见番薯不像是在开玩笑,自然高兴点 头。 番薯让桔子去把两个弟弟找回来吃晚饭。桔子问,娘回来吃不? 番薯摇摇头黯然说不用了。 第二天一大早,番薯带桔子上了葛仙山,径直奔往白云观。老住持已经圆寂, 月梅接任白云观的主持,法号苦戒师太。见番薯领着桔子来白云观,月梅深感意外。 长年青灯黄卷,早已让她看破红尘,凡心寸断。但番薯领着桔子突然到访,依然令 她感到意外。尤其是看到女儿,月梅试图着强忍了几次,眼泪还是止不住流出来。 桔子早已控制不住,一头扑进月梅怀里嚎啕大哭。望着她们母女伤心欲绝的样 子,一旁的番薯眼圈也禁不住红了。这就是报应啊!只要心中有罪,就该料想到迟 早会有遭受报应一天。 桔子抬起朦胧的泪眼对月梅说,娘啊,跟桔子回家吧! 月梅悲伤地摇摇头,帮桔子理了理散乱额前的几缕秀发说,娘已倾心向佛,不 再回头了。 桔子摇晃着月梅的胳膊说,娘不要桔子了? 月梅说,娘每天做梦都想着妮子呢。 桔子说,那娘就跟我回家吧,桔子现在长大了,可以照顾娘,孝敬娘了。 月梅凄楚地说,妮子长大了,懂事了。她回过头来对番薯说,这么好的妮子, 将来给她找婆家千万别让她受委屈了,行不? 番薯强忍住泪水侧过脸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转过身 来,对桔子说,爹糊涂,对不起你娘,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往后,你要常上山来看 看她,那样我也就安心了。 桔子紧紧搂往月梅的脖子,泣不成声。